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9章 扮巫陽屈平招魂 查烏金大王動怒(1)
華夏大地,水道縱橫。
比河水大的,惟有江水。
江水原本不叫江水,叫金沙水,因為水中多金沙。
金沙水流過萬年洪荒,奔流入蜀,再匯聚蜀山諸水,始稱江水。
江水浩蕩,緩緩東流,湧入巴山。
巴山多峽,在巴楚相爭的那個年代,所有的巴山江峽皆叫巫峽。
巫峽因一座叫巫咸山的大山而得名。
巫咸山因山上有座叫巫咸廟的神廟而得名。
巫咸廟因一個叫巫鹹的巫人而得名。
巫咸因發現該山的一個溶洞里所流出的泉水含濃鹽而得名。
據傳,上古有十大靈山,每一個靈山居住一位大巫,他們分別是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
天下十巫,主司人天溝通,巫咸為其長,因為人是離不開鹽的。
巫咸是個女人。據傳她是天神之女,主司巴山雲雨,為整個巴山的主宰。
始祖神廟位於巫峰的一處山坳,仰視巫山絕頂,俯瞰山下鹽泉。山坳經過人為修整,現出一塊平地,方約數十丈,相傳為當年巫鹹的起居處。
神廟依山就勢構築,不知經過多少代的修繕,到楚人征伐商於的這年夏天,依然完好無損。
坳中奇樹異木,鳥語花香,景色絕美。一眼細泉從石縫裡湧出,在一棵老樹下面的一泓清池裡稍作逗留,汩汩遠去。
天氣晴好,廟中涼爽,這是一個美好的初秋麗日。
清水池邊,一個少女在為一個老巴人行針,一個長衫老者頭戴雉羽,面谷而坐,隨心撫琴。
老巴人與幾個顯然已就過診的男女巴人閉目聆聽。
一曲終了,少女取出針,扶老巴人站起來,攙扶他試著走幾步。
幾步走完,老巴人推開她,快走幾步,慢走幾步,一臉驚愕地沖她豎起拇指:「神針哪,小祭司,你這手藝超過那個鶡冠人呢!不瞞你說,我這條老腿讓那個鶡冠人扎過不知多少次,沒有一次見輕,你才扎幾針,嘿,它就乖乖地聽使喚哩!」
「嘻嘻,」被稱作祭司的少女沖他做個鬼臉,「早曉得您老會哄人,沒想到您老這般會哄呢,」淘氣地拱手作禮,「雲兒這廂有禮了!」
「哈哈哈哈!」眾巴人皆笑起來。
眾巴人的笑聲被一陣隱隱傳來的號角聲沖斷。
老巴人向眾巴人招手,朝鶡冠人揚揚手道:「辰光到了,得下鹽池子嘍,白兄弟,彈一曲上路!」
正在彈琴的長衫鶡冠老者朝眾人笑笑,彈出一支送別曲。
「老阿公,這個!」少女取過他的拐杖,追上去,遞給他。
「看看看,」老巴人接過來,拍拍腿腳,「老阿公的這條老腿已經好了,還要這勞什子做啥?」順手扔進山溝,誇張地大踏步走去,走到拐角處,轉頭對鶡冠人,「白兄弟,你帶出一個好外孫喲!」
少女姓白名雲,是鶡冠老者的外孫女,也是巫咸廟的祭司。
待眾巴人走遠,白雲返回,走到石案邊,收拾這些巴人帶給她的診費,有干餿了的米粑子、幾小塊鹽巴、一隻山獾及一些雜七雜八的細碎日用品。
這些當是那些來診病的巴人所能帶來的最好的酬謝了。
白雲發出一聲輕嘆,走到鶡冠人身邊,蹲下來。
鶡冠人依舊彈琴。
「老外公,」白雲語氣沉重,「他們起早貪黑,一個一個都累病了,日子卻是越來越難!」
「唉。」鶡冠人停住,長嘆一聲。
「為什麼呢?」白雲看向山下,「聽那個老阿公說,早些年,他們富足得很。」
「是哩,」鶡冠人點頭,「那時節,他們是巴人。」
「可他們依舊是巴人哪!」
「已經不是了,」鶡冠人再嘆一聲,「現在他們是楚人。」
「巴人?楚人?」白雲若有所悟,喃聲自語,「是巴人,他們就擁有鹽泉,是楚人,他們就一無所有了!」
「是哩。」
「外公,」白雲略略一頓,看向東方,「有個事情,雲兒想有好久好久了!」
「你說。」
「雲兒想到山外看看。」
「看什麼?」
「郢都。」
「郢都沒有什麼好看的。」鶡冠人再次彈琴。
「咦?」白雲按住他的手,「外公不是說它繁華熱鬧嗎?說那兒到處是人,到處是房舍,還有王宮,還說一個叫什麼章華台的,人間所無,天上才有呢!」
「唉,」鶡冠人沉默良久,長嘆一聲,「外公講的是她的過去,是很多年以前!」緩緩起身,引她走到崖邊,指著不遠處的一棵大樹,「而現在的她,一如那棵大樹!」
白雲順著他的手勢看過去,不解道:「外公,那棵大樹怎麼了?」
「看起來青枝綠葉,只是,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成為枯木!」
「咦?」白雲瞪大眼睛看過去,半是自語,「它不是長得好好的嗎?」
「你可近前去看。」
白雲走過去,察看一番,走回來,笑道:「外公,我曉得了,它生蟲了呢。」
「是的,它生蟲了。上上下下,里裡外外,到處都是蛀蟲!」
「外公呀,」白雲撲哧一笑,「您老怎麼想不開呢?」指著山上的樹,「外公說說,在這山上,哪棵樹上沒有蟲子?再說了,生蟲又怎麼了?前幾日,雲兒看到幾隻鳥飛來,它們就落在那棵樹上,上上下下捉蟲子呢!蟲子越多,小鳥越開心,是不,外公?」
「是的。它們可以捕吃外面的蟲子,可裡面的蟲子呢?它們才是要命的!」
「看我尋只啄木鳥來!」白雲握拳。
鶡冠人給她個笑,俯身撫琴。
「外公?」白雲再次捉住他的手,發嗲,「雲兒是認真的呢,雲兒……早想下山看看,就看一次,行不?」
「孩子,你還是不要下山的好!」鶡冠人盯住她,語氣凝重。
「為什麼呀,老外公?」白雲急了。
「因為,」鶡冠人一字一頓,「山外不是你的天!」
「咦,」白雲眉頭擰起,「外公早就說過,方圓的天皆屬於巫咸,山外難道就不是了嗎?我是巫咸廟的祭司,山外的天不是我的,又是誰的呢?」
「是楚王的!」
「可他只是楚人的王,不是楚天的王!」
「唉,」鶡冠人苦笑一聲,「孩子呀,你不說,外公也曉得你為什麼要下山,可……」欲言又止,低頭撫琴。
琴聲錯雜。
「老外公,」白雲斂起笑,在他旁側緩緩跪下,「雲兒曉得外公曉得,」如同演戲一般,聲音立時哽咽,淚水飽盈,「可……外公呀,雲兒實在……想去看看他……」
鶡冠人的指頭放緩,琴聲抖顫。
「雲兒求請外公了!」白雲叩首,「求請外公這就告訴雲兒,那個人他姓啥名誰,家居何處?」
鶡冠人的手指顫得更厲害,琴聲止住了。
「老外公,雲兒就去看一眼,雲兒想去看清他,看清他是何等樣人,非但造下雲兒之身,還讓娘親為他……」看向遠處的斷崖,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良久,「您的外孫女……求請外公成全!」
「孩子呀,」鶡冠人撫摸她的長發,「你去看了,會失望的!」
「為什麼?」
「因為你會看到你不想看到的。」
「雲兒什麼都想過了,外公,雲兒從未求過外公,只此一次……」白雲叩首。
鶡冠人老淚流出。
白雲長跪不起。
不知過有多久,鶡冠人長嘆一聲,起身,走向廟門。
白雲起身,跟在身後。
廟有三重門,第一重是前殿,供奉的塑像是風伯飛廉、雨神屏號、日御曦和、月御望舒;第二重是中殿,供奉的是雲神;第三重是後殿,也是主殿,供奉的是主神巫咸。
鶡冠人帶她走進第三重門,在巫鹹的塑像前跪下。
一番祈禱之後,鶡冠人占筮,得出一簽,下下。
「孩子,」鶡冠人將此簽交給白雲,「不是外公不讓你去,是巫咸始祖不讓你去啊!」
白雲接過筮簽,淚如雨下。
白雲止住淚,對神像叩首,哽咽道:「始祖在上,許您的雲兒再求一簽!」親手弄筮,出簽,中下。
白雲再次求請,再占,中籤。
「外公,」白雲將中籤遞給鶡冠人,「您看到了嗎,始祖爺開恩了,給雲兒一個中籤,中籤不好也不壞,是不?」
「唉,」鶡冠人長嘆一聲,「天命不由人哪,你實意要去,這就去吧。」走到神像後面,拉出一隻暗屜,從中取出一塊玉佩,遞給白雲,「這塊玉佩是你娘留下來的,你可佩在身上!」
白雲捧過玉佩,凝視它。
佩上精工刻著一鳳一凰,首尾相交,纏綿悱惻,可惜僅有一半。
「外公,它不是一隻玉佩,只是一半呀!」白雲盯住鶡冠人。
「它的另一半,就在你要尋的那個人手中!」
「外公,」白雲震驚,「您不知道他叫什麼?」
鶡冠人搖頭。
「娘親沒有告訴過您?」
鶡冠人搖頭。
「祖師爺在上,」白雲將玉佩捧在手心,朝始祖叩首,心中祈禱,「您的雲兒再次求請您老人家,保佑雲兒早日尋到那個持有另一半玉佩的人,為雲兒……為娘親……」
王師出征三萬,戰死八千多,傷者數千,被俘數千。景翠所率的宛郡部眾,傷亡略少,但也差不多是這個數。
戰後次日,秦人通知楚人認屍。屈遙帶人前往戰場,但見秦人已將屍體分別歸攏,另有來不及撤離的傷重者,也都安排救治。
屈遙謝過秦將魏章,前往驗看,見楚卒屍體皆被一襲素色麻布包裹,甲灰及兵器悉數被秦人收走。屈遙吩咐被俘軍卒將屍體運回丹陽,由丹陽守尹規劃出一塊墓地,殮棺入葬。傷者也被秦人小心送回,由楚軍疾醫全力救治。
安排完所有善後,景翠讓兒子景缺引領方城諸師回宛,自與屈遙引領王師,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踏上回郢之路。
身為主將,他必須回郢,向懷王謝罪。
敗軍無氣勢,即便是王師。與開拔時的雄糾糾、氣昂昂相比,返郢的這支由一萬多人組成的行伍,無不耷拉腦袋走在途中。
所有的戰車用於運送負傷的兵卒,包括景翠自己的。
隊伍當中,屈遙打頭,景翠走在最後。
敗北回郢的路上,一日比一年還長。走有旬日,隊伍才算抵達荊門。
荊門就是荊州的大門。荊門是個大邑,位於荊州北方郊野,城高池深,是楚人設於郢都正北的最後一道防護壁壘。
荊門若破,郢都也就保不住了。
荊門真還有道門,但這道門原本並不是門,是兩座山。山不高,但在這平川里氣勢不俗,左右兀起於南北二都貫通的主馳道兩側,南抵郢都,北達楚國舊都丹陽。
當年武王北征至此,登臨二峰,有感於二峰氣勢,傳旨在此立門。於是,一道石牆拔地而起,連接二山,在中間馳道通達處設立一個高大的石拱,狀若城門洞,但並沒有裝門。門洞上方,武王親提「荊門」二字,個個大如網雀之羅。
之後,歷代楚王每逢北征,都要在此誓師祭旗。
北徵兵卒只有穿過這道門,才算出征。回師兵卒也只有穿過這道門,才叫歸家。
是日錯午時分,景翠麾下的回歸王師,無論是步行的,還是在車上的,開始一個接一個、一車接一車地越過這道雄門。
在他們過門時,從巫山深處一路下山的白雲靜靜地站在西側的峰頂上,犀利的目光略帶驚訝地凝視這支似乎永遠也走不到頭的隊伍。
白雲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兵卒。
白雲的目光漸漸落在站於石門兩側的一家子身上。
這一家子共有三口,一個面對她的年輕女子倚石門站著,一個四五歲大的女孩子騎在她的脖子上,不無期盼地盯住從她們面前走過的每一個兵士。大門的這一側,一個略大一點的男孩子騎在一棵樹上,也是兩眼緊盯路面,生怕錯過一個人。
小女孩的聲音隱隱傳來,一聲接一聲:「阿大呀,阿大呀,我是小囡囡呀,你在哪兒,阿大呀,我是你的小囡囡呀,囡囡和娘親在門這邊,阿哥在門那邊,我們都在尋你呢!阿大呀,您快應一聲,我們已經等不及啦……」
每一個從她們跟前路過的兵士無不落淚。他們勾著頭走到跟前,然後抬起頭,給她們一個臉,免得她們看不清,以為漏掉了。
不知過有多久,隊伍總算走到盡頭。
走在最後的是景翠。
景翠一直勾著頭,不敢看向那道門,更不敢看向門上的大字。
景翠看到了這一家人。
景翠在她們三人跟前住腳。
景翠沒有過門。
景翠的步子越走越慢。
景翠走到那女人跟前,在她前面跪下。
那女人怔怔地望著她,臉上寫滿絕望。
女孩子從她媽媽的脖子上出溜下來,盯住景翠許久沒刮的花白鬍子,聲音很大:「阿公,看到我的阿大了嗎?他是不是還在後面呢?他叫大膽,因為他的膽子特別大,他在王師里,是槍手,他的槍可長可長啦……」
景翠抱住女孩子,兩行老淚奪眶而出。
「阿公別哭,」女孩子安撫他,「我的阿大還在後面,是嗎?我娘親說,阿大一定會回來的,因為我的老阿公病了,阿大是個孝子,他要回來帶老阿公去看病……」
「是的,孩子,你的阿大會回來的,你守在這兒,三天之後,他就回來了……」景翠放下她,站起身,緩緩走過拱門。
景翠走遠了。
這一家三口沒有走,依舊守在拱門邊。
白雲的眼睛雪亮,將一切看得真切。
白雲緩緩下坡,走向在絕望中仍舊期待的一家三口。
過荊門后,王師沒有回郢,而是就地屯紮在荊門城邑的郊野,等候一場大典。
這場大典是楚國太廟為陣亡將士舉辦的招魂儀式。
依照傳統,遠征之士班師之時,活著的人要先一步回來,過荊門,之後在荊門為陣亡將士舉辦一場招魂儀禮,使客死他鄉、飄蕩無著的英靈回歸故土,各入各家宗祠。
大營剛剛紮好,屈遙就引一個荊地漁人走進大帳。
那漁人粗布短衫,頭戴漁人斗笠,提著一隻魚簍,簍中是十幾條鮮魚,有幾條還在蹦噠。
坐在主將席上的景翠看向漁人,給他一個苦笑,緩緩閉目。
漁人脫下斗笠,走向景翠,在他案前席地坐下。
漁人敲敲几案,重重咳嗽一聲。
景翠睜眼,驚愕:「田將軍?」
是田忌。
「哈哈哈,」田忌長笑幾聲,「老夫守你十幾天了!」
景翠卻笑不出來,哭喪起臉,長長地嘆出一聲。
「屈將軍,」田忌轉對屈遙,指指魚簍,「去,把這幾條魚弄幾個菜,在下與景將軍,這要喝幾口!」
屈遙召來參將,安排完畢,守在帳門處。
「來來來,」田忌向屈遙招手,指指身邊席位,「咱幾個比劃比劃,秦人究底是怎麼打贏的!」
屈遙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