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夏思醒身故后,縣衙的差役跟仵作第一時間趕到查驗過了。
此後夏知縣的屍首便暫時寄存在南塘寺,寺內的僧人自發地給夏知縣念了三天的經,才送回了縣衙。
為這個緣故,夏知縣的遺孀李夫人逢七便過來替亡夫燒一次紙,在佛前上幾炷香。
今日她上了香后忽覺不適,便在寺中暫時休息,見天色不早正要回縣衙,忽然就聽見有僧人吵嚷說是古塔這邊兒鬧了鬼、且是知縣大人顯靈了。
李夫人聽了非但不怕,反而急忙趕了過來,不想亡夫並未顯靈,卻聽見了無奇的話。
她顫聲問了一句,便覺著有些站不穩。
李夫人身邊兒跟著一個丫鬟,一個小童,那孩子不過是四五歲,依偎在她的身邊兒,緊緊地扶著她,稚嫩的小嗓子叫道:「娘、娘你怎麼樣?」
南塘寺的主持也給驚動著趕了來,見狀問明了緣故,又見無奇三個是太學生,便請到了香客齋房略坐。
李夫人強撐著進了房中,寺僧送了熱茶上來給她緩一緩。
她是個有些清瘦的婦人,臉上帶著明顯的憔悴之色,但若不是過於瘦跟憔悴,可以看得出是個很好看的、眉眼裡透著良善的女子,但如今因為夏思醒的死,疲憊跟愁苦佔據了她的臉龐,甚至於眼神都是恍惚的。
她身邊跟著的男孩子,便是她跟夏知縣的兒子夏懷安。懷安年紀雖小,又瘦弱,小臉上卻帶著警惕跟堅毅的表情,始終跟在李夫人身旁亦步亦趨。
主持僧人詢問無奇三人身份來歷,聽說蔡採石是侍郎蔡家的人,兄長又是翰林院蔡流風,自然如雷貫耳,越發多了幾分敬意。
蔡採石便道:「我曾聽兄長說起夏知縣意外身故的事,兄長對知縣讚譽有加,對此事十分的惋惜,我跟兩位同窗今日才到貴地,一時心血來潮想起此事,還請不要見怪。」
原來蔡採石看出眾人的疑惑,畢竟他們是國子監的學生,突然半夜三更跑來古塔議論夏知縣的事,自然引人懷疑。
他如此一說,主持跟李夫人等便不會覺著十分突兀了。
果然,主持僧連連點頭,慈眉善眼地:「原來夏大人跟蔡學士還有一番交情。」
李夫人聽著兩人說話,總算緩過氣來,她的雙眼裡透著一點模糊的光芒望著無奇,想要說話,卻摸了摸夏懷安的頭,吩咐丫鬟:「先帶哥兒到裡間去。」
丫鬟領著小男孩兒走進了裡屋,夫人才看向無奇輕聲問:「你也覺著我夫君是被人害死的?」
無奇卻一針見血地問:「我聽人說,夫人不信大人是自盡的,莫非夫人您知道些什麼嗎?」
李夫人的眼神呆了一呆,卻沒有回答。
主持僧很善解人意,當下起身行了個佛禮,起身帶人走了出去。
沉默了會兒,李夫人掃了一眼蔡採石,大概是因為蔡採石的身份特殊,所以這幾個太學生在她眼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了。
「你們剛才提起了狐狸郎君……你們若不說,我也是不會再提的,」李夫人垂眸,想了會兒才說道:「夫君是個心有大志的人,當一個好官兒是他畢生所向,從來到少杭府的時候,他每天早起晚歸,為了少杭府殫精竭慮,有時候我覺著他太辛苦了勸他不必那麼盡心操勞,他只不肯,他說他把少杭府的百姓當作自己的孩子來看待,所以一定要為他們謀划,保他們安樂,他還用了懷安來做比較,讓我以疼懷安之心來理解他的心,他讓我無話可說。」
雖似無奈,李夫人說這話的時候唇角還是多了點柔和的笑意。
「可是就在一個月前,夫君連著兩天沒回后宅,等他終於回去,我發現他的臉上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神情。」
李夫人回憶著,臉上的笑斂了起來。
當時夏思醒的臉色肅然的可怕,李夫人一看這個表情就知道他遇到難題了,而且還是極為棘手的那種,她試著詢問:「怎麼了?」
夏思醒目光散亂地看了她一眼,唇翕動片刻,他一字一頓地說:「出了大事。」
「什麼事?」李夫人心頭髮顫,面上卻不願意過於驚慌免得讓丈夫負擔更重。
這次夏思醒卻沒有回答,在李夫人一再追問下他才輕聲說道:「身為父母官,我不能坐視不理,而且……若不及早制止,任由那惡賊猖獗,只怕受害者更多!」
李夫人眨了眨眼:「惡賊?受害者?夫君你說的是什麼?可是死了人?但我並沒聽說有什麼人命大案啊?」
畢竟少杭府是夏思醒的治下,若出人命案子這種大事,夫人一定會知道的。
夏思醒深吸了一口氣:「人命,還不止是一條人命!最可恨的是……」
當時夏知縣的臉上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憎惡,又像是莫大的悲哀:「我可以愛民如子,但是有的人連本能地『愛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反而!」
李夫人聽得似懂非懂,驚疑不定地問:「您到底在說什麼?」
夏思醒定了定神,看著夫人蒼白而張皇的臉色,心裡湧出深深的愧疚。
他是個清官,也是個窮官,雖然是管理整個少杭府的知縣大人,雖然少杭府在皇都周圍也算是個富庶之地,但他卻窮的兩袖清風,連給夫人置買件更好看的衣裳的多餘錢都拿不出來,內宅的吃用更是捉襟見肘。
若非李氏不是個嬌氣的女子,又很賢惠會操持,只怕他堂堂的知縣大人還要挨餓呢,難為李氏從無怨言,如今自己怎麼能再讓她跟著擔驚受怕呢。
夏思醒重又和顏悅色起來,他沒有繼續說別的,只盡心地安撫了太太幾句,便出去忙碌了。
李夫人回想著跟夏知縣的相處,眼中又有淚光湧出,她道:「我是後來無意中聽見縣衙里的人暗地裡抱怨,他們說思醒無端端地居然敢去招惹虞山的狐狸大仙,弄得不好是要遭殃的……我當時只不信。」
李夫人雖然心驚憂慮,但也沒當回事,不料果然!
說到這裡,李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淚,喃喃地說:「他就那麼去了,若不是還有懷安,我也早跟了他去。懷安,可誰知道懷安還能活多久?」
最後一句,她輕聲地像是自言自語。
蔡採石心中的同情早就鋪天蓋地,連林森都眉頭緊鎖眼中帶著傷感。
聽到這裡兩人忙問:「您說什麼?小公子怎麼了?」
原來夏懷安從小體弱,起初並沒當回事,後來請了個高明的大夫,才知道這孩子是有心疾的,需要人蔘肉桂等各色補藥的調養,還要不間斷地叫大夫調理才有好轉的可能,這是富貴人家才能有的做派,夏知縣哪裡弄做到這個?因此一直都拖延著。
不料如今夏知縣竟比夏懷安先一步去了,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夜,因時候不早,主持僧人請李夫人留宿寺內的香客廂房內,同時也挽留無奇三人就近歇下。
小和尚送來了晚飯,打了水,三人謝過,吃了點素齋,又洗了手臉,泡了腳。
蔡採石心裡惦記的已經不是案情了,而是知縣夫人李氏跟那個小孩子。
他對無奇道:「若是小公子再出事,李夫人怕是活不下去了。」
林森用力一點頭:「這是什麼世道,夏知縣這樣的好人怎麼沒好報呢?」
無奇沒有說話,她心裡想:在某些時候,一個純粹的好人就像是一個殉道者!
因為他們多半須得孤獨的在黑暗中摸索向前。
夏知縣夏思醒大概就是這樣一個孑然而行卻不乏勇氣的殉道者,他不僅是個純粹的好人,更是個純粹的好官!他有著官員們本該有的高尚的志向,為了治下的子民,像是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保護他們,他大概沒想到拋妻棄子,但還是付出了死的代價。
他的確是愛民如子的,但是李夫人跟夏懷安呢?
想到這裡眼睛竟有些濕潤。
蔡採石跟林森的同情,無奇也很感受到了,但她更加明白的是,目下要做的就是找出那個藏在條條人命底下的詭秘真相,抓到真兇,她知道那也定是夏知縣的心愿!
如果說起初在客棧醒來只是被迫趕鴨子上架,那現在,無奇已經下了決心,她一定得把這件事查明白!不管多困難也要查的水落石出!
為了這個世上還有夏思醒這樣的好官!
大傢伙說了一陣子,才各上各床去了。
當天晚上,無奇回想著從在客棧醒來一直到南塘寺所聽所感,三個莫名而死的女孩子,墜塔的夏知縣,李夫人的話……狐狸郎君!
所有的線索在腦中飛來飛去,每個人的言語交錯出現,紛紛地像是在向著她訴說。
正在似睡非睡,窗外某處突然傳來「嗵嗵」地沉悶聲響,無奇抬頭一聽,像是有人在砸地。
她想叫蔡採石跟林森聽聽是什麼響動,誰知那兩個早睡沉了,無知無覺。
無奇翻來覆去了半天,索性翻身而起披衣下地。
她輕輕地打開門走了出去,站在廊下聽了片刻,聲音卻竟是從南塘古塔方向傳來。
夜半三更,夏知縣絕命之處居然傳來如此詭異的響聲,無奇有點害怕,但好奇心卻更加強烈。
約莫一刻鐘,古塔在望。
遠遠地無奇打量著,小心翼翼往前走,但她還未靠前,就見到一道黑影從古塔上如流星飛矢似的直墜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塔下的地面上,一動不動!
難道真的是夏知縣的亡魂不滅?
無奇屏住呼吸,有點後悔沒有把蔡採石跟林森扯起來,至少可以壯膽。
可轉念一想,如果真是夏知縣的亡魂,那她反而一點兒也不怕,因為夏知縣不是壞人,他愛民如子,所以就算死了也絕不會是個惡鬼。
一念至此無奇甚至還巴不得見一見夏思醒,當面詢問他真相為何呢!
偏在這時候,古塔上有一點幽幽地燈籠光亮起,那點燈光飄浮在半空,就像是給鬼魅挑著一般,緩緩地地向下飄挪過來。
最後,那盞燈來到了塔下。
無奇睜大雙眼仔細地看。
幽淡的燈光中,是幾道影影綽綽的身影,當中那位卻尤其顯眼,他的身量高挑,但高而端莊,一襲寬綽的暗紋府綢披風,月光下顯得落落寡歡。
他抬起手,向著無奇招了招,竟是叫她過去。
無奇沒有因為確認了對方是人而鬆一口氣,因為知道就算是個鬼,也未必會招惹此人。
一時她竟不知自己寧願見他,還是見鬼。
她硬著頭皮走上前,並不敢抬頭亂看,只是故作驚訝地拱手行禮,很恭敬客氣地:「學生有禮了,這位……公子您怎麼在這兒?您……」
她的目光掃向地上,卻因有數人擋著,地上之物越發看不清了。
而此刻出現無奇面前的,赫然正是那位在青樓里照面過的戴狐狸面具的神秘人。
今晚上這人沒有戴狐狸面具,但也沒露出他的臉,因為他戴了個像是蝶翼形面具,大約是金制,燈光下閃閃發光,這面具華貴而精緻,只露出了軒挺到恰到好處的鼻樑,跟微微有些薄的唇,卻依舊是可圈可點,無可挑剔。
如果在青樓的時候無奇沒有看過他驚為天人的側臉,此刻必然會以為這位先生的臉上有什麼缺陷。所以才時不時地總要叫面具遮著不能以真面目見人。
但如今見他居然換了個面具的款式,那想必這屬於個人所好了。
只是原先林森因為他戴著狐狸面具的緣故,猜測他就是狐狸郎君,可現在他換了個金蝴蝶的,總不能再叫他蝴蝶郎君,可見猜測畢竟是猜測而已。
面對無奇的問話,前狐狸郎君現蝴蝶郎君矜持而略帶戲謔地回答了兩個字:「你猜。」
答案其實不難猜的,無奇卻仍然很小心地問:「想必是為了夏知縣?」
「不對,」他的唇角上揚的弧度,似乎是撩動的一池春水微漾:「是為了你。」
雖然明知道這回答必有玄機,無奇仍是驚了驚。
金色面具后的眼神迷離而叫人無法看清,他的聲音卻有些怪,彷彿故意要顯得輕佻些,但卻透出藏不住的清雅貴氣。
他道:「你先前說夏思醒是他殺還是自殺,案情重演最為簡單直觀。」
「啊是……等等!您怎麼知道?」
他仍是沒有乖乖回答,反而問:「想不想知道結果?」
「結果?已經有了?」不知怎麼,無奇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她瞥了眼身後地上的人形,忐忑不安。
「你不是看見了么?」神秘的蝴蝶郎君下頜微揚,「本……本主子才讓他們一連扔了幾個人下來,從落地的方位看來,果然事有蹊蹺。」
無奇窒息:「你說什麼?」
「要不要過去看看?」他還是那麼散漫不羈的。
剛才過來的時候掃了眼地上之物,隱隱是個人形,但也沒敢多看,也沒來得及細看。
如今聽他公然說「扔了幾個人下來」,又想起剛才所見從塔上墜落的黑影,以及那夜青樓里的火光跟慘叫……整個人的血都涼了。
當時她提議試驗,「案情重演」,林森還玩笑說五層那麼高,要人跳下來做試驗是必死的,除非是絕頂高手。
無奇沒跟他解釋,因為她覺著沒有誰會殘忍狂妄到用人來做試驗。
但面前人的語氣不帶半點情感,輕描淡寫的像是撒落幾張紙似的不值一提。
好像根本不知道一個鮮活的生命是多重要,多麼的可貴。
無奇的心怦怦亂跳,憤怒開始升騰。
她的理智還在盡量地規勸她的心跟嘴叫他們別輕舉妄動,但就像是被激怒的小貓一樣,她的驚怒憤恨非但蠢蠢欲動,甚至很想揮動不怎麼強而有力的爪子在對方的臉上身上來上那麼幾下,最好抓出血來,讓他感覺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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