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6章 頂大梁左徒負重 履商約王親走險(3)
「是呀,是呀,賢侄說的是!」子啟的話音尚未落地,彭君、射皋君連聲應和。
王叔沒有說話。
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王叔抬頭,看向子啟:「賢侄,你去一趟靳大人府上。」
「做啥?」
「咱這生意,靳夫人出有本金,今朝結賬,她沒來。你與彭叔算一下,將她的利錢結了,送她府上!」
「二哥,咋結哩?」彭君小聲。
「三倍利!」
「這……」彭君吧咂一下嘴皮子,「滿打滿算,搭上人工,我們才賺兩倍利,其他人只結一倍,我們這卻給她結三倍,凈賠不說,若是漏出風去,咋個解說呢?」
「算賬去吧。」王叔眼睛閉上。
於靳尚來說,自昨日凌晨被懷王叫走,直到此時回家,一連十二個時辰,每一個時辰都是熬過來的。
左徒這個席位,無論如何排序,都該是他靳尚的。自十六歲那年當上太子侍衛直至今日,一晃竟是二十來年,即使沒建功勛,苦勞也是該的。可它……偏就在眨眼之間,也在他最不經意之間,輕輕飄飄地就到了他屈平的屁股下面。他屈平有何能耐?不就是能寫幾首詩賦嗎?什麼長策短策,完全都是胡鬧!
靳尚越想越是鬱悶。後晌,屈平請他入府議事,沒議多久,他就頭疼欲裂,額上沁汗,極是難受。屈平急了,請來醫師診脈,醫師說他虛火攻心,開出幾劑去火的葯,讓他回府煎服。
靳尚提上藥包,驅車回府。
家宰迎上,靳尚將草藥扔他懷裡,要他煎熬,轉身走向寢處。這辰光,他什麼也不想,只想美美實實地睡上一覺。他曉得為啥頭疼,因為昨夜裡他自個兒折騰一宵,根本就沒有睡。
天尚不黑。
靳尚走進內室,邊走邊脫官袍。
響聲驚動室內,一陣凌亂過後,一人噌地跳起,啪地關上什麼,一屁股坐在上面,待看到是靳尚,方才長長地吁出一氣,連拍胸口:「哎喲我的娘耶,你這是要嚇死人哩!」
是他夫人。
「咦,」靳尚將官袍脫下,掛在衣冠架上,走到榻邊,在榻沿上坐下,看向她,「大白天的,你不在外面招呼家事,守在這兒做啥?」
「噓——」靳夫人打個手勢,指指屁股下面。
靳尚看過去,是只精美的禮箱。
「哪兒來的?」靳尚盯住箱子。
「天老爺送來的!」靳夫人壓抑不住興奮,「夫君,你猜,箱中盛著何物?」
「絲綢?」靳尚踢掉靴子,躺到榻上,拉被角蓋住肚子。
「不是。」
「珠玉?」
「不是。」
「猜不出了。」
「哎呀,瞧你笨的。本夫人提示一個,黃顏色!」
「不會是金子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再猜猜有多少?本夫人先提示一下!」靳夫人伸出三個指頭。
「三鍰?」
「不是。」
「三十鍰?」
「不是。」
「總不會是三百鍰吧?」
「哎呀夫君,你真是靈光哩!」靳夫人啪地打開箱蓋,「夫君請看,黃澄澄的,方才我正在數哩!」
天哪,是三百鍰金!一鍰為足金六兩,三百鍰就是足金一千八百兩!
靳尚噌地從榻上跳起,一步跳到箱前,看向箱中,果是一箱黃金,一鍰一塊,碼得滿滿的。
「哪裡來的?」靳尚屏住呼吸,盯住她。
「本夫人賺來的呀!」靳夫人不無自豪,「甭以為就你會賺錢,是不?」
「你……」靳尚高度緊張,「怎麼賺來的?」
「本夫人將咱家中的余錢投作本金,這些只是利金,本金還沒收回來呢!」
「利金?三百鍰?」靳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頃,盯住她,「多少本金?」
「一百鍰。」
「一百鍰?利金三百鍰?」靳尚閉會兒目,「放進去多久?」
「三個月,一個月凈賺一百!」靳夫人壓低聲音,「夫君,你再猜猜本夫人是投給誰了?」
「誰?」
「王叔呀!」靳夫人壓住興奮,「三個月前,王叔夫人尋到我,向我講起一筆生意,穩賺不賠,問我要不要投點兒。王叔的生意,誰能傻到不做?本夫人二話沒說,就讓家宰盤查賬目,將所有的外賬全收回來,剛好湊夠一百鍰,親手交給王叔夫人了。嘿,我還擔驚受怕呢,一直沒敢對你講,沒想到才三個來月,就賺這麼多!」
「唉,」靳尚長嘆一聲,「夫人哪,你……」搖頭,「賺這三百鍰不打緊,可就把你的夫君拖進坑裡了!」
「啊?」靳夫人震驚,「啥坑?」
「說給你,你也不懂,唉!」靳尚復嘆一聲,退回榻邊,咚地躺下,拉過被子,蒙頭蓋上。
將三百鍰金送給靳夫人之後,子啟憋著一口悶氣,徑直回府,從府宰口中得知,有人在客堂候他多時了。
子啟大步走進客堂。
聞聲迎出的是車衛秦。
子啟曉得車衛秦是為何而來,硬著頭皮見完禮節,拱手笑道:「上次見面,一晃竟是月余,羋啟方才還在與王叔他們念叨車兄,說要得空尋訪車兄呢,車兄可就來了!」
「謝公子挂念,」車衛秦回禮,「在下早說來拜望公子並王叔的,可公子曉得,要將那些犁頭運到咸陽,真還不是個易事,方方面面都得安排呢。好不容易脫出身,在下緊忙趕來。」指向一側,「公子請看,在下為公子並諸位王叔帶來什麼了?」
子啟這才看清堂中靠柱處擺著四隻箱子,箱蓋上打著封條。
子啟曉得箱中是何物,卻作不知,看向車衛秦。
「前番那四萬張犁頭,張相國並幾位王室公子盡皆驗過,贊說貨真價實,正好用於秋耕。公子曉得,關中多種冬麥,寒露之前,秦國最大的農事是耕地,老秦人為此不知吃過多少苦呢。今年得了這些犁頭,老秦人可以鬆口氣了。」車衛秦指著箱子,「箱中之物是第二批三萬張犁頭的一半費用,另外一半,在下使人送射皋君府上了,主要是為避嫌。」
「貨還沒送呢,怎能收款呢?」
「我也是這說,是於城君一定讓送。」車衛秦搖頭,「唉,於城君是性情中人,不曉得生意是怎麼做的,只覺得與公子與幾位王叔投緣。前些日大王出兵征伐,駐守於城的魏將軍出於不得已,在淅水與景將軍起場衝突。儘管是出於無奈,但畢竟是有所得罪。於城君怕公子與幾位王叔心生不快,定要在下先付款,后驗貨,好讓幾位王叔定心。於城君向來一言九鼎,在下不敢有違呢!」從袖中摸出一冊,「箱中之物,詳細賬目皆在此冊,公子可讓下人拆箱驗證,萬一缺斤短兩,或貨色不純,在下再行補償。」雙手呈送賬冊。
「謝於城君,謝車公子信任!」子啟接過,置於案上,拱手謝過,做出一個苦臉,長嘆一聲,「唉!」
「啟公子何以長嘆?」
「車兄啊,」子啟復嘆一聲,苦笑,「這幾箱東西怕是還得麻煩你再帶回去!」
「哦?」車衛秦驚愕。
「車兄請看這個!」子啟緩緩掏出王命詔令。
「呵呵呵呵,」車衛秦讀過,將詔命遞還,笑過幾聲,「這個詔書,於城君已經料到了!」
「哦?」該到子啟驚愕了。
「不瞞公子,」車衛秦壓低聲音,「於城君之所以預先送出這幾箱東西,就是想到大王會出這個詔命。」
「可詔命一出,生意是沒辦法做的!」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看來公子是沒有讀過《易》啊!」
「此話怎講?」
「什麼叫《易》呢?易就是變。什麼是變呢?變就是通。變則通,不變則不通。自古迄今,上有王命,下有變通,這是萬古之理。」
「這……」子啟眼睛眨巴幾下,「怎麼個變通?」
「敢問公子,大楚的關是怎麼禁的?」
「是關卡里禁的!」
「公子交貨時,不走關卡不就得了!」
「這……凡是大道,都有關卡,不走關卡如何能行?」
「大道設了關卡,小路呢?旱路設有關卡,水路呢?在這大楚地盤,依公子的身價、才智,公子若想做什麼,有誰能攔?又有誰敢攔?何況還有王叔,還有那麼多的大楚封君,常言說,法不責眾,無論是誰,都不會傻到斷絕所有人的財路,是不?」車衛秦壓低聲音,「就公子所知,秦法嚴酷不?可公子也都看到了,來與公子做犁頭生意、悶頭髮大財的都是什麼人?皆是王親,像在下這樣的,儘管是功臣後人,也只能是個跑腿幹活的料,人家賺大箱銀子,在下也就是賺點兒血汗銅錢。所有這些,你以為秦王他不知道?他清楚得很,他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已!他不能不閉呀!因為這些人中,哪一個都與他秦王連著筋、通著氣、和著血呢!」
「那……」子啟怔了下,「啟卻聽說,秦法不容情,連太子犯禁,也都……」頓住。
「哈哈哈哈,」車衛秦又是一番長笑,「這你也信?什麼叫法?法是王頒的。王可頒法,自然也可斷法。再說,王的法是哪兒來的?是大臣擬寫的。哪一個臣能蠢到寫出一個連自己也一併在禁的法嗎?不可能。哪一個王能頒一個連他的家人違禁也要殺頭的法嗎?不可能。自古迄今,所有的法都是頒給百姓看的,都是嚇唬百姓用的!譬如說當年太子犯禁的事,你以為是真的懲罰?是先君做給天下人看的!刑嬴虔的鼻,割太子的發,杖公孫賈的屁股,都是商量好的,為的就是做給天下人看看,讓他們守法!秦國的事你也都看到了。秦法是商君搞的,先王在時,商君難道就沒有違法過?可商君受過刑嗎?執商君法的所有人受過刑嗎?沒有。商君之死是在先王崩天之後,商君功高震主,叛亂謀變,方今秦王才殺他!」
車衛秦一番大論徹底震懾了公子啟。
「受教了!」子啟抱拳,看向四隻箱子,「在下相信公子,箱中之物,在下暫且收下,量數就不必驗了,公子莫要多付就是!」
「哈哈哈哈,」車衛秦暢笑幾聲,「在下不是於城君喲,付多一鍰,就得自賠一鍰喲!」
二人說笑幾句,天色已晚。子啟要安排宴席,被衛車秦攔住。
「啟公子,」車衛秦笑道,「在下此來,一是履於城君之命,二是還想與公子搭夥做個買賣。」
「這個好哩,」子啟鼓掌,「羋啟別無他好,只對賺錢的事有興緻!」傾身,「什麼買賣?」
「公子若有雅興,就隨在下走一遭!」車衛秦拱手邀道。
子啟召來府宰,將賬冊並四隻箱子交付他登記入庫,跳上車衛秦的輜車,隨他來到郊外一個隱秘處所。
迎接二人的是天香。
宴席沒上多久,車衛秦借故走開。天香施展本領,將子啟勾了個神魂顛倒,喝了個酩酊大醉。
半夢半醒之中,子啟領教了天香的房中絕技,驚為天人。
翌日晨起,用早膳時,車衛秦來了,帶著秋果作陪。
用完早膳,天香、秋果攜手離開。
「啟公子,」車衛秦盯住他,笑道,「昨晚睡得好不?」
「嘖嘖嘖!」子啟連聲贊道,「這女人簡直是個天人!」壓低聲,「不瞞你說,在下也算是閱女不少,可此女這等功夫,在下真還沒有歷過呢,真叫個妙不可言哪!」
「哈哈哈哈,」車衛秦笑道,「公子是個識貨人哪。」湊近他,壓低聲,「公子可知一個叫天竺國的地方嗎?」
子啟搖頭。
「那個國里的女人,擅長房中之術,叫六十四藝,藝藝驚人。昨日陪公子的叫天香,幼年流落西戎,遇到一個從天竺國來的巫人,得學此藝,公子昨夜體驗,不過是區區幾藝而已。待咱這個生意立起來,公子就可體驗所有技藝,在下保管公子欲仙欲死呢!」
「天香就是天竺國的香了?」
「正是。」
「嘖嘖,」子啟贊道,「怪道她這般厲害!」
「不只是她一個呢!」車衛秦應道,「天香手下有幾十名女子,個個皆知六十四藝!只要公子有此意向,你我合力在郢都立個香樓,保管生意好做!」
「成!」子啟伸手。
二人緊緊握手。
「早膳你帶來的女子,又是何人?」子啟問道。
「公子相中了?」
「呵呵,」子啟笑了,「這倒不是。只是車兄帶來之人,想必都是不一般的!」
「公子眼毒啊!」車衛秦豎起拇指,「此女將是我們香樓的第一品!」
「哦?」子啟驚道,「她有何藝?」
「應該沒有藝吧。」
「啊?」子啟愕然,「沒有藝,為何是香樓的第一品?」
「因為她是一個人的義女!」
「誰的?」
「蘇秦!」
子啟兩眼大睜。
「她還兩次救過一個人的命!」
「救過誰?」
「蘇秦!」
子啟長吸一口氣。
「她還生活在一個人的身邊不下十年!」
「不會又是蘇秦吧?」
「讓公子料中了。」
「那……她是不是與蘇秦……那個……」子啟頓住,目光徵詢。
「蘇秦是她義父!」車衛秦一口否決。
子啟又吸一口長氣。
「讓此女做香樓的招牌,公子以為如何?」
「不可!」子啟急道。
「哦?」
「這是個奇女,本公子收了!」
車衛秦鼓掌。
接后數日,子啟讓出一棟位於郢都核心區的奢華客館,被車衛秦作價入股。前後不過旬日,此樓就被車衛秦使人裝飾一新,門首大匾上,「品香樓」三個用脂粉塗色的大字赫然奪目。
華都麗日,艷陽高照。
一堆爆竹響過,鼓樂聲中,以天香為首的眾香粉黛登場,品香樓正式開張。樓里樓外,結燈結綵,管弦樂中,佳麗競技。遠在門外三十步處,就可嗅到一股又一股撲鼻而至的西域異香,窺見到各色各樣的俏臉隱現,玉體弄姿。
在子啟等公子的高調宣揚下,不消數日,滿郢都的富家公子、達官貴人大多曉得此樓了,離樓百多步的拴馬場也漸次鬧猛起來。
接到子啟的緊急指令,昭鼠不敢怠慢,將他的寶貝陶壺小心翼翼地做了防震包裝,晝夜兼程,一路顛簸地趕到郢都,未進家門,直接入見。
子啟審過陶壺,讚揚幾句,指壺道:「昭大人,這隻老壺本公子借用幾日,你甭心疼喲!」
「這……」昭鼠怔了。
「是王叔要借!」子啟笑道,「本公子才不稀罕你的這個破壺呢!」
昭鼠兩手抱頭,良久,抬頭:「敢問鄂君,王叔欲借幾日?」
「咦?」子啟眼睛睜圓,「王叔借幾日,你問我,我哪能曉得哩?這破壺真要是讓王叔看上了,該是它的福氣才是!即使你白送給我,拿它撒尿我還嫌難看哩!」
昭鼠吧咂一下嘴唇,緩緩站起,拱手:「公子若是無事,下官這就回家了!趕路太急,有點兒不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