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1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說仁政孟軻游齊(4)
孟夫子一通話說完,眾弟子莫不嘆服。
公孫丑會心一笑,碰碰萬章的胳膊。
萬章跨前,拱手:「誠如先生之言,弟子以為今日之齊,王者已出矣。」
「你是說田辟疆?」孟夫子顯然也想將話引到這兒,傾身問道。
「正是。」萬章應道,「先齊王崩天,太子辟疆繼立。就弟子所知,新王寬厚仁慈,可行仁政。」
「嗯,」孟夫子點頭,「為師也曾聽過他不少雅事,若是行仁政,當可成就王業。」
「既是此說,」公都子來勁了,「先生何不至齊,成子牙之功?」
眾弟子莫不翹首以望。
「呃,」孟夫子捋須有頃,似乎是決心下定,起身,「啟程回鄒!」
從客廳出來,公孫丑壓住興奮,朝萬章拱手:「師兄妙算呀!在下只用寥寥數語,就將先生引往齊國了。我等若能助先生成就千年王業,死無憾耳!」
「非章妙算,」萬章壓低聲音,「是先生早想離開鄒地了!」
「早想?」公孫丑愕然,「在下一直以為先生是戀家的呢!」忖一時,聲音急切,「快說,先生為何早想?」
「這個,」萬章詭詐一笑,攤開兩手,「你當去問師母!」
「你是說,」公孫丑打個激靈,「這事兒與師母有關?」又忖一時,恍然有悟,連拍腦門,「是哩!是哩!赴滕之前,先生未曾見過弟子,卻閉戶閂門,當是與師母相關了。祖師母若是不出面,那道閂不知何時開呢!」
蘇秦在芝罘山連點七日煙火,仍舊未能候到孫臏。
蘇秦曉得孫臏的脾性,知他不會回來了,候這七日不過是個儀式。
第七日日落時分,蘇秦長嘆一聲,望海長揖,悵然默念:「孫兄,在下候你七日了。第一日是為先生候的,第二日是為大師兄候的,第三日是為師姐候的,第四日是為張兄候的,第五日是為龐兄候的,第六日是為在下候的,還有這第七日,是為天下蒼生候的!孫兄啊,在下曉得你傷心了,在下曉得你是真心走了,可……在下想你啊!合縱大業離不開你啊!秦國志在一統天下,可天下不能讓秦國一統啊!秦國壹民耕戰,用奸制良,秦國一統,必是奸民當道,百花凋零,蒼生無生啊……」
蘇秦心語聲聲,大海回以安靜,唯有星河燦爛,輕風拂面,波濤拍岸。
翌日晨起,蘇秦對著大海拜過,吩咐啟程,返回臨淄。
鄒城孟門之外,三輛輜車整裝待發,十幾名弟子各將起居日用搬到後面兩輛車上,空餘一輛,是給師父坐的。
孟門內院很大,僻靜處留有兩間,被孟母用作宗祠,供奉著孟氏始祖孟孫氏慶父及以下孟氏先祖的牌位。
孟夫子不喜歡慶父,儘管慶父是這些孟氏先祖中爵位最高、威勢最顯赫也最能折騰的一個。早晚入祠,早晚見到慶父的牌位,孟夫子的心底總是響起「慶父不死,魯難不已」這八個字。作為魯桓公次子、魯庄公姬同的同胞兄弟,慶父與庄公夫人哀姜私通,又在庄公之後與哀姜合謀連殺兩位魯君,背負「通嫂、弒君、亂政」三大罪名,且是出逃后被魯人押回來處死的。慶父之後,孟氏一門再沒抬起頭來,堪稱是掩面做人,日子越過越差,直到他孟軻出生。
孟母卻是虔誠,上供時總是慶父最多,之後逐個減少,到她丈夫孟孫激,孟孫氏的第十二世傳人,供品反而是最少。
此時此刻,孟軻跪在列祖前面,面對慶父的牌位。
獨子孟仲跪在身後。
孟仲弱冠了,每逢大祭,作為孟氏傳人,他是不可或缺的。
「列祖列宗英靈在上,」大禮行畢,孟軻叩首祈禱,「孫軻志不在鄒,亦不在魯,而在天下。軻自幼年起即習儒學,以孝悌為本,仁義為宗,日不敢倦,夜不敢怠,迄今已歷春秋四十餘載,英年無幾,然功業未就,壯志未酬。眼見周室式微,禮樂日亂,百姓日苦,仁義不行,王道不通,戰禍不斷,生靈塗炭,軻憂心如焚,夜不安枕。今有齊君辟疆承繼大位,治地千里,御民數以百萬計,可興王業。聞辟疆為人寬仁,異於先君,乃可輔之人,軻決意赴齊,成就姜尚之業,使秩序重歸禮樂,諸侯重回和諧,仁政行於四海,王道統御天下。姜尚年八十始治世,率百里之眾,成大周基業,軻每每思之,無不心向神往,信心百倍。今日天氣晴好,紅霞托日,乃是吉兆,軻辭行以酬壯志,敬禱列祖列宗,祈求列祖列宗英靈護佑孫軻,使軻宏願得償,壯志得酬!」
禱畢,孟軻再拜起身,拜過孟母,別過夫人,與孟仲一起大踏步出門,在眾弟子簇擁下昂然登車,絕塵而去。
蘇秦太累了。
一連數月的奔波,夜以繼日的思慮,掏空了他壯碩的身軀。
身累,心更累。曾幾何時,谷中四人吵吵鬧鬧,說說笑笑,一個鍋里攪勺把,眨眼間,兄弟反目,陰陽相阻,唯一志同道合的摯友,這又遁去,叫蘇秦如何不感傷。
蘇秦的府宅位於稷下學宮一個相對僻靜的地方,旁邊有一家專營書簡的店鋪。
這個位置是蘇秦選的。時隔這麼多年,蘇秦仍然喜歡竹子,喜歡竹簡。早晚聽到劈竹子的聲音,他就會想到洛陽,想到那條伴他度過十多年成長歲月的書街。蘇秦是官場人物,不算先生,也不帶弟子,是以房舍不多,院中有房三進,外表不起眼,但裡面寬敞舒適,起居用品一應俱全。
府中主房被蘇秦闢作書舍,擺著一隻黑色的几案,案前鋪著一塊羊毛毯,作為席子。案上擺著兩卷展開的竹簡,是孫臏留下的。蘇秦一字一字地品讀,讀完一遍,從頭再來。讀累了,就閉上眼睛,任思緒飛翔。
從墨跡上看,孫兄早把它們寫出了,時間當在兩個月前,龐兄自殺之後。顯而易見,孫兄寫出它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交給他蘇秦,從眼前的喧囂中遁去。是啊,孫兄與龐兄,一如自己與張儀,誰也明白誰,誰也想著誰,但又總是想不到一塊兒,如果一個往東,另一個就一定往西。
想到張儀,蘇秦心裡一陣難受。此時此刻,張兄在做什麼呢?如果他得知孫兄已經漂洋出海,不知何蹤,心中該作何想?
想一會兒張儀,又想一會兒仍在鬼谷的先生與師兄、師姐,蘇秦的思緒回到眼前,回到齊國的內鬥,回到列國的紛爭,回到天下的大勢。
幾乎是出於本能,蘇秦從貼身衣袋裡摸出師兄給他的錦囊,掏出那塊羊皮,盯住先生寫給他的偈語:「縱橫成局,允厥執中,大我天下,公私私公。」
「我曉得,先生是在教我弈棋。」蘇秦盯住羊皮,自語,「我成縱,張兄成橫,縱橫才是棋局。『允厥執中』,是先生示我弈棋之方。『大我天下』,是棋局終於何處。可這『公私私公』呢?」閉目,良久,輕嘆,「先生,您究竟在指點弟子什麼呢?」
蘇秦正在靜室里冥想,院門外面一陣腳步聲急。不一會兒,飛刀鄒進來,報說稷下學宮的鄒先生到訪。
蘇秦迎出院門,見一溜兒候著十幾個學子,為首一人是鄒衍。比起前幾年初見面時,鄒衍多了幾分成熟。門下弟子由三人增至近六十人,更給他添加不少氣勢。
「聽聞蘇先生回來,衍不勝歡喜,特來拜望!」鄒衍揖禮。
在稷下學宮,先生是至尊稱呼,即使祭酒也愛別人叫他先生。作為稷下先生,鄒衍出口即稱蘇秦為先生,套近乎是外在,在身價上扯平才是真章。無論如何,稷下先生不是職爵,在齊國不過是相當於大夫,而蘇秦在名義上仍舊是六國共相!
「鄒先生,久違了!」蘇秦拱手回禮,朝他身後弟子拱手,「諸位學子,蘇秦有禮了!」
眾學子一齊揖禮:「鄒門弟子見過蘇先生!」
蘇秦曉得鄒衍此來的目的。幾年前在彭蒙祭禮上,蘇秦主壇,將鄒衍駁個啞口無言,此番上門,鄒衍想必是為討回公允。
「鄒先生,請。」蘇秦伸手禮讓。
「蘇先生,請。」鄒衍回禮。
蘇秦、鄒衍並肩走進院子,鄒門弟子隨從於后,但在進門后被飛刀鄒攔下,邀入廂房。
鄒衍在客席坐下,僕從斟上茶水。
「治學之人貴重光陰,」蘇秦拱手,「鄒先生不吝光陰,屈身登門,蘇秦不才,願聽先生教誨!」
「教誨不敢!」鄒衍回禮,發起挑戰,「稷下乃治學之地,蘇先生居此,必也是為治學。衍知先生飽學,冒昧上門,是想就學術求教一二!」
「承蒙抬愛!」蘇秦端起茶杯,示敬,「請用茶,我們喝著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