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斷
回信王府的路上,馬車內多了個茶茶,正用撥殼的雞蛋給杜若揉臉消腫。榮昌那一把掌當是在盛怒中,便是小半日過去,杜若半邊面頰仍殘留著發紅的指印。
茶茶急的不行,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又見杜若和魏珣兩人皆靜默著,便也不敢多言。
馬車內,因先前之故,雖還是置著冰鑒,但魏珣已經吩咐散開兩側車窗,連著前頭簾帳亦撤了下來,只以一層鮫紗擋著。
鮫紗質薄御陽,擋著外頭滾滾熱流,卻又不絕日光灑入,便是再合適不過。
外頭的風雖熱,但架不住車內冰鑒寒霧繚繞,如此灌窗而入,轉瞬便成陣陣涼風。杜若覺得周身舒適了些,又因一日折騰,心神早已撐不住,不多時便往茶茶身上靠去。
「郡主!」茶茶攬著她,見她面色尚好,只是雙眼微闔著。
「我睡一會。」杜若往茶茶懷中縮了縮。
茶茶摟著她,兩眼卻望著魏珣,意思再明白不過。
魏珣避過茶茶眼神,目光落在杜若身上。他當然想抱她,靠在他身上,也不必這般蜷縮著。可是他不敢碰她,莫說碰她,估計只要一靠近她,她便該驚醒了。
片刻,他見她眉間舒展開來,呼吸亦沉了些,知是睡熟了,便將自己風袍解下遞給了給茶茶。
車內冰鑒寒氣甚重,這般睡著,極易著涼。
因杜若睡著,馬車便行得稍緩了些,如此大半時辰方回信王府。
杜若醒來時,魏珣已不在車內,只鄭嬤嬤帶著一眾女使前來服侍她。她睡得尚好,精神亦恢復了些,下車時茶茶更告訴她,面上指印退的差不多了。
她也沒在意,女兒被母親打了,原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鄭嬤嬤自是對她又有所不滿,因為她沒有與魏珣同下車駕,魏珣更是一下馬車便奔去了書房。蔡廷等人知他回府,已經等他多時,當有急事。
如此,鄭嬤嬤便覺得杜若不隨夫君同下車駕在前,夫君忙於要事為妻者卻絲毫不隨之侍奉在後。故而,杜若才踏入府內,轉過後院要回溯源軒,鄭嬤嬤便開始說教上了。
先是要引她去蘅蕪台,說那邊才是正兒八經的寢殿,接著又婉言指出她今日失的禮數,再又言其殿下身側不能少人侍奉……
欲要再言,杜若揉著太陽穴開了口,「我年少不懂照料人,也不曾想過要學著侍奉誰。嬤嬤疼惜殿下,且回了德妃娘娘挑些人來吧。」
鄭嬤嬤聞言一怔,她本確有此打算。但到底這王妃乃是長公主與太尉嫡女,又新入王府,想著先□□一陣再說,總也不能駁了太尉府的臉面。卻不想,今日直接從新婦口中聽來,一時間竟也辨不清這是真話還是醋話。
她一個久在宮闈□□了無數新人宮嬪的老人,自覺來這王府後院掌事,協助教養個不過才及笄的女郎,乃是易如反掌的事。
況且,她看多了皇族權貴見的喜新厭舊,總想著男人自是喜歡柔順聽話、會伺候人的女子,待這新婚勁頭過去,便將自己女兒送來。王妃是個好相與的,便隨了王妃,若是個厲害的,自有她在,一樣能入了殿下的眼。
卻不想碰上這一位,又冷又傲不說,出口更是永遠讓她定不了真假。
便如此刻,她尚且還在疑慮間,杜若便又添了句,「我聞嬤嬤有個女兒,年方十七,品貌尚好,不若先送了進來。他日能得個一男半女,我便作主入了宗諜。」
鄭嬤嬤已經摸不著北了,既驚訝這新婦對她家中的了解,又委實不敢相信自己謀划許久的事,瞬間被她三言兩語挑破了。
一時間,竟不知該磕頭跪謝,還是奉承讚揚。待回過神來,杜若早走了。
鄭嬤嬤正要追去,林桐從外間走來,攔在了她面前。
林桐和李昀一樣,皆是魏珣貼身親衛,是影衛首領。今日接了命令,由她負責杜若安全,杜若面前,鄭嬤嬤無須再湊上前去。
鄭嬤嬤聞此令,一時更覺如墜雲霧,只道,「老奴乃是德妃娘娘派來的掌事。」
「沒說你不是掌事,只是王妃的事無需你掌。」林桐行伍出身,只知按令行事,待鄭嬤嬤還要言語,便已經橫臂握劍在前。
鄭嬤嬤哪見過這般架勢,只帶著人強撐著一點面子疾步離開了。既不要她掌事,她便也算騰出了功夫,告了個假直奔宮城而去。
*
這廂,杜若回了溯源軒,靠在榻上養神。茶茶給她錘著腿,要麼綿軟無力,要麼急雨落盤。
「做什麼?」杜若睜開雙眼,蹙眉道,「近來我扣你月奉了,還是哪裡得罪你了?」
「哼!」茶茶別過臉去,「比這些都更嚴重。」
「……我夢裡說要把你發賣了?」杜若湊上去問道。
「郡主,您到底怎麼想的?」茶茶轉過頭來,跪坐在杜若身側,「這才新婚一月,殿下是受了傷,不能抱您,不能與你同房。但是殿下對您挺好的呀,你為何要給殿下納新人,將他推出去?按您的身份,壓根就無需用這等手法博賢良名聲,便是要求殿下終生只您一個,王府內外皆說不出個什麼!」
「但是您別看殿下如今對您愛重有加,殿下他到底是男人,你若真招新人進來,他未必會一直守著您。屆時受冷落的還是您!」
「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覺得殿下挺可憐的。」茶茶鼓足了勇氣。
「他可憐?」杜若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怎麼可憐了?」
「您不知道,今日您在車中睡著了,他便一直看著您。我能看出來,他很想上來抱一抱您,可那樣子,分明又不敢。唯恐您生氣。」
「他連自己的妻子都不敢抱,難道不可憐嗎?」
杜若退開身,重新靠回塌上,片刻才道,「所以,你覺得我對他薄情寡義?為他鳴不平?」
「當然不是了!」茶茶亦靠近杜若,「郡主怎麼會是薄情寡義之人,奴婢只是覺得若郡主與殿下生了嫌隙,且兩人夫妻間說開了便好,何必賭氣納新人進來,白白便宜了別人。這多不值當啊!」
杜若瞧著茶茶,半晌道,「去傳晚膳吧,我餓了。」
「那……要去請殿下嗎?」
杜若嘆了口氣,「隨你!」
茶茶走後,屋內便剩了杜若一人,她傳了兩個小丫頭過來點燈。外頭最後一抹日光已經落下,黑夜無聲蔓延。
如今,沒有這些燭火,黑夜裡她半刻也熬不過去。
燈火一盞盞點亮,她心中卻愈發混沌起來。
茶茶說魏珣不敢接近自己,還覺得他可憐。以前在三哥偷給她的話本上,倒是讀到過類似的故事。說男子犯了錯,或沾花草,或負情意,心中歉疚,便對所愛之人近鄉情怯。如此方有「不敢」之說,又作「可憐」模樣。
可是將這投於魏珣和自己身上,便是荒唐了。
他的那點情意,當是早奉給凌瀾了。
只是念及近日種種,無論是在靜室,還是在母親面前,他卻又有幾分護著自己的模樣。
然而一想到這二事,杜若面色便冷了下來。
怎麼覺得他是護著自己的?
靜室內掙扎,恐暗恐黑,乃是前世陰影所照,被母親扇那一巴掌,原也是為了要與他和離所致。
說到底,皆拜他所賜!
而如今和離已然不成,即便三年後上書宗理堂能得萬一,這來年隨他前往臨漳封地亦是必然之勢了。
按著前世的時間,三年後,當是永康三年初,是黎陽長公主寫信求救之時。雖如今公主早已出嫁,但杜若仍舊心有餘悸。
那是一個節點,她不能讓舊事重演。
魏珣功在社稷,是魏國邊境上連梁國都懼怕的對手。當下朝中難有這般出色的統軍之帥,但凡這一世家族無憂,她便可以為了天下黎民留他一命。但是若累杜氏,自己既占著先機,只有要暗子營在手,要他命的方法便有千種。
前世,就是因為失了暗子營,才讓自己陷入那般死境。
這樣想著,她倒也不介懷待在魏珣身邊了。就當是為了杜氏一族,與他虛以度日,也沒什麼。
只是,她既為人妻,縱是給他納盡天下女子,但他若要行夫妻之禮,她亦沒有辦法推拒。總不能一頭撞死,這樣的死太沒有意義和價值了。
難堪與仇恨到她為止便算了結,再不能延至下一代。
她垂眸望著自己小腹,想起前世那個從未見過天光的孩子。
她想,她需要一碗湯。
永絕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