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誰征服了誰
六誰征服了誰
賈經理這個表示,范寶華也就認為十分驚異,向他望著問道:「賈先生對朱四奶奶的觀感怎麼樣?」賈經理彎下腰去,在地面上拾起旱煙袋來,笑道:「我對此公,聞名久矣。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個人物?」范寶華道:「並沒有什麼了不得。長圓的臉,有點兒瘺頭。左邊嘴上,長有一個小黑痣。此外,不過是化妝成一個摩登少婦而已。這有什麼了不起的嗎?」賈經理笑著把小鬍子都閃動起來了。他搖搖手道:「不是你這個說法,我覺得她好像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可以顛倒眾生。我倒要看看她這份魔力,是怎樣的施展出來的。」范寶華笑道:「你要見她,那是太容易了。賈經理有工夫,我陪著你到她家裡去拜訪一下,這事就解決了。這時她正在家,或者我打個電話給她,請她來拿錢。」賈經理將旱煙袋送到口裡吸了兩下,笑道:「我真的還想領教嗎?說說罷了。我惹不起。」
范寶華看看這屋子裡,除了一位襄理,還有一位銀行行員,賈經理縱然願意和朱四奶奶談談,當然他也不便說出來。這就向他笑道:「好奇的心理,人人有之,凡是一種特殊的人,大家總會想見見的。我是少不得要請她一次的,將來請你作陪罷。言歸正傳,我要借的那個數目,賈經理能不能答應。」他又把旱煙袋在嘴裡默然的吸了兩口,笑道:「反正也就是這一次了。多次的忙,我都幫過你了。這一次我不答應,也就把以前的人情,完全斷送。好罷,我借五百萬給你罷。開一張划現的本票,可以嗎?」范寶華道:「朱四奶奶當然不要現鈔用,不過她也是轉交別人。你不必划現了。」賈經理笑道:「開一張朱四奶奶的抬頭票子罷。老兄,我幫你的忙,你也給我們拉拉存戶呀。」范寶華聽他這口音,就曉得他,有意把朱四奶奶找了來看看。笑道:「好的,你隨便開什麼樣的本票都可以。我明天把她拉了來,親自和你接洽。她是個大手筆,作個兩三千萬的來往,還真不費事。」賈經理聽說,滿臉帶了笑容,就和范老闆把五百萬的借款辦好,並依了他的要求,將這個數目,開成三張本票。老范借得了錢,又向朱四奶奶通了個電話,說明馬上就來,和賈經理握了握手,夾著皮包就走。今天賈經理卻是特別的客氣,隨在後面,送到大門口來,笑嘻嘻的道:「你所說的話是真的嗎?」
范寶華被他問著,先是愕然了一下,自己向他許過什麼願心呢?但在賈經理那副笑容上,立刻想到他說的是要見朱四奶奶,便笑道:「明天我准把她拉了來。」賈經理笑道:「我也不過好奇而已,並無別故。」范寶華也只笑著說是是。在街上叫了一輛車子,向朱四奶奶家跑。馬路是不能通到她家的,有一截下坡路。他怕走著會耽誤了時間,在岩口上又換了小轎。到了朱公館門口,遠遠看到四奶奶伏在樓上窗戶口閑眺,這才鬆了口氣,覺得這五十兩黃金儲蓄券,是完全買到手了。他下轎子的時候,四奶奶在窗戶里就向他招了兩招手,那意思自然是讓他上樓去了。他到了樓上客室里,朱四奶奶左手推著門,右手扣著衣服的鈕扣。她身上披了一件淡黃色印紅綠花的長衫,還敞著下擺三四個鈕扣。光著兩條腿子踏了拖鞋。范寶華笑道:「這樣子,四奶奶還是剛起來呢。」她道:「起是起來一會兒了。昨天許多人在我這裡跳舞到天亮才散,我家裡還有兩位小姐睡著沒走呢。」范寶華道:「是熟人嗎?」他不大經意的樣子問著。坐在沙發上,架起腿來吸紙煙。朱四奶奶坐在他對面椅子上,笑道:「有熟人又怎樣?現在你是一腦子的黃金,恐怕也沒有那閑情來跳舞吧?」
范寶華搖搖頭道:「我是徒有其名,到處找頭寸,到處碰釘子,十兩八兩的湊點數目,就是買一個月不斷,又能買多少。人家大戶,開著支票,一來就是二千兩,神不知,鬼不覺,和我們是天遠地隔。」朱四奶奶望了他道:「錢帶來了嗎?」范寶華道:「當然帶來了。在四奶奶面前,還敢掉槍花嗎?」說著就打開皮包,將三張本票取出,雙手遞過來。朱四奶奶道:「這夠買一百四十多兩的了,我沒有這些個儲蓄券。」范寶華笑道:「四奶奶有的是。我聽說一次唆哈,你就贏得了二十張黃金儲蓄券。」她笑著把鼻子哼了一聲,點點頭道:「也許之,可是四奶奶一次輸出一百多兩黃金,足有三十張儲蓄券,你就沒有聽到說過呢。你等著罷。」說著起身就走。那三張本票,她放在茶几上,並沒有拿著。不到五分鐘,四奶奶手裡捧著小小的綠漆保險匣子出來。她將匣子在茶几上,將蓋口上的對字鎖轉動著,鈴子在匣子響了一陣,她將蓋子打開,裡面先是一層內蓋,再揭開這層內蓋,露出裡面,並沒有別的,全是黃金儲蓄券。范寶華看到,不覺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想著這些儲蓄券,便是一兩一張,也夠二三百兩。這女人真有辦法。
四奶奶挑了三張黃金儲蓄券交到他手上,笑道:「這是六十兩。我收下你二百萬一張本票,就算兩清罷。其餘的款子你拿回去。我並不等二百萬元現款用,我猜你或者難買,讓六十兩給你。我是兩萬定的儲蓄。多少賺了一點錢,照官價三萬五算,你還差十萬零頭,不必找我了。」說著,她收下了一張二百萬元的本票,把其餘的交還給范寶華。他笑道:「四奶奶原說有兩位小姐要出賣黃金儲蓄券,我以為是誰賭輸了拿這個還賭賬,原來是四奶奶的,我就不敢要了。」朱四奶奶已把保險盒子關上,拍了盒子蓋道:「東西放到這裡面去了,你以為就是釘下萬年樁的嗎?慢說是黃金儲蓄券,就是金子,也不能當飯吃當衣穿,餓了冷了總是要換掉的。」范寶華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不過你也不會等著把這個換衣穿換飯吃,這是因為我找黃金儲蓄券,找得很忙,你故意讓六十兩給我的。」朱四奶奶站著本是要提了保險盒子走,這就半迴轉身來,偏了頭,斜了眼珠向他望著,微笑道:「你懂得這一層就好了。大家是魚幫水,水幫魚。你有機會,也得和四奶奶效點勞才好。」說著,她提了盒子走了。范寶華始終不解她表示如此的好意是為了什麼,也只有坐在這裡納悶。
忽然門外有人嬌滴滴的叫著:「四奶奶,什麼時候了?我該回去了。」那是下江人,勉強的說著國語,聽起來,很是不自然。隨了這話,一個女子推門而進。她蓬著滿頭很長的燙髮,將根紅辮帶子束了腦頂四周。兩片臉腮,脂粉抹得像蘋果的顏色一樣。尤其是兩道眉毛長而細,細而黑。眼圈子上簇擁著覆射線的長睫毛,身上穿件短袖子白綢襯衫,翻著袖子向外,露出頸脖子下一塊白胸脯。兩個乳峰,頂得高高的。下面穿著藍羽毛紗西服長腳褲,攔腰束了一根紫色皮帶,下面赤腳穿了漏幫子高跟白皮鞋,十個腳指頭,全露在外面,每腳指甲上,都塗了蔻丹,這是戰時首都一九四五式最摩登的裝束。她雖是細長的個子,卻是肌肉飽滿,皮膚白嫩,簡直周身上下,無懈可擊。范寶華的神經,隨了他的視線,一同緊張起來。驚訝著身子向上一站。那位女郎也就同樣的驚訝,輕輕的喲了一聲,自說著兩個字:「有客。」身子向後一縮。但是她要表示著大方,並沒有走,站在客室門邊,冷冷的問道:「是會四奶奶的嗎?」范寶華站起來道:「是的,我們已經會談過了。」那位小姐並不和他談話,自轉身走了。她走了不上兩分鐘,朱四奶奶來了。范寶華笑道:「剛才有位小姐找你,她是誰?」朱四奶奶笑道:「漂亮嗎?」范寶華笑道:「像是一位明星。摩登之至!摩登之至!」
四奶奶笑道:「總算你眼力不錯。這是東方曼麗小姐。你應該也聽到過她的大名。」范寶華笑道:「昨晚上她在這裡跳舞的嗎?」朱四奶奶笑道:「你忙著黃金儲蓄,你還有工夫跳舞嗎?」范寶華笑道:「我也不過是這樣隨便的問一聲罷了。」他說時,將頭歪倒在肩膀上,笑嘻嘻望了女主人。四奶奶帶著笑嘆了一口氣道:「唉!我給你介紹罷。」於是就大聲叫著曼麗。曼麗來了。她笑道:「還叫我呢?我要回去了。」四奶奶指著范寶華道:「這是范先生,他對你久仰得很,讓我介紹介紹。」范寶華笑著,還沒有說話,曼麗就走向前來,伸出手來和他握手。范寶華雖是匆匆的和她握了一握,可是心裡立刻覺得舒服之至。他也找不出什麼好應酬名詞來,只管向她說著:「久仰久仰。」曼麗笑道:「不要客氣罷。我們都是常到四奶奶家裡來會面的熟人。」說著,她掉過頭來向四奶奶道:「我真要回去一趟,午飯不叨擾了。」說著,她向外走,四奶奶送了出去。范寶華料著她由大門走,就伏在樓窗上看。他看了她的后影子,只管出神。房門推開了,身後一陣嘻嘻的笑聲,他回頭看時,朱四奶奶手扶了門框,向著范寶華點了兩點頭。
范寶華道:「四奶奶笑什麼?長得好看的人,不是大家都愛看的嗎?」他說著話,和四奶奶又在沙發上坐下了。朱四奶奶向他先斜瞟了一眼,然後笑道:「你想和曼麗交朋友嗎?」他搭訕著吸紙煙,笑道:「那當然哪。不過我看她那份排場,恐怕我這窮小子有點結交不上。」朱四奶奶笑道:「你客氣什麼。你手上那麼些個金子,拿出二三百兩來,什麼摩登女郎不會讓你打倒?」范寶華伸了一伸舌頭,笑著又搖了兩搖頭。朱四奶奶笑道:「我介紹你們去作朋友,那是不成問題的,至於伺候女朋友的花費,那要看各人的交情,同時,也要看各人的個性,這是難說的。也許曼麗喜歡你,什麼錢都不要你花,天下事就是這樣,不能預料。」范寶華笑道:「我征服女人,沒那回事吧?不過你要老說錢的話,那可說得我們太小器了,而且也把曼麗小姐看輕了。」朱四奶奶將嘴一撇,鼻子里哼了一聲道:「這算你懂得女人。這件事我也不提了。我還是談我的吧。老范,你和萬利銀行的何經理很熟,他最近買金子栽了個大斤斗,你曉得嗎?」
范寶華笑道:「怎麼不曉得?他現時在銀行界,弄得名譽很糟。」朱四奶奶道:「雖然如此,可是他私人還很有錢,倒霉的是銀行的存戶而已。我有點事想和他談談,你能介紹我去見他嗎?」范寶華吸著紙煙,沉默的想了兩分鐘,笑道:「四奶奶若是要在銀行里作什麼來往的話,何必找萬利銀行。凡是可靠的銀行,都可以辦。我現在作來往的那誠實銀行的賈經理,人就很好。我可以介紹你和他談談,而且他非常之仰慕你的。」朱四奶奶聽到賈經理這名詞,先就嗤嗤一笑,然後點點頭道:「這個人很有點名。」范寶華道:「這個人是票號出身,買賣作得穩當的很。」朱四奶奶將頭一擺道:「那末一個小商業銀行,有什麼名不名的。我所說的,是關於他本人別的事情。」說到這裡,她又是嗤嗤一笑。范寶華笑道:「怎麼提到了賈經理,四奶奶就要發笑,難道這裡面,還隱藏著什麼有趣的新聞嗎?」四奶奶將眼珠望了他很靈活的一轉。笑道:「你要知道賈經理怎樣有名,我屋子裡有他姨太太一張相片,你不妨來看看。」說著,她站起身來就向范寶華招了招手。范寶華知道朱四奶奶這個人交起朋友來,無所謂男女的界限。她既這樣招呼著,也就跟了她一路而去。四奶奶在她自己那間又當書房,又當秘密客室的小屋子裡,和范寶華談了一小時,復又同到客室里來。
這就笑道:「老范,你若肯聽老大姐的話,你准可以發財。老實說,依照你這樣滾雪球辦法作黃金儲蓄,你就作到二三百條金子,又有什麼了不得?你想變成一個富翁,必得轟轟烈烈大幹一場。」范寶華坐在沙發上搖搖頭道:「四奶奶看得多,經過得多,敢說這種大話。兩三百條金子,我不但不敢小視它。老實說,我也很難達到這個程度。」朱四奶奶道:「你要自暴自棄,我也沒有法子。我還談我的罷。你能不能依我的辦法進行。」說著,她由原坐的另一張沙發,移過身體來,和老范同坐在一張長沙發上,然後伸著手,輕輕拍了他兩下大腿,笑道:「你也不妨跟在我後面看看。你們男子,總以為金錢可以征服女人,但在朱四奶奶眼裡,那是女人征服金錢的。」范寶華點點頭笑道:「在你口裡說出這話來,我相信是正確的。現在還不到十二點鐘,老賈還沒有下班,我趕著到銀行里去先和他談談,不過這樣的作風,是不是嫌著太急岔兒一點呢。」朱四奶奶笑道:「在你四奶奶手上,不管什麼樣子的老奸巨猾,他都得翻斤斗。沒關係,你就去告訴老賈,我也是你這樣的辦法,要押掉黃金儲蓄券再滾著買新的。急於和他談談,不過我今天去先開戶頭。」范寶華笑道:「好罷,我試試。」說著,他就站起身來。四奶奶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真是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我白白的使喚你,那怎麼行?我總得肯舍一點。等著罷,小弟兄。」說著,她起身就向裡面去了。不到五分鐘,她又出來了。她手上拿了兩張黃金儲蓄券,向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扔,笑道:「這是九十兩,也是零數不計,就摺合你那三百萬元罷。」
范寶華笑道:「我又佔四奶奶的便宜。」朱四奶奶笑道:「占的便宜不大,你心裡明白就是了。」范寶華覺得她一百多兩黃金儲蓄券作兩次拿出來,那是大有手腕的。這也不敢多事猶疑,立刻就在皮包里取出那兩張本票奉上。朱四奶奶左手接了那本票!右手抬起來,將中指夾了大拇指,重重的一彈,笑道:「小兄弟呀,你被我征服了。我們兩個人的交涉完了。這就看你的了。」范寶華捧了拳頭,連連的拱著手道:「那是當然,那是當然。我馬上就走,就走就走。」說著,他真的走了。他像來的時候那樣趕路,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誠實銀行。見了賈經理,將他拉到小會客室里,談了十來分鐘,兩個人是笑容滿面的走回了經理室。他首先拿起電話機子來,就向朱四奶奶通了個電話。朱四奶奶是個聰明透頂的人,根本就在電話旁邊等著。范寶華道:「我和賈經理說過了。他說不知道四奶奶要多少款子。數目太多的話,他得臨時去調動頭寸。所以哪,得讓我先和四奶奶通個電話。銀行里的廚子,作的是北方菜,麵食很好,四奶奶可以到這裡來吃午飯嗎?那不要緊,我們可以等半小時。」他在這裡和朱四奶奶通電話,賈經理口銜了旱煙袋,正是注意的看著他。這就立刻接嘴道:「沒有關係,就多等一個鐘頭,那也不要緊。我是吃過早點的,晚點吃午飯,那絲毫沒有關係。」范寶華這就向電話里報告著道:「四奶奶聽見了嗎?賈經理說了,就是等一個鐘頭也不要緊。好好!我們一定等著。」他掛上了電話,回頭就向賈經理笑道:「經理先生,預備了什麼好菜?」他笑道:「當然要豐盛一點。叫廚子預備四個碟子一大碗鹵。」
范寶華聽了這話,心裡涼了半截。問道:「四個碟子,那是什麼菜?」賈經理道:「兩葷兩素。葷的是醬牛肉和松花蛋,素的是油炸花生米,五香豆腐乾。」范寶華看到經理室內並無外人,他不由得伸了一伸舌頭,笑著叫道:「我的經理,你這算是請朱四奶奶吃飯啦。趁早由我作個小東。」賈經理笑道:「你是南方人,不知道北方人的習慣。北方人吃面是不要菜的。這樣辦,我覺得已經是十分豐盛了。」他說是這樣說了,可是他的臉皮已經紅了。范寶華笑道:「真的,我來作這個東。」說著,就在身上掏出一疊鈔票來,笑道:「請你把廚子叫來,我讓他替我代辦兩萬元的酒菜。」賈經理笑道:「老兄,你這樣的作風,簡直是北方人所說,罵人不帶髒字。在我這裡招待來往戶,難道兩萬元的東我都作不起?」說著,打著桌上的叫人鈴,叫聽差把廚子叫了來,當了范寶華的面,吩咐著道:「你給我預備兩萬元的菜,中午就吃,你要當我正式請客那樣辦。先到庶務那裡去拿錢。越快越好。」廚子答應去了,賈經理就笑嘻嘻的表示了他一份得意,似乎他這手筆是非常之大的。果然,他和老范說著閑話,不到半小時,聽差進來報告:「有一位朱太太……」賈經理不等他報告完畢,就站了起來道:「請請請,請到客廳里坐。」他於是放下了手上的旱煙袋,就掏出藍布口袋裡的手絹擦了一把臉。他和老范走到會客室,朱四奶奶已經先在了。她穿了件黑綢印花紅桃點子的長衫,露出雪白的肥手臂,這已讓人感到黑白分明。而她兩隻閃亮的眼睛,烏眼珠子,在濃抹脂粉的臉上轉動,配上嘴角上那點小黑痣,真有幾分動人。
她用不著范寶華介紹,首先伸出肥白的手臂到賈經理面前來,笑道:「這是賈先生了,久仰得很。」賈經理握著她的手,覺得柔軟得像個棉絮糰子一樣。這就笑道:「我對四奶奶實在是久仰的了。請坐。」這時,聽差照著平常的辦法,將紙煙聽子送著煙,將茶杯敬著不帶茶葉的黃茶。賈經理搖搖頭道:「這些茶煙,怎樣待客。把瓜片茶泡兩杯來,把美國煙拿來。」四奶奶笑道:「賈先生不必客氣,以後熟了,有許多事要你幫助,不要把我當貴客。」賈經理讓著她在長藤椅子上坐著,斜對了相陪,不斷的偷看她那黑綢衣服里伸出來的白手臂。聽差送著好茶好煙來了,賈經理道:「去拿點美國糖果來。」范寶華心想:這傢伙怎麼變了,全拿美國貨來表示敬意。這銀行斜對門,就是代賣美國軍用品的走私貨的。不到十分鐘,就是兩隻大玻璃碟子裝著美國糖果送到茶桌上。這東西倒是四奶奶喜歡吃的。她一面剝著糖果紙,一面向賈經理道:「我那一點小事情,范先生和賈經理提過了嗎?」他點了點頭道:「提過的。黃金儲蓄券押款,我們本來作的不少,但四奶奶要款子,我們絕對辦,至於我們這裡的比期存款,都是八分。四奶奶的款子,我們也一定優待,改為九分。」四奶奶腿架了腿坐著,向他顛動了身子,笑道:「謝謝。我也沒有多少款子可存,不過我所認識的一些小姐太太們,各有點私房,都願意直接在銀行里存點款子花利息,而她們又不願站在銀行櫃檯邊辦理。希望我給她們介紹一位誠實可靠的銀行經理。我今天是先來打個頭陣,作開路先鋒。今天我認識了賈經理,以後我就可以帶著太太小姐們來見經理了。賈先生不嫌這事麻煩嗎?」說著,她烏眼珠又是向賈經理一轉。賈經理道:「這是我們的業務,怎麼能說麻煩呢?四奶奶以後隨時來,我們歡迎之至。」說到這裡,廚子在客廳門口一瞥。賈經理知道他有話說,就走了出來。廚子低聲道:「經理叫我辦的菜,時間太急,來不及,我辦的是些熟菜。另外只買了條大魚。」賈經理道:「你想法子作兩樣海菜罷。你和館子里很熟悉,通融一點現成的材料拿回來做。要不然,給我叫兩樣菜來,這頓便飯,一定要辦得像樣點,錢你就不必計較了。」他說著這話,聲音並不怎樣的低。在客廳的人,都聽到了。范寶華心裡想著:這和他原來定的只辦四個碟子吃打滷麵,完全不同了。這位打算盤的賈經理,一見四奶奶就變了樣了。他這樣想著,四奶奶見他臉色變動,也就抿了嘴笑著,將一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那意思說:四奶奶很行,你看是女人征服了資本家,還是資本家征服了女人呢?她這樣無言的發問時,不住的點頭,表現了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