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聲起,又見蕭牆禍(五)
我曾多少次看著司徒凌不急不慢拉一個滿弓,嗖地將他那特製的羽箭射向他的敵人。
如今,他的奪命之箭射向了和他一起長大的堂弟,射向了曾和他親如手足的同門師弟。
司徒永顯然已被那一箭傷了內腑,傷勢極重,連氣息都微弱,卻忽然握住我的手,低低道:「晚晚,來不及了,你不用再管我。我……願賭服輸!」懶
我牽著馬調頭往回走著,幾乎落下淚來,潸然說道:「誰讓你去賭了?忍他一時又何妨?總不肯聽我一句勸!」
司徒永嘆道:「我不想連累秦家……至少,目前你和他還沒有僵持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我真想抱住他痛哭一場,告訴他,司徒凌和秦家早就已經水火不容了,仇恨的根源,遠在……十八年前。
我甚至都在好奇,司徒凌怎能忍得了這麼久!
但我終究只向他勉強一笑,說道:「皇上不用擔心秦家,待我護送你回京城,有我們在京城的兵馬保護,又是文武官員的擁戴,定王再怎麼囂張,也不敢太過放肆。」
「京城……」司徒永嘆息,「我只敢調神機營的兵馬。御林軍……自兵變時部分將領曾聽命於端木氏與你我為敵,自此便生了嫌隙,加上司徒凌刻意分化,早已不是那個只聽命於皇室的御林軍了……你應該也是心中有數吧?不然,也不會再三派秦家軍駐入御林軍營地……分明是擔心他們會再起嘩變,對我不利……」蟲
柳子暉勸道:「皇上,事已至此,也不用太擔憂。了不得我們徑奔西北,召來駐守北疆的秦家軍和京城駐軍相呼應,再有別處勤王之師相助,司徒凌未必能討得了便宜!」
「使不得……」
司徒永略直了直身,側頭看著山邊漸起的血紅旭日,低低道,「北門洞開,柔然入侵,芮國大亂……並不是他想見到的,也不是我想見到的。何況……我走不了多遠了……」
他咳嗽,蒼白的唇邊便溢出一串血跡,慢慢地滴落到雪白的前襟。
我心中一沉。
外傷還好說,如果內腑出血,又不能及時救治,他真的支持不了多久。
柳子暉焦急地看向他,又看向身後,說道:「我們預先留了退路,伏擊失敗后從小道逃了出來,但司徒凌也不知調來了多少兵馬,只怕很快就會追上來了!」
前面已是山口,剛剛結束一場激戰。幾名統領正匆匆奔上前來見禮。
我一指前方的滿地屍骸,心下已是凄涼,「永,他倒不愧是我們的大師兄。連你排下的後路,他居然也能預料到!」
司徒永也輕輕地笑道:「可你也能推測到他的布置,這麼快找到我……看來就我這個小師弟最不成器!」
你本該是個瀟洒無雙的清貴公子,或是個仗劍天涯的絕世俠客。這樣波詭雲譎的九重帝宮,其實並不適合你。
可我到底沒說出口。
我只向前來見禮的部將平靜說道:「請諸位兄弟在此攔住定王的人馬,不許一個人出這山口!」
眾將俱是神色一緊,齊聲應諾,臉上已微見忐忑。
沈小楓道:「將軍,我留在這裡陪著兄弟們,你護送皇上離開。」
我帶來的人手有限,何況大多曾和司徒凌的兵馬並肩作戰過,要和從來是秦家半個主人的司徒凌正面為敵,大約也有著諸多顧忌,甚至畏懼。
若我先撤,他們沒了主心骨,還沒動手便會氣沮,再面對司徒凌手下的虎狼之師,這麼點人馬只怕很快就會打光,比地下這些在猝不及防間被襲殺的兵卒還不如。
即便以這些人的性命為代價,我都無法贏得帶司徒永脫身的時間。
但人人皆知沈小楓是我心腹,常代替我發號施令,留她下來無疑可以鼓舞人心;何況她素來玲瓏機警,深解應變之道,應對司徒凌也可適度掌握火候,或許還有全身而退的機會……
我不敢想去想像她和我這些忠心部屬可能落得的下場,點頭道:「交給你了!」
遂挑司徒凌所部留下的好馬換了,帶了司徒永和我自己的幾個親兵,總才十餘騎,徑自出了山口,奔向京城方向。
我的紫騮卻認主,見我換馬,只在旁邊嚼了幾口青草,待我前行,也不怕疲累,竟跟在我身後要一起走,卻被沈小楓牽住,緊緊挽著轡頭,這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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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司徒永騎乘的,卻是那些馬中最好的一匹,雖是兩人合騎,倒也不覺吃力。
我用衣帶將司徒永和我縛在一起,他亦伸手抱著我的腰,開始尚有些力氣,但行了一段,卻連呼吸都微弱了。
我情知他傷勢極重,但目前這情形,如果不找來大夫,卻萬萬不敢為他拔箭。
我從荷包中摸索出兩粒雪芝丸,反手送到他的唇邊,柔聲道:「永,支持住,前面那個鎮子上,便有個出名的大夫。有雪芝丸的助益,只要拔了箭便沒事了。你想想,上回南梁軫王那麼重的傷,不是也很快就復原了?」
司徒永溫順地應了一聲,就著我的手將藥丸銜入口中。
他的嘴唇乾裂,呼出的氣息微弱卻炙熱。
我握住他無力搭於我腰間的手,低低道:「永,葯服下去了嗎?感覺好些了嗎?」
「嗯……」
他應我,身體卻猛地一搐,我還未來得及回頭,只聽見心都被絞碎了般的低沉痛楚的「哇」的一聲,大口鮮血忽然自他口中噴出,迅速濕了我的肩部前襟大片衣料。
觸目驚心的紅,像驀然漲大在眼眶中的血色牡丹,讓我有片刻間眼中腦中都是一片血色。
除此以外,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想不到。
搭在我腰邊的手無力垂落,被我握在掌心的手薄薄的涼,微微地顫。
可連那樣輕微的顫意似乎也要停頓了。
血色隨著淚水的迸濺漸漸淡了,我轉頭看著他耷於我肩上的面龐,高聲喚道:「永!永!」
他不答我。
他的臉色,浮白如我中噬心術后所見到的那種白,讓我阻滯得透不過氣來。
我狠狠地勒住馬。
揚蹄而嘶的駿馬帶起的力道似乎讓天地乾坤瞬間顛倒失衡。
但我終於穩住身形,並反手緊抱住我那個快要掙脫維繫於兩人間的衣帶一頭栽下的師弟,
柳子暉等人也已飛快下馬,奔了過來。
柳子暉一邊解開捆縛住我們的衣帶,小心將司徒永抱下馬來,一邊已啞著嗓子道:「秦將軍,這樣……不行。皇上……皇上支持不下去了!」
我下了馬,舉目四望,北風蕭蕭,野草萋萋,愁雲慘淡,枯樹鴉啼,竟是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野之地。
前方有幾處短坡,柳子暉抱住司徒永走到背風之處坐了,折斷了他背上的羽箭,然後看著那還在不斷往外滲出鮮血的傷口,那麼個大男人,竟然也是淚落漣漣。
他向我說道:「將軍,沒有大夫,怎麼辦?」
而原來生死不棄跟他一起衝過來的侍從亦是個個含淚,默然圍望著他,又看向我,都是滿臉焦灼悲痛,竟然沒有一個有離開之意。
從他大口噴出鮮血來看,我便曉得即便來了大夫,只怕也已回天乏術了。
他如此年輕,如此聰慧,難道會這樣慘淡無聲地撒手而去嗎?
我始終不能相信。
取出腰間的水袋,我倒出一點水濕了自己的袖子,替他擦去臉上的塵污,又一點點拭去他唇邊和脖頸間的鮮血,露出那張年輕俊秀的面龐。
面色蒼白如紙,不見往日奔走嬉笑間的朝氣。
風吹濃黑的睫,似欲振翅飛開。
再取出兩粒雪芝丸,我把它們嚼爛,低頭哺喂到他的口中,柔聲喚道:「永,永,醒來,吃藥了!」
「嗯……」
他應在昏沉睡夢中,恍惚應了一聲,喉間滾動了一下,眉梢眼角有淺淡而憂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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