第二十一回 斗室迎仙頻來四海客 瓣香卻病聊贈一枝梅
第二十一回斗室迎仙頻來四海客瓣香卻病聊贈一枝梅
卻說楊杏園和何劍塵正在看《仙佛雜誌》,吳碧波在一邊忽然大笑起來。不知道他為的什麼事。楊杏園道:「你又看見什麼好笑的事情,這樣快活。」吳碧波道:「你看,這記事的欄里,竟有一大段妙論。說宋之問在陰間里拜了呂洞賓為師,又跟著韓退之、柳子厚學古文。這真是道人所不能道。」楊杏園道:「這就算奇嗎?你看這一段記事,那就更妙了。」說著,把雜誌擺在桌上,大家同看。那雜誌上記的是:
十一月初七日
孚佑帝君臨
今日予特奉請東西各教聖人集會,為改組宗教團體之嚆矢。各聖人同時偕臨,非常鄭重,極尊之神聖仙佛,皆居於隨駕之列,汝等須十分誠敬。行禮分三項,一叩首,二禱告,三鞠躬,因東西聖人所持禮俗不同也。文殊菩薩先降,觀音菩薩次降,如來世尊降。子路夫子先降,子游夫子先降,至聖孔子降。赤松子先降,鍾離子先降,老君至聖降。西賢等降,耶穌大聖降。穆罕默德回教聖人降。帝君諭,諸生靜肅!茲由儒釋道三教聖人,恭請西方聖人耶穌,宣講大道。耶穌所示為拉丁文,至聖孔子以子游夫子,新從西域留學歸來,命之譯為英文。諸生不少識英文者,自行譯成漢文可也。
何劍塵笑道:「這位呂洞賓的魔力,實在不小,東西大教的台柱,他都請得動,但不知道除惡社的社壇,卻有多大,來這些個聖人,教他們在哪裡坐著?」吳碧波道:「有宋之問拜呂洞賓為師,就有子游到西域去留學。這些死了的古人真能解放與改造。」何劍塵道:「這些奇怪的消息,實在新鮮,我們能到它社裡去參觀一次,我想一定有趣得很。」楊杏園道:「參觀倒不難,只要有社裡的人介紹,就可以去。不過進去就得對帝君的像磕頭。」何劍塵笑道:「呂洞賓無論是神仙不是神仙,他總是一個古人。我們對著古人磕幾個頭,也不算屈尊。」吳碧波道:「你剛才說帝君的像,這也是扶乩畫出來的嗎?」楊杏園道:「你要問這樁事,那就更有趣味了。據他們社裡人說,呂洞賓曾在乩上告訴他們,說我某日某時,要攝一個真像,和你們相見。到了那時候,你們可以把照相機對空中一照,我的相自然會顯現出來。他們得了這個聖諭,當然沒有不相信的。到了那日,大家齋戒沐浴,香花奉請帝君照相。就把照相機,安在院子里對著天空,攝了一張影片。說也奇怪,攝完之後,那塊干板上,就出現了一個道裝的影子。這時候,在旁的社友,不由得心花怒放,三呼萬歲,對空中搗蒜般地磕頭。後來把這張相片子洗出來,正是一個身背古劍,手執雲拂,眉清目秀,長須道裝仙人,雖然和戲台上所扮那個三戲白牡丹的呂洞賓,有點兒不同,但是大致不錯。他們看了,越發死心塌地,信仰帝師靈顯,就把這張相片放大,在壇上供奉。」吳碧波聽了,不由得拍掌稱奇,說道:「果然如此,我也要去瞻仰瞻仰。但不知道這個相片,是哪一家照相館照的。」楊杏園道:「天機不可泄露,他們豈能假手於照相館,自然是本社社友誠心誠意恭攝的。」何劍塵道:「對空中攝影能照出一個神仙的像來,這事我有些不相信。」楊杏園道:「好在放大的仙像,現在還供在除惡社壇里,這是鐵案如山的一個證據。不瞞你說,這社裡我曾去過一次,那像確實是相片放大的,一點兒不假。你不信,你只要一見相片,就沒有話說。」何劍塵聽見這話,也不由得高興起來。說道:「果然這樣靈顯,那簡直是活菩薩。我很願意去看看。你社裡既有熟人,就請你設法,介紹我們去看看,好不好?」楊杏園道:「社外人去參觀,事先要通過他們的什麼總教長統道長,答應不答應,卻是不能定。等過兩天,我再給你們回信。」吳碧波笑道:「無論如何,務必請你設法。」楊杏園說道:「有一個楊學孟,是我一個本家,他常在宗大海那裡跑跑,也是除惡社的一個社員,要找人介紹參觀,他倒可以辦。等我過一兩天去找他說說看。」何、吳二人說是很好,再談了一會話,各自去了。
過了兩天,楊杏園抽了一點工夫,便到共和飯店去找楊學孟。恰好他在家裡。這時他正伏在桌子上,擺著筆墨,旁邊堆了一大堆參考書,正在做詩呢。看見楊杏園來了,把筆一放,連忙招呼請坐。楊杏園道:「你是最忙的人,怎樣有這閑工夫?」楊學孟道:「我哪裡是做詩,也是沒法。昨天在除惡社裡扶乩,呂祖做了幾首詩,一定要我們和韻,在場的人,和了三四個鐘頭,勉強交卷,都不很好。但是這首詩,卻要印在《仙佛雜誌》里的,不能不修飾得好看一點,所以拿回來重新改造一下。偏偏《仙佛雜誌》等著要付印,不能不趕起來。」楊杏園道:「我正為參觀你們的貴社而來,我有兩個朋友,想去瞻仰瞻仰呂祖的真相,特意教我來和你商量,可否介紹他們進去看看。」楊學孟笑道:「這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耳目靈敏,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天下的事,聽見說,總是稀奇的,一看見就平常了。」楊杏園道:「照你這樣說,菩薩顯聖的事,難道全是假的。」楊學孟道:「假是不假。」楊杏園道:「既然不假,為什麼不可以參觀?」楊學孟微笑了一笑,不肯往下說。楊杏園道:「我告訴你,我也去參觀過一次,確是有些懷疑。」楊學孟笑道:「你說有點懷疑,我來問你,你懷疑的是哪一點?」楊杏園道:「我聽說那幾個扶乩的,卻有一定的人,不是任人都可以扶的。那末,這不是個大破綻嗎?」楊學孟搖搖頭道:「這不是破綻。就是請生人去扶乩,也是一樣,可以扶出字來的。」楊杏園道:「除了這一點,我看他們弄得祭神如神在一般,我實在沒有別的方法,證明它不真。」楊學孟道:「豈但你不能說它是假,就是天天在社裡跑的人,誰又能說它是假呢?」楊杏園道:「我最相信的,就是那張呂祖相片。聽說是當著大眾,在空中攝出來的,真是神妙不可思議呢。」楊學孟道:「這也沒有什麼稀奇,這樣的相片,已經攝好了好幾張。前幾天張仙降壇批示,也願以真像示人。大概這一兩天內,就要實行了。」楊杏園聽了,笑著跳起來,說道:「這個機會,那就好極了。無論如何,你那天必帶我們去瞻仰瞻仰,究竟這像是怎樣照出來的。」楊學孟道:「若是你一個人,我還可以設法,若還要帶朋友去,就要先通知社裡,還要請帝師的批示,成與不成,那可不敢斷定。」楊杏園道:「若是為表示靈顯起見,當然歡迎人參觀,這何必還要請示?」楊學孟道:「我們的帝師,社裡之事,事無大小,都是躬親的。去年上半年他老人家的生日,演堂會戲的戲目,都是親點的。演唱的時候,戲台上多點兩盞汽油燈,他老人家還批示下來,光線太強,有礙觀眾目光,著即撤去,以節糜費。由此類推,你可知道帝師洞燭幽微了。」楊杏園笑道:「呂祖他本來是個風流瀟洒的人,既然飲酒賦詩,毫無拘忌,對於音律,一定不是外行。看了戲之後,作了戲評沒有?」楊學孟笑道:「戲評雖沒有,卻也有幾句批語。有一位唱正生,和一位唱青衣的,他老人家還批著每人賜供果兩碟呢。」楊杏園道:「為什麼賞得這樣少?」楊學孟道:「這還少嗎?社裡的社員整千的洋錢捐出來,也不過賜茶一杯半杯,賜果一枚兩枚。而今整碟子的果子賜出來,那總算是二十四分的面子哩。」楊杏園道:「何不賞戲子幾文錢?」楊學孟笑了一笑,不做聲。楊杏園也覺得這句話問得不大合適,便也放了過去。又道:「照仙相的那一天,務必請你帶我去參觀。」楊學孟道:「老實告訴你,就是今天。你若是願磕頭,我可以帶你去,你的貴友要去,可得稍等日子。」楊杏園因為要去看照仙相,就都依允了。又坐了片刻,等楊學孟把詩稿寫完,兩個人便一同到除惡社來。
到了除惡社門口,只見車馬盈門,十分熱鬧。一直走到里院,只見四面牆上,用黃紙寫了一尺來大的一個字,寫著肅靜、誠敬的字樣,四周靜悄悄的,一點聲息沒有,只有檀香燭油的氣味,一陣一陣地撲鼻而來。楊學孟走到這裡,連咳嗽也沒有了。他把楊杏園引在旁邊一間小會客室里坐了。說道:「你在這裡等一等,讓我進壇去看看,我沒有來,你千萬別走。」說著他就進壇去了。
走到壇里,只見本社的總務員曹小風,跪在呂祖面前,再三的磕頭。楊學孟一看,他猜一定是帝師氣了,站在一邊,也不敢做聲。那邊沙盤上卻批下批示來,要曹小風捐二千元辦理四郊的旱災。曹小風磕了三個頭道:「回帝師的話,弟子這幾年在京賦閑,絲毫沒有收入,就是有點積蓄,也都用光了。」那乩上又批道:「子為本社幹員,對慈善事業,而乃如此推託,將何以資提倡?著責手心五十板,以為不忠社務者戒!命悟能悟空執刑,切切。」曹小風聽到說要打他的手心,心想自己也曾做過一任道尹,如何能受這樣的侮辱,連忙又趴在地下磕了三個響頭,道:「情願回去籌款,籌得多少捐多少。」乩上批道:「胡說!現在即捐款亦須打手心五十板。」曹小風偷眼一看,那兩個扶乩的,板著面孔,不像往日那樣安閑。心想:「是了,早一個星期,我曾當總教長面前說了他們兩句,今天他們是報仇一筆。」又磕了一個頭,直挺挺的跪著,道:「請帝師饒恕。」這時那邊乩筆在沙盤上飛舞,寫著「打打打!」那兩個奉示執刑的,道號悟能悟空兩位先生,和曹小風向來不和,便走過來對曹小風道:「帝師已發怒了,你還不領刑嗎?」說著拿了戒尺過來,便要動手。曹小風急了,跳起來就往外跑,昂頭對著天,口裡嚷道:「這是假的!這是假的!你們別這樣捉弄我,惹得我戳破了這個紙老虎,大家都不好看。」說著他就跑走了。這時在這裡的戈甘塵和一班社員,都勃然變色,心想曹小風違抗聖諭,離經叛道,這還了得!戈甘塵丟下帽子,趕緊跪在呂祖神位面前,說本人統率無方,是誠信未孚所致,而今跪在這裡,請帝師處分。乩上批道:「子無罪,起來。」戈甘塵跪在地下道:「曹小風從事社務,很有功勞,望帝師饒他一次。弟子一定教他前來謝罪。」這些社員,看見戈甘塵跪著不起來,也只得都跪下,和曹小風講情。乩上批道:「小風之罪,誠不可赦,姑念汝等懇求,恕其初犯。」大家看見這樣批示,都磕了三個頭,方才爬起來。乩上又批道:「李有泉聽示。」旁邊站著的李有泉,趕忙跪下。乩上批道:「著汝捐款一千元賑災,願否?」李有泉看見剛才的情形,哪敢說半個不字,而且他又是最信呂祖的,更不會抗命。便道:「弟子遵諭捐款一千元。另外捐款五百元,為本會服務人員津貼。」沙盤上乩筆亂動,批道:「善哉!吾固知子為大慈善家也。」著賜川土二兩,以獎有功。又批道:「吾知餘子小隱,所藏川土甚多,可代予贈李子。然而予未免乞諸其鄰而與之矣。哈哈!」余小隱家裡藏的川土,都是六七年的老貨,用罈子藏著,封好了口埋在土內。這是他自己享用的,除了他老太太而外,誰也莫想染指。這件事不知怎樣被呂祖知道了,心裡佩服帝師靈顯的了不得,趴在地下磕了三個頭,說道:「願遵諭送李有泉二兩川土。不知帝師要此遣興不要?」乩上批道:「哈哈!仙人毋須此也。」楊學孟看見呂祖已心平氣和,等余小隱爬起來了,便跪下去說道:「弟子有一友人楊杏園,欲來壇內進謁,現在壇外候諭,可否能讓他進來?」乩上批道:「可。」楊學孟謝了呂祖,便走到外面來請楊杏園。
楊杏園正等得不耐煩,埋怨道:「你怎樣進去這久?」楊學孟道:「剛才帝師出了一個詠雪的題目,叫就做,又限定用九佳韻,當場就要交卷,簡直把我逼死了。我剛才才做完。」楊杏園道:「和神仙做詩,一定是做得很好,念給我聽聽。」楊學孟道:「這時沒有工夫,你就隨我進去罷。」楊杏園跟著他走過一重大院子,上面便是仙壇,門窗格扇漆得金碧輝煌的,壇上面供著呂祖的像,綉幔低垂,鍾罄環列,香案上的紫銅爐,正焚著沉檀,香煙繚繞。四面擺著許多經卷和玉瓷古玩,配上素梅、碧桃、秋海棠,和溫室里養的鮮花一樣,覺得這屋子裡,別有一種天地。壇里的人穿著長袍馬褂,都是恭而敬之的,說起話來,都是極低的聲音,真是有些神秘的意味。楊學孟把楊杏園引進來,就先教他和呂祖磕頭。事到了頭上,楊杏園抵著面子,要躲也躲不了,只得在香案前擺的布墊上,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爬起來又作了一個揖。不過他心裡總覺得此調不彈已久,好像做得不大合適。楊杏園磕過頭,站在一邊,只見那呂祖像的上面,掛著塊大匾。上面題著四個大字「五教統一」。匾的右頭題著一行大字,上寫著「飭封贊化普渡挽劫救生大帝,兼授慈悲太上無量壽佛,五教歸宗真主,並督辦華洋水旱兵災善後事宜純陽道君」。他想道:「我只知道呂祖是八仙之一,不料他老人家有許多兼差。不過這統一五教,很不可解,中國向對儒釋道三派,叫做三教,如今無端又添上兩教,是哪裡來的呢?難道耶穌回回也在內嗎?」這個疑問,這時不便問,只擱在心裡。只見那邊沙盤上已經在那裡畫字,旁邊備著墨筆黃紙,有人恭錄出來。原來小鶴仙臨壇,他批道:「張仙今晨在浙境桃花島為釣鰲之戲,下午赴普陀山約慈悲大士往孤山探梅。此時大概已到杭州,來壇當在一小時后也。」這時就有一個人對空中作了一揖,對著空中笑嘻嘻地,眼睛看著空中問道:「小鶴仙這樣說,一定也來自海上,到了孤山沒有?」那乩筆便在沙盤上,東搠西指,上上下下舞了一陣子,旁邊依舊有人謄錄出來。一看時,那上面寫得道:「然也!孤山一帶,雲集迷山,雪香成海,實為江南妙景。予晤林和靖處士,彼方倚樹微吟,清興未闌也。」楊杏園看乩上這樣說,便打算考一考仙家。輕輕的對楊學孟道:「這位仙人,既從孤山來,何不請他做兩首梅花詩?」楊學孟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又微微地搖搖頭,似乎表示此請犯禁似的。楊杏園看見如此,也就不便問,只得默然。一會兒工夫,有聽差進來說:「移花照相館,帶著照相架子進來了。」這邊統道長宗大海說道:「叫他把照相鏡抬到這佛罈子里就得。至於照相,我們自己知道。他們滿身的俗氣,不要衝撞了神仙。」聽差連連答應幾個是,退了出去。照相館的人,把乾片照相鏡子,一切照相的東西,都放在院子里,然後退了出去。一時就有兩個社友,走到院子里,將照相器具審查了一番,都搖著頭道:「不很潔凈。」總教長戈甘塵道:「既不很潔凈,怎樣可以替神仙照相?可以抬到裡面去用檀香凈水除去穢污。」那兩個人便一同拿著照相器具,上別的屋子裡去了。這裡的社友,依舊在這裡請仙扶乩。約有半個鐘頭的工夫,那沙盤上已經批出來了,八仙裡面的張果老已經降壇。這裡總教長統道長,都跪下去,問道:「弟子等現已遵帝師諭,準備替老仙照相,可否就照?」那乩上批道:「老夫方游海上三山,不遠千里而來,正為此也。鏡置院中,可北向,數日後,諸子可見吾入畫之龍鍾老態矣。哈哈!」乩上批完,大家忙亂了一陣子,已把照相器在院子里對北擺好。除了扶乩的以外,所有的人,都在院子里恭而敬之的站著,恭候仙家照相。一會兒,張果老在乩上批道:「吾已在鏡前,可即攝影。」扶乩的看見批示,對外面一打招呼,這裡攝影的人,把照相鏡頭對空中,一開一關就算照了相。在旁邊參觀照相的社友,依舊進壇來和臨壇仙人談道。戈甘塵便吩咐聽差,把移花照相館的人叫進來,叫他驗明玻璃片,就帶回去洗。照相的人知道這上面有神仙的像,也就擺出二十四分鄭重的樣子,把木盒子裝著玻璃片帶著走了。以上情形,楊杏園都看在眼裡,似乎一點破綻也沒有。心裡想道:「難道這就把仙像照去了嗎?」心裡存著這個疑問,總還不能十分相信。一會辭著社員出來,楊學孟送到大門口。楊杏園道:「今天所照的相,是張果老。這個老頭兒,是老騎著驢子的。這相片上有驢子沒有?」楊學孟道:「怎麼沒有?昨天小鶴仙臨壇,他就批明了,說是倒騎著驢子呢。三天後,片子就可以洗出來,你再瞧罷。」說著兩人各自分別,行不到十幾步,後面有頭驢子飛也似的,從除惡社大門跑出來,一身黑毛,兩隻白耳朵,很是英俊。後面有許多人追著,那驢子一直從楊杏園身邊跑過去,恰好前面有一輛大車,將驢子擋住,後面幾個人趕上,就把驢子捉住。旁邊有一個穿短衣服的人,氣喘如牛地舉起鞭子,對驢子一頓亂抽。口裡罵道:「混賬東西,照相你要跑,給你好吃的,你又要跑,真是不識抬舉。」楊杏園看見這人和驢子說話,一路笑了回去。過了三天,他特意跑到移花照相館去看張果老的相,滿想先睹為快。相片這時剛剛收拾好,除惡社還沒有拿去,照相館以為楊杏園是除惡社的人,當真把相片取出來。楊杏園一看,果然一個白鬍子老道,倒騎在驢子上,那驢子也是一身黑毛,兩隻白耳朵,他就不必細看了。仍舊叫照相館把相片存好,便坐車回家。
車子走到櫻桃斜街,忽然聽見後面有人喊道:「楊老爺!」楊杏園回頭看時,卻是梨雲的娘姨阿毛,便和她點了一點頭,笑了一笑,車子卻依舊拉著。阿毛道:「慢慢交走,哪裡這樣忙呀?」說著便追了上來。楊杏園只好停住車子,走了下來。阿毛道:「早兩天,我就想打電話給你,又怕你老爺不接,豈不是找釘子碰嗎?」楊杏園笑道:「你們還找我嗎?」阿毛道:「喲!不要說這個話了,人家都病了好幾天了。」說時,把手上提的那個藥包,舉起來給楊杏園看。楊杏園道:「誰病了?」阿毛道:「誰病了哩,老七病了哪。今天一共是五天了,頭一兩天,還勉強的可以走動,第三天就不能起床。因為生意上實在不方便,那天就搬到小房子里來了。老七對我說了好幾回,請你去一轉。我想小房子里亂七八糟的,怕你嫌臟,就沒有敢來請。」楊杏園道:「幾天不見,怎麼就害起病來,害的是什麼病?」阿毛道:「渾身發燒,就這樣昏沉沉睡著,我們也不知道是什麼病。」說著把手往東一指道:「過去不多幾家,就是我們的小房子。」說到這裡,笑了一笑。又道:「我們可不敢請,楊老爺若肯賞光,順腳去看一看老七,我包她比吃一劑葯還要好些。」楊杏園躊躇了一會子,想道:「去吧?雙方已經是鬧翻了,這一去未免有點不好意思。不去吧?又不忍心一點。」阿毛道:「這樣的交情,去看一看也不要緊啊!難道她那一點小孩子脾氣,你還記在心裡嗎?」楊杏園被她這樣一說,越發不好意思不去,只得跟著阿毛走去。車夫拉著車子,在後面慢慢的跟著。走到門口,原來是個小窄門,半開半掩著。阿毛將門一推,在前面走,楊杏園跟著走了進去,是個小院子,兩邊房檐下,堆了許多破爛舊傢伙,上房走廊下,一邊一堆木柴片,一邊一堆煤球,又是笤帚土箕破煤爐架子,堆成一片。楊杏園走到院子里,阿毛早一腳踏進屋裡面去,無錫老三早迎了出來。說道:「喲!楊老爺來了,這真是想不到的事,屋子裡可髒得很啦。」這時東西兩邊廂房住的人,都是不認識的,大概是鄰居。看見外面走進這樣一個青年來,都神頭鬼臉地望著。楊杏園難為情得很,兩腳三腳走進屋子。
這正屋裡面,上面掛著一幅三星圖,下面一張畫桌,供著香爐,燭台之類,牆上掛著許多金銀紙錠,畫桌罩著一張方桌,上面擺著茶壺、飯碗、醬油瓶子,堆了一片。側邊一架舊碗櫃,一個白爐子,又是收拾起來的石榴樹、夾竹桃之類,屋子裡簡直堆滿了。只覺一股油膩的氣味,被白爐子里的火氣熏得十分觸鼻。阿毛掀起左邊舊的白布門帘子,說道:「請進來坐。」楊杏園走進去,一眼就看見上面一張半截架子床,床上鋪著一條淡紅舊華絲葛棉被,梨雲蓋著半截身子,頭髮散了滿枕頭。她側著身子向里,身上穿著水紅絨緊身兒,一隻手露著,半截雪白的手臂,搭在被服頭上。被服腳頭,另外堆著一條藍綢薄被,幾件皮棉衣服。床頭邊放著一張茶几,上面放了一碟子鹹菜,一雙筷子,一隻空碗,碗里還有些殘剩稀飯。床腳邊放著一張方凳子,上面又堆了一卷衣服。楊杏園沒有地方坐下去,在床面前站了一站,便挨著床沿坐了。阿毛便叫道:「老七,楊老爺來了。」楊杏園對她搖搖手道:「不要叫,她睡著了,隨她去罷。」梨雲早聽見了,便轉過臉來。楊杏園一看她瘦了許多,眼睛都覺得大了些,臉上雪白,哪裡有一點血色?連嘴唇上都是白的。她兩邊的鬢髮,都紛披在臉上。她看見楊杏園,便抬起手來將頭髮理了一理,扶到耳朵後面去。楊杏園將兩隻手撐在床上,俯著身子對梨雲道:「老七,你怎麼樣了?」梨雲將眼睛對他看了一看,微微地點了一點頭,慢慢地抬起一隻手來,扯著楊杏園的衫袖,半天才輕輕地說了一句話道:「你怎麼來了?」楊杏園指著阿毛道:「我聽見她說你病了,特意來看你。」阿毛插嘴問道:「阿吃點稀飯?」梨雲把眼睛看著她,搖搖頭。阿毛道:「沖點百合粉吃吃,阿好?」梨雲道:「勿要。」阿毛道:「阿要吃點茶?」梨雲把眉毛一皺,翻身往裡一轉道:「哎喲!討厭得勒!」楊杏園看見她還是這種小孩子樣子,倒惹得笑了。這時無錫老三本已張羅茶水去了,阿毛碰了梨雲一個釘子,也走了。楊杏園便握著梨雲的手道:「哎喲!怎麼這樣熱?」梨雲一翻身,將棉被掀開大半截,將紅緊身兒全露在棉被外頭。楊杏園連忙拽著被服頭,輕輕地替她蓋上,又將被頭按了一按,說道:「你不是胡鬧,正發燒的時候。怎麼揭開被服來?受了涼,那還了得!」梨雲將臉伸出被頭外來,勉強幹笑了一笑,說道:「蓋不住。」楊杏園只見她兩腮上,微微有點紅色,伸手一摸,熱得像火熾一般。便問道:「這病可是不輕,是請什麼大夫看的?」梨雲搖搖頭,楊杏園道:「你真是小孩子脾氣。」說到這裡,轉回頭一看,屋裡沒有人。說道:「你又沒有親人在這裡,自己不保重一點,別人哪管得許多。」這句話打動梨雲的心事,嘴一撇,忽然流下淚來。楊杏園輕輕問道:「他們不很大問你嗎?」梨雲見問,越發嗚嗚咽咽,縮到棉被裡去哭起來。楊杏園輕輕拍著棉被道:「你別哭,他們看見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說著把被掀開,只見梨雲把兩隻手蒙著臉,伏在枕頭底下流眼淚。楊杏園道:「這倒是我的不好,一句話把你引哭了。」說時,只聽見房門外腳步響,楊杏園趕緊替她將被又蓋上,又輕輕地拍了她兩下。只見無錫老三捧著一把茶壺走進來,對楊杏園道:「你瞧!她倒睡著了,叫客坐在一邊。」楊杏園道:「不要緊!我們又不是一天兩天才認識的。」無錫老三道:「可不是嗎?要不然,這樣髒的屋子,我們也不敢請進來坐了。」說著,取一條手巾,將茶杯擦了一個,遞了一杯茶給楊杏園。楊杏園見她這樣客氣,只得和她敷衍一陣。因為自己還有事,便要走。梨雲聽見說他要走,將頭伸出被外來,對楊杏園望著,拿一隻手對他招了一招,楊杏園便走了過去,坐在床沿上,斜著身子,握著梨雲的手道:「我今天沒有打算來看你,所以沒有騰出工夫來。明天上午沒有事,我一早就來看你,好不好?」梨雲皺眉道:「不嗎!我不!」說時,卻握著他的手不肯放。楊杏園沒有法,又坐了一會兒,說了許多話,約定明日早上准來,梨雲方才放了手讓他去。楊杏園才走出房門,又復走回來,問梨雲道:「你要吃什麼?我明天給你買來。」梨雲把頭在枕頭上搖了幾搖。楊杏園又走到床前握著她的手道:「給你買點糖果和葡萄乾,好不好?」梨雲眉毛正要皺起來,有些不耐煩,忽然又勉強對楊杏園笑了一笑,微微地點了一點頭。楊杏園這才走了。
次日一早,楊杏園洗了臉就坐車子到香廠糖果公司買了一塊多錢的糖果,又買了一大匣子葡萄乾,便一徑上櫻桃斜街來。在半路上碰見賣花的,他忽然心裡一動,又買了兩盆半開的胭脂梅花。到了梨雲小房子門口,叫車夫先把梅花送進去,然後才夾著一大包糖果葡萄乾,往裡面走。阿毛一隻手拿著漱口盂,一隻手拿著牙刷子,正在上房門漱口,便笑道:「楊老爺,早呀!」楊杏園笑著點點頭,問道:「老七醒了沒有?」阿毛一皺眉頭道:「昨晚上鬧了一夜,一直到天亮才睡,把姆媽累得了不得。剛才我起來,她才回自己屋裡去睡呢。」楊杏園聽見無錫老三睡了,心裡倒痛快許多,便放輕腳步,走進梨雲屋子裡去。一看床上,蓋著兩條棉被,枕頭上只露著蓬蓬鬆鬆一些頭髮。他卻不去驚動梨雲,把糖果葡萄乾放下,忙著把兩盆梅花搬了進來,放在鏡台上。這時阿毛正在院子里升白爐子里的火。楊杏園一個人坐在屋子裡,冷冰冰的,帽子沒有取下,大衣也沒有脫下,只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清早起來,沒有喝茶,又沒有吃點心,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一會兒阿毛走進來,笑道:「楊老爺怕冷吧?」楊杏園道:「不要緊。」阿毛指著床上道:「像這樣待她的,我看沒有第二個。她好了,可要重重的謝謝哩。」楊杏園道:「謝我什麼?我又沒有花什麼。」阿毛道:「楊老爺你這句話,就當真把我們吃子飯的人,說得一點不懂好歹。」楊杏園正要說話,梨雲哼了一聲,把一隻瘦手從被裡伸了出來,叫道:「我要吃茶。」娘姨便將壁上掛的溫水壺取了下來,倒了半杯白開水,送到床面前去。梨雲抬起頭來,一眼看見楊杏園,問道:「你幾時來的?」楊杏園道:「來了有一個鐘頭了。」梨雲便對阿毛道:「人家大衣都沒有脫,想是怕冷。」說到這裡,哎喲一聲,把頭又放了下去。停了一會,說道:「你也弄火進來呀。」阿毛端著半杯開水,站在床面前,說道:「你不是要喝茶嗎?」梨雲道:「你放下,先弄火去罷。」阿毛當真把茶杯放下,出去弄火。楊杏園便把大衣脫了,拿著茶杯就到梨雲嘴邊,說道:「我遞給你喝,好不好?」梨雲聽說,便把頭略微抬起些來,楊杏園將茶杯送到她嘴邊,她抿著嘴唇,呷了一口,又哎喲了一聲,倒了下去。楊杏園一看見她這病,實在是沉重,便說道:「老七,你這病,可是不輕,你們請的那種不相干的大夫,恐怕瞧不好,我送你到醫院裡去,好不好?」梨雲哼著,好久沒有作聲。楊杏園道:「你怕你姆媽不肯嗎?不要緊,我雖拿不出多少錢,百兒八十的醫藥費,我還出得起。」梨雲哼著搖搖頭道:「不是的。」楊杏園道:「不是的,你為什麼不做聲呢?」梨雲道:「在家裡,到底還有阿毛、姆媽陪我。到醫院裡去,就丟我一個人在那裡,我更是難受。」楊杏園道:「醫院裡,家裡人也可以去的,叫阿毛陪著你好了。」梨雲道:「有沒有外國醫生?」楊杏園道:「醫院裡,有外國醫生的也有,沒有外國醫生的也有。不過你這個病,不容易診治,我是打算送到外國醫院去的。」梨雲聽見這話,望棉被裡一縮,說道:「我怕,我不去!」楊杏園看見她這一股小孩子脾氣,又好笑,又可憐。這時阿毛端著火勢熊熊的一隻白爐子進來了。爐子放下,她對楊杏園一笑,說道:「楊老爺,你想什麼心事呢?衣服濕了喲。」楊杏園省悟過來,原來自己眼睛望著窗戶,只想梨雲的病,忘記放了手上的茶杯,隨手的拿著,開水流出來,大襟上濕了一大塊。阿毛笑道:「老七,你快點好罷,楊老爺為你的病,心都不在身上了。」楊杏園倒鬧得怪不好意思的,將茶杯放在茶几上,伸著手站在白爐子邊烘火。停了一會,他便把糖果匣子打開,送到梨雲枕頭邊,說道:「你吃不吃?」梨雲把頭略微點了一點,他便揀了一粒玫瑰色的,送到梨雲嘴裡。梨雲吃了一粒,楊杏園揀了一粒碧葡萄色的,又要遞過去,梨雲搖搖頭,哼著往裡一翻身,不多大一會,又翻轉來,閉著眼睛,迷迷糊糊的睡了。楊杏園看著梨雲的臉,越發的瘦了,皺著眉對阿毛道:「這是怎樣好?」這句話,梨雲又聽見了,眼睛復又睜開來,嘆了一口氣道:「哎喲!救苦救難觀音菩薩,快點保佑我好罷。哎喲,姆媽,我難過煞喲。」楊杏園禁不住便坐在床沿上,伸手去替她理一理額角上的亂髮,說道:「你耐煩一點罷,慢慢的就好了。」說時,指著鏡台上的兩盆梅花道:「我替你買來的,好不好?」梨雲勉強笑了一笑。楊杏園便折了一小枝,上面有兩三朵花,兩三朵花蕾,遞給梨雲。梨雲在被裡伸出瘦手來,接過去,湊在鼻子上聞了一聞,放在枕頭邊,閉著眼睛,昏昏沉沉的又睡了。停了一會,楊杏園看見她真睡著了,便穿起大衣要走。阿毛正要說話,楊杏園指指床上,又搖搖頭。楊杏園走出來,阿毛送到外邊屋子裡,才說道:「老七這病,有六七分沉重,我看要快點想法子才好。我的意思是送到醫院裡去為妙。她的姆媽醒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她,若是大家都願意,這筆款子,歸我負責。」阿毛笑著一一的答應了。
這日楊杏園回來之後,偏偏事情接二連三的來,忙得不能分身。晚上在報館里正編稿子,阿毛忽然打了電話來,說是七小姐的病,現在不好得很,請你快來看一看!楊杏園聽見這話,把電話機掛了。回頭一看長桌子上,稿子又是一大堆,坐下去一句話也不說,一陣風似的,就把稿子編好發下去了,便匆匆忙忙地到櫻桃斜街來。到了門口,他下車就敲門,這時已經快一點鐘了,門關得鐵緊,半天也敲不開。好久,好久,只聽見門裡,一陣拖著鞋子的聲音,接上就有人說道:「誰呀?老二嗎?半夜三更,又不知道在甚麼地方灌了黃湯回來,這樣驚天動地的亂射門。」楊杏園一聽是個山東漢子口音,心裡一想說:「錯了吧?」這時,那人已經把門開了,隔著門裡面,星光底下,露出一個大院子,心裡不覺說一聲糟了。但是事到如今,退也退不了,只得說道:「勞駕!你們這裡有一家姓吳的江蘇人嗎?」那人氣憤憤地道:「俺這裡都是山東人,誰也不姓吳!這半夜把人家在炕上轟起來,是……」楊杏園道:「那末勞駕得很,晚上看不清門牌,我問錯了。」那人一聲不言語,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楊杏園碰了一個大釘子,自己未免也好笑起來。倒是他的車夫認得,說再過去三家才是呢。兩個人在暗地裡走到那門口,楊杏園又仔細看了一看大門,覺得對了,這才敲門。一會兒門裡有人問道:「啥人?」楊園杏聽出是阿毛的聲音,便答應道:「是我。」阿毛一邊開門,一邊說道:「楊老爺,這是怎樣好呢?七小姐恐怕是不中用了。」楊杏園大為一驚,急向里走,要知梨雲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