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戰稷下亞聖鼓舌追千里痴子尋辱(2)
禮畢,學宮令田文宣布開壇,淳于髡晃著光腦殼子走上講壇,朝各路神祇鞠躬畢,轉身面向所有學子,慢悠悠地將光頭從左轉到右,從右再轉到左,如是三輪。在光頭轉動的過程中,兩道光柱從半眯半睜的眼皮里略略泛黃的兩隻老眼珠子里擠出,如刺般扎向場中的每一個人,因飽食無虞而油光可鑒的老臉上現出某種神秘莫測的表情,那表情說笑不笑,說僵不僵,說嚴不嚴,說慈不慈,使人如墜十里霧中。
稷下誰都曉得淳于髡滑稽多智,但凡開壇,看光頭主壇、捧腹大笑是所有學子的一大樂事。然而,似今日這般一反常態,老光頭非但沒有活躍氣氛,反倒做出這麼多讓人不知所措的動作,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場上鴉雀無聲時,淳于髡緩緩收回目光,閉眼有頃,嘴巴未張,面部未動,但一聲富有樂感的「唏」及三聲抑揚頓挫的「嘖嘖嘖」卻不知從何處傳出,清晰可辨。
這是期盼已久的時刻,頓時,歡聲雷動。
淳于髡擺手,場上安靜。
「先生們、學子們,」淳于髡晃幾下亮亮的光頭,中氣十足,「今天是個大陰天,日頭讓烏雲遮住了。然而,你們大可不必憂慮,因為,」動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頭,「有這個物什在呢!」
場上頓時笑翻了。
「這個物什能給你們光,能給你們熱——」淳于髡拉出一個聲調,環視一圈,就在大家都以為是個肯定句時,才說出最後一個波瀾起伏的「嗎?」字,秒變設問。
場上再笑。
「不能!」淳于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陣笑聲。
「有什麼能給你們光,給你們熱呢?」淳于髡恰到好處地引入主題,「有一個人!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一個遠道而來的人!此人是誰,老光頭不說你們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請鄒地鴻儒孟軻孟夫子上壇,發光散熱!」
所有目光聚焦於孟軻。
孟軻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面,行三拜大禮,禮畢,向淳于髡深揖,再向眾人揖禮一圈。
「孟夫子,請!」淳于髡還過禮,將他禮讓到壇中央,瞪大眼,誇張地盯他一會兒,轉對眾人:「光頭總算是看清楚了,面前這個人,確實有學問,有大學問。」對孟夫子揖禮,「孟夫子,光頭將這隻罈子交給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諸神護佑,相信夫子能守好罈子,甭讓踢倒了。」轉對眾人,「諸位先生,放旗!」
各門派前面的旗號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于髡朝孟夫子揖過,讓出壇場。
孟夫子回過禮,目送淳于髡晃著光頭走下罈子,走到他自己的旗號下面,席地坐好,方才朝眾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諸位先生、諸位學子,」孟夫子開壇,「孟軻世居鄒地。鄒國乃小國,鄒地乃僻壤。小國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聞,不敢張揚學問。稷下乃治學之地,稷下先生來自天下列國,無不是飽學之士,無不是奇能之才,孟軻心向神往久矣。軻早年許下大願,有朝一日定來寶地,向諸位先生、諸位學子,討教學問,博採眾長,然而,軻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遠足。軻幼年失父,有母賢淑,聞軻心繫稷下,遂嚴辭責軻,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你今已年過不惑,卻依然寡聞如是,抱惑如是,戀窩如是,難道要迷茫一世嗎?今有稷下賢人盈道,才子塞門,或可解你萬千之惑,還不快快上路去。軻不肖,唯母命是從。慈母既命,軻不敢不從。軻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趕至稷門,幸蒙祭酒照顧,學宮令為軻設壇,軻方得緣求教於大方之家!」抱拳揖禮,「懇請諸位大賢之才不吝賜教!」
孟軻的開場白語氣謙遜,言辭中肯,頗有大儒風範。
前面三天,關於孟夫子的傳聞早在稷下沸沸揚揚,什麼孟夫子懼母、孟母三遷、孟母斷杼、孟夫子妻丑、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過魯、孟夫子拒滕公大禮、孟夫子蔑視天下學問等等,全被消息靈通的小說一門抖落出來,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驚地來一個開壇不立論,稷下學子無不期待一個妄自尊大、好讓他們痛扁一頓的愚痴夫子,沒想到孟夫子上場后這般低調,倒讓大家頗為失落。
按照壇規,開壇期間,凡向壇主發問者,須搖動其門派前面的旗幟。沒有門派者若要發問,則須走到司壇人跟前,借壇旗提請。講壇兩側各立一名司壇人,但有旗幟擺動,司壇人就走過去,將發問人引到壇上,面對面向壇主發問。對於所有問題,壇主都須回應,如果不應,則發問者及其所屬門派有權向學宮令提請散壇。
這是淳于髡主祭后定下的壇規。
首先搖動的是一面白旗,上書「公孫子」。眾目望去,是公孫龍,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風流倜儻。白旗下面圍坐五個弟子,皆著白衣。
眾人笑了。
公孫龍是學宮裡出了名的刺頭,以名實立旗,以堅白立論,最會較真,在稷下幾乎沒有人尋他辯論,因他或咬住一點不放,或東扯西拉,不斷游移談論話題,將對手搞暈,不知其所云,活活氣死。
孟夫子初戰即遇杠頭,眾人無不抖擻精神,坐觀好戲。
在司壇人引領下,公孫龍走到壇前,拱手見禮,劈頭就是一問:「在下公孫龍求問,稷下學宮自起壇迄今,開壇必立論,夫子開壇卻不立論,是學貫百業呢,還是不知深淺?」
真是弔詭之問,因公孫龍在征問的同時,已經給出兩個答案,一是學貫百業,一是不知深淺。無論孟夫子承認哪一個,都將掉入陷阱。「謝公孫先生,」孟夫子回揖,盯住公孫龍,「請問先生,學宮可曾立法,開壇必須立論嗎?」
「這……」公孫龍顯然沒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說,反而質問,略頓,「這是規矩!」
「敢問祭酒大人,」孟夫子轉向淳于髡,「學宮可曾立此規矩?」
「就髡所知,」淳于髡對孟夫子的應對大是滿意,緩緩站起,晃著腦袋高聲應道,「迄止目前,學宮無此規矩,立論與不立論,由開壇者自定!」
「公孫先生?」孟夫子轉向公孫龍,拉高聲音,形成問句。
「這是未成文的規矩,稷下之人都懂的,當叫約定習俗!」公孫龍被抵在牆角,依然強辯。
「習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謂之習俗。一人倡之,眾人隨之,謂之風;眾人常隨,謂之俗。先生所言之習俗,實乃風俗。風可變,俗可易,是謂移風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風無常風,俗無恆俗。開壇設論乃首次開壇人所倡,漸成稷下風俗。既然有人首倡開壇設論,為什麼軻就不能首倡開壇不設論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孫龍,幾乎是質問。
首戰失利,公孫龍被孟夫子的博學與氣勢震住,一時語塞,在壇前踱步。
踱有一個來回,公孫龍重振旗鼓,復殺回來:「既然夫子無論,龍有一論,與夫子切磋!」
「先生請講!」
「鄒人非人!」
這是一個更為弔詭的有關名實的論題,也是公孫龍的立身之辯。公孫龍持名實中的堅白之論,最擅長的是與人論辯堅白石。堅白石即石的兩個屬性,顏色為白,質地為堅。一塊白石,眼觀之,白;手觸之,堅。公孫龍認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堅石,卻不存在堅白石,因為眼看不到堅,手觸不到白。換言之,一塊石頭,要麼是白石,要麼是堅石,不能說它是既堅且白的堅白石。此論的結論是,白石非石。
「鄒人非人」是從白石非石這個結論順推而來,直指身為鄒人的孟軻。如果承認命題,則可前推,鄒人是鄒人,鄒人不是人,從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認,孟夫子就得辯出一個所以然來。堅白之論是公孫龍所長,孟夫子治的是儒學,要在他人所長的領域展開論辯,必將捉襟見肘。
顯然,孟夫子是有備而來。
「公孫非孫!」孟軻略一思忖,朗聲應道。
場上先是一陣安靜,繼而爆出掌聲。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戰術、相同的邏輯,不與他正面論辯,而是將問就問,化公孫龍的攻勢於無形。「公孫」為姓,是一個概念,等於「鄒人」,公孫又是公之孫,等於鄒之人。後面的孫,是輩分,是公孫氏的后孫。
從所對來看,孟夫子對公孫龍的堅白之論非但熟悉,且還找到了破綻。
然而,破綻在何處呢?
兩個回合均失利,公孫龍一時想不明白,又踱一個來回,吸口長氣,朝孟夫子拱手:「謝夫子妙答!」轉身退回旗下。
場上現出少有的靜默。
要知道,公孫龍初來稷下,就與聲名顯赫的名實大家惠施狹路相逢,一個持白石非石的堅白論,一個持天地一體的同異說,連辯三日,各執一端,誰也沒有辯過誰。雖說戰成平手,但公孫龍年輕氣盛,聲音高,動作多,幅度大;惠施聲音柔,動作少,在氣勢上略遜一籌。之後,公孫龍上門搦戰,惠施又爭兩日,怒而離開稷下,回鄉悶坐一月,才駕起五輛牛車趕到安邑,一舉擊敗陳軫,抱得相印,抵達其人生巔峰。
如此驍勇、善戰的壇場鬥士,被孟夫子寥寥數語懟下陣去,實在不可思議。
幾息之後,場上仍舊是出奇的靜寂。
蘇秦也在思索「公孫非孫」四字,越琢磨,越覺得是對「鄒人非人」的絕殺。咄咄逼人的公孫龍之所以甘拜下風,是因其實在尋不到更好的應對,再戰只會更難堪。
就在蘇秦閉目沉思之時,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噫唏」。蘇秦抬頭,是身邊的老丈發出來的。
蘇秦看向他。老丈感覺出來了,回他一個笑,依舊正襟端坐。蘇秦細審,老丈真還像極了鬼谷先生,一把白鬍子長長地掛在胸前,兩小撮壽眉如兩個弦月從兩眼的外側劃出兩道漂亮的弧線,刻畫出他所歷經過的滄桑。
蘇秦吸一口長氣,調正呼吸,轉向論壇。
第二個搖旗的是天口駢。稷下最善辯的堅白龍竟然只有兩回合即敗下陣來,且論壇冷場不下十息,讓盛名遠播的天口駢情何以堪!
天口駢也即田駢,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時代已升格為先生,有徒數十人,在彭蒙之後更有發展,門下弟子已過三百,差不多與慎到並列,儼然是稷下豪門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駢拱手質問,「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論?」
「在下以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回禮,侃侃應道。
在場學者無不震驚。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門祖師老子的定鼎之論,孟夫子一口否掉,要麼出於無知,要麼是另起高論,從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聞而中了天口駢預設的陷阱;如果是後者,孟夫子就必須給出一個全新的解釋,從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論與超越都會引起學者們興奮。
「何為大?」天口駢果然來勁了,逼視孟夫子。
「自然為大。」孟夫子朗聲應道,「老子以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眾人嘆服。
孟夫子不僅點出此句典出於《老子》,且還引用老子之語來否定四大,回擊田駢的預設陷阱,著實讓人刮目。
「道法自然為老子所論,」天口駢不依不饒,「在下所問是,夫子如何看待?」
「軻給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駢,「仁!」
天口駢兩眼放光,聲音緊逼:「夫子是說,仁大於道嗎?」
「正是。」
所有人瞠目結舌。
在道門眼裡,道乃無上至尊,道法自然為老子確立的定論,孟夫子雖沒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實在是開人眼界了。
「請解之!」天口駢追擊。
「軻以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說,」天口駢顯然沒有料到是這個答案,「仁比自然大嘍!」
「正是。」
「這麼說,」天口駢神色嚴峻,逼近一步,拉高聲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嘍!」
「是先生您這麼說的,」孟夫子坦然應道,「軻並未否定。再說,對先生之問,軻有一惑,敬請先生解之!」
「請講。」
「老子是王嗎?」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嗎?」
「不是。」
「老子是道嗎?」
天口駢似乎讀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頃:「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嗎?」
天口駢不再應聲。
「請問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麼呢?」
「是……聖人。」天口駢幾乎是囁嚅。
「聖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眾人,聲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個像大家一樣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為什麼就不能否定呢?」
眾人呆了。好半天,沒有一人說話。否認權威,另立權威,這是每一個學者的心中夢想,只是都不說出來而已。
「既如此說,」天口駢憋出一句,「請問夫子,何為仁?」
「愛。」孟夫子脫口而出。
愛是關係,既看不見,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誰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解釋。
「謝夫子妙解!」在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讀面前,天口駢一時還真想不出更好的應對,只得拱手謝過,退回本陣。
於轉瞬之間連敗稷下兩員驍將,孟夫子氣場十足,昂首立於壇中,勢如張弓。
蘇秦看向身邊老丈,見他氣沉心定,嘴角掛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
與此同時,場地上同時搖起兩面旗子,一個是備戰數日的談天衍,另一個是尹文子。許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豎起來,司壇人徑直走向他,將他引到壇上,與孟夫子對面。
「齊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當,先生請講!」孟夫子回揖。
「儒門倫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問道。
「正是。」孟夫子應道。
「子可弒父、臣可弒君嗎?」尹文子再問。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為商臣,卻弒商君,夫子可有解釋?」尹文子發出重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