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中午時分，火車到站——遠川市。

曼珠牽著陸語冬的手，一路尋至打車通道，排了一輛出租，上車后在司機的詢問下，自綉紋精緻的腰帶里摸出了一部手機。

那是部翻蓋老人機，紅色的，款式很土，帶手寫筆，而且是五六年前市面上最經摔的那個老牌子。

陸語冬望著那個手機，不自覺眨了眨眼，眼裡露出一絲疑惑。

曼珠表情認真，落指生疏，好半天才翻出一條簡訊。

她皺著眉、虛著眼，如臨大敵般望著那小屏幕上的字，半認半猜、結結巴巴地將其念了出來。

而後，如釋重負，將手機收起：「師傅，就去這個地方。」

陸語冬不解地歪了歪頭，卻沒敢把心裡話說出來。

曼珠好像……不大識字的樣子。

其實，曼珠也不是不識字，只是暫時認不全近百年才推行的簡體。

某個圖省錢送了她這部老人手機的傢伙，許是在人類城市待久了，無法意識到漢字改革這種問題，只教了她如何看簡訊和打電話，並沒有考慮幫她改改手機的字體顯示。

說起來，時代在變化，思想在進步。

隨著人類尚未開發的山林面積越來越小，妖精為了生存也要與時俱進，在一場人與妖的談判下，妖族推選代表與人類簽訂了一系列和平協議。

從此，妖族擁有了在人類城市合規合法居住的權利，越來越多的妖族通過分佈於人界各大城市的妖精管理局，得到了屬於自己的「人界居住證」和「人類身份證」。

這一批與人類簽下協議的妖精，只要不違法亂紀，就不會遭受人類捉妖師的傷害或是驅逐。

就算是那些天生有靈根，自幼修行法術，一心斬妖除魔守衛人間的修者，也不再無腦嚷嚷什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話了。

曼珠本是一條藏於深山潛心修行近三千年的紅蟒，不涉紅塵，不問世事，一心只想渡劫化蛟。

只是前陣子，眼瞅著劫期將至，千年來都未被人類開發的山林禁區里竟是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入山歷練的人類捉妖師。

若不是恰遇劫期，她自有本事躲過捉妖師的搜殺。

可那些傢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於那天劫降下之日，來添了那麼億點點亂子，害她在倉惶逃亡之時不慎被徹夜的天雷擊碎了命魂。

世間生靈皆有三魂七魄，其中胎光為命魂，若是失之損之，則魂飛魄散，再不入輪迴。

渡劫失敗后，魂魄將散之際，她依靠本能循著一股血腥氣，來到了一座高山的崖底。

那個她不曾見過的，形狀扭曲的鐵殼子里，卡著兩具已經冰涼的扭曲屍體，和一個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女孩被成人牢牢護在懷中，卻依然受到了十分致命的創傷，四肢扭曲，渾身是血，只怕是撐不了多久了。

可女孩的魂魄，是完整的。

曼珠心念一動，拼上所有餘力，將女孩從鐵殼裡拽了出來，緩緩纏上了女孩的身子。

反正這孩子也快死了，倒不如將命魂給她……

妖族有禁術，結魂而共生。

結魂者，共享壽數、共承傷痛、共赴生死。而且，如果彼此分離超出一定距離，命魂將會因為無法兩邊供給而自行產生撕裂，後果自然是結魂者因此死亡。

她離不開這小孩了。

正因如此，兩個月前，她耗費不少力氣，聯繫到了如今在遠川市混得人模人樣的舊友。

舊友聞訊奔赴而來，得知事情經過後，一臉詫異道：「所以你和一個……和一個那麼小的孩子結魂了？」

「不然呢？邊上兩個大的都涼透了。」曼珠道，「這孩子是長在人類城市的，我不能把她帶回神農架，這會毀了她……我需要留在人界，你帶我去走個流程吧。」

「得，當年怎麼勸你都不肯來，如今為了個孩子……」舊友說著，頭疼地捏了捏眉心，壓低聲音問道，「那你知道，這孩子的住院費和醫療費分別多少錢嗎？知道妖精辦理人界居住證和人類身份證要花多少錢嗎？」

「……」曼珠顯然對錢不太有概念。

她正要虛心求問，便聽這兩千年老友，一張嘴竟似連珠炮般，叭叭叭叭個不停。

「你知道一個房子多少錢嗎？或者你知道一個臨時住處每個月房租多少錢嗎？」

「你知道一個初中小孩，每個學期的學費、書費、文具費多少錢嗎？」

「除去自己吃穿，家裡用電用水，你還要照顧那孩子的衣食住行，這也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他話到此處，終於停下了叭叭，端起桌上為省錢而點的一杯冰水，悠悠問道：「我說紅紅，你身上有錢嗎？你知道錢從哪裡來嗎？」

曼珠抬眼反問：「你有錢吧？」

「我有錢，錢也不是憑空來的，不可能白給……」

「算我借的，會還。」曼珠打斷道。

「別是分期還款幾百年吧？那可……」那人說著，見曼珠眼裡浮起一絲不耐煩的怒意，一時噎住，似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過往，眼神都添了幾分惶恐。

曼珠嘴角揚起一個危險的弧度：「暮沉山，你想清楚了再往下說。」

聲音是入骨的酥柔，卻蘊藏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

那被喚作暮沉山的妖精當即重重拍桌，一改先前猶豫又摳門的態度，豪邁道：「借！只要我有，多少都借！這事你交給我，只管放一百個心，我絕對什麼都幫你準備妥當。工作你也別擔心，我有一家小店，你要不嫌棄可以來幫幫忙。」

半個月的等待后，曼珠拿到了居住證、身份證，一張銀行卡，以及一部價值138的紅色諾基亞翻蓋老年機。

在教會曼珠如何翻看簡訊與撥打電話后，暮沉山最後給了她一串鑰匙。

「這是早些年我用來過渡的舊房，閑置久了一直沒租。層數吉利，交通便利，買啥都快，離學校還近，小孩上學步行也就二十幾分鐘。」暮沉山說著，挑了挑眉，「暖心小屋，家用齊全，拎包入住哦。」

「鑰匙共三把，小區鐵門、住樓鐵門、你家鐵門，到時候自己試吧。」暮沉山說罷，轉身就走，不過沒走幾步，又回頭對曼珠比了個有事打電話的手勢，「小孩傷好了，聯繫我給你買票。」

聽上去好像很不錯的樣子。

可真當曼珠照著簡訊上寫的詳細地址尋來，牽著陸語冬找到那間租房時，還是忍不住在心裡「呸」了一聲。

六樓六號，層數是挺吉利，只是裡面就寒酸了點。

客卧一體，一廚一衛。

那些提前買好寄來的換洗衣物和床單被褥，盡數被暮沉山堆在了房門口，開門的瞬間，曼珠不禁做了一個深呼吸。

這屋簡直連腳都邁不開。

空間擁擠也就算了，還南不通北不透，唯一一扇窗，開在一體床櫃的邊上。

就這，還暖心小屋，家用齊全，拎包入住呢？

暖不暖心她一點都看不出來，可這屋子兩個人住，小是真的小。

看上去多少還有點臟，想來是有陣子沒人住了，交房前打掃得也十分馬虎。

曼珠低頭，有些尷尬地望向一直跟在身側的陸語冬，見其沒有不滿的情緒，不禁鬆了一口氣。

「來。」她將陸語冬牽到木質沙發旁坐下，十分溫柔地說起了瞎話，「過幾日我就送你去學校報到，這裡離我為你找的學校很近，我們……暫時住在這裡，這樣你上學放學會方便很多。」

陸語冬重重點了點頭。

「那你坐著休息會兒。」曼珠說著，四下望了望，綁起衣袖，起身收拾起了這間某人口中「拎包入住」的暖心小屋。

進小區時她就發現了，這裡不是曼珠的家。

沒有人會對自己的家那麼陌生，手裡就三把鑰匙，進個小區大門還能試半天。

要不是小偷根本不會穿得那麼仙女，長得那麼漂亮，保安亭里坐著的門衛差點都要以為小區來小偷了。

曼珠如此不熟路，說沒嚇到她一定是假的。

她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一個從前未曾見過的人好心認養了她，一路將她帶離了原來居住的城市，又連「回家」的路都認不好，很難不讓人聯想到「人販」一詞。

可她也不知為何，明明感到害怕，卻還是抵不過心裡那份沒來由的信任，只是認認真真將地址記了下來，埋著小腦袋，默默跟著曼珠爬上了這老舊樓房的第六層。

本來她心裡有許多疑惑，想問卻不敢問，此時聽曼珠這樣說，終於鬆了一口氣。

原來這裡只是曼珠為了她上學方便，特意尋的出租房，不熟路完全是因為曼珠自己都沒怎麼來過。

想到此處，陸語冬抿緊的唇角止不住微微上揚。

她抬眼偷偷望向忙著打掃房間的曼珠，不由捏了捏十指，起身輕手輕腳走進衛生間，搓了一張舊帕子，又輕手輕腳走到了曼珠身旁，與她一同擦起了屋裡每一個小角落。

曼珠起初有些詫異地看了陸語冬一眼，而後也沒說什麼，只是欣然一笑，接受了她的好意。

大半個下午過去后，小小的屋子不止是乾淨了，連四周陳設都有了不小的變化，這都是兩人一同商討出來的擺設方案，可把陸語冬累得直喘氣。

照著自己心意大變樣的小屋，忽然就有了幾分家的味道。

曼珠看了眼牆上掛的舊式木鐘，道：「屋裡沒備什麼菜，想吃什麼，我下樓帶回來。」

陸語冬灰撲撲的小手，揉了揉臟掉的衣角：「我也去。」

曼珠笑了笑，道：「我去就好，你啊，髒兮兮的，像個小花貓，先洗個澡吧。」

陸語冬抿唇想了想，乖巧地點了點頭：「我不挑食。」

「那我隨便買了。」曼珠說著，轉身出了門。

陸語冬望著關上的房門，心裡暗暗感慨：曼珠身體真好，忙活了一下午，不喊累也不出汗。

當沖洗去滿身汗漬，陸語冬換上了軟和的新睡衣，坐在窗邊鋪好的床上，不自覺左右晃蕩著纖細的小腿。

無聊的等待里，她將身子向後一躺，張開雙手半躺於床。

左手指尖似觸碰到了什麼，側身一看，原是在枕邊摸到了那個紅色的翻蓋手機。

陸語冬有些遲疑地眨了眨眼，心念一動，彎起指尖將其勾入手心。

隨手翻開，便看到了一條草稿箱里編好但沒有發出去的，超過了發送字數的簡訊。

簡訊以「記得要買」為開頭，後面跟著各類生活與學習的必需品，其中包括了香皂肥皂牙膏牙刷毛巾書包文具……

以及，此刻她身上穿著的棉質睡衣。

沉思數秒后，她一個沒忍住，踢了踢腳，抱著手機在床上打了兩個滾。

心裡的某個地方，微微暖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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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小天使們對十多年前那種翻蓋傻瓜機有沒有概念，反正就是除了打電話和發簡訊，基本啥都不能做，簡訊字元還不能超過140。

別問，問就是老朋友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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