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第 40 章

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裡露了餡?」藺承佑攥緊銀鏈,含笑開了腔。

身後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窗口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動於衷,惟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里聳動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衣無縫。」藺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個香囊說明不了什麼,洛陽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鳳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

銀鏈泠然輕響,那人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撫著胸口的痛處,一邊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身後,眼睛卻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那人喉嚨一卡。

「你偷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氣定神閑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裡了。」

那人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成捲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裡的人嗡嗡作響:「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兇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

說著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托盤進來了。

那人瞥見托盤裡的東西,神色微妙地起了變化。

左邊那盤是一疊硃紅色的女子襦裙,右邊則是道士的緇衣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捲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她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沒猜錯,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布陣害人,不料被給萼姬給撞見了,她看你身著朱紅襦裙,誤將你當作了女鬼,以你謹慎的性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麼最後沒殺她?」

那人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後到處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沒,假如你這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繫起來,萬一官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布陣的事很有可能露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動。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藺承佑打量對方的身形,「女鬼身著襦裙,離去時身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會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女鬼可能是兇手,讓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樣,她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她的心裡,你不僅膽小如鼠,身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女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份風險,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暫時放了她,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女鬼、什麼紅襦裙,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托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衣嘩啦啦垂掛下來,乍看去袍身異常寬大,只有身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熟吧?」藺承佑笑眯眯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妓伶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捲兒梨,而且她不只在彩鳳樓見過,過後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捲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后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捲兒梨回來后與抱珠說道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捲兒梨的念頭。」

那人臉上的皮肉彷彿凍住了似的,表情紋絲不動。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么,何至於就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在鋪子里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她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擺擺手,滿臉寫著「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說,捲兒梨看見的是逍遙散人,為何又扯到你頭上?」藺承佑冷笑著把道袍擱回托盤,拿起底下的一張畫像,「自是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所謂的逍遙散人,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話一出,眾人耳邊如同響起一個炸雷。

「這、這怎麼可能?」

藺承佑瞟了眼畫像上怒目金剛般的道人:「光從這畫像來看,誰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蹤青芝時特意扮成了逍遙散人,那時候你已經動了殺青芝的念頭,因為她一再勒索你,與其在彩鳳樓中動手,不如在街上找個僻靜處殺了她,初八那日樓中的妓伶們紛紛告假出門,青芝也不例外,你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就跟在青芝後頭,不料這一幕被捲兒梨給瞧見了。

「捲兒梨並不知你在跟蹤青芝,因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遙散人的你,卻沒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貫多疑,老擔心她會想起什麼。青芝是必死無疑的,萬一捲兒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遙散人跟蹤過,一定會引來官府的懷疑,真要查到逍遙散人的頭上,很多事就瞞不住了。」

說到此處,藺承佑把畫卷扔回托盤:「你心裡很清楚,逍遙散人子虛烏有,根本是經不起查的。當初你假扮成逍遙散人出現在彩鳳樓,無非是想借道家的名義蓋小佛堂。小佛堂名為鎮邪,實則是用來施展邪術的場所。」

那人的神態有些維持不住了,衣袖還掩在唇邊做樣子,卻久久忘了咳嗽。

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於你為什麼要選在此處,自是因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種種限制,頭一條規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氣的地點布陣,田氏夫婦死在樓里,你唯有在此處做法才能拘役他們的魂魄,我說的沒錯吧,彭大郎。」

燈芯爆了一下,燭光照亮賀明生額上一層白花花的油光,他靜幽幽地看著藺承佑,眸子儼然靜成了一潭止水。

藺承佑目光複雜:「如果我沒猜錯,你在謀害這對夫婦之前,就已經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們,在二人死後不久,你故意引來好些鬼魂到樓中,當地人聽說此樓不幹凈,哪敢出錢盤下,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假裝成洛陽來的商人盤下此樓。你布的是邪術,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邊修葺,一邊假意尋覓高人。」

他頓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遙散人出現,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導匠作們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術雖高明,幾位假母卻是目光如鉤,你怕她們發覺你身上的不妥,來之前有意提前支開她們,所以樓中見過逍遙散人的人屈指可數。」

「我說——」賀明生冷不丁開了腔,「你是怎麼發現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頭皮一麻,說來奇怪,這人的模樣明明未變,神態和語氣卻彷彿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商人慣有的油猾不見了,身姿有種端方的氣度,說話時不緊不慢,平靜的聲線下彷彿蘊藏著巨大的波浪。

頭些日子進樓時,她曾無意中看見賀明生手中的賬本,記得她當時就奇怪過,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竟能寫出一手好字,那手字瀟洒遒勁,絕非一日之功。

其實想要不引人懷疑,最好連這一點也做掩飾,但賀明生並未如此,可見此人哪怕習慣了處處偽裝,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東西不願割捨的。

「告訴你也無妨。」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裡拋了拋,「我那兩個師弟在地磚上發現了一點淺痕,看著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後才懷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過法。」

賀明生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那塊磚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裡,印子又淺,我本想過幾日就找人換了,不料還是沒來得及。」

藺承佑一哂:「你已經足夠謹慎了。從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來看,你凌虐他們已經有些日子了,做了這麼多次法,只留下那麼一處破綻,要不是我那兩個師弟打掃了一整夜,估計也難以發現。不過說到這兒,賀老闆難道還不明白么,比起這個印子,另一處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賀明生平心靜氣地拱了拱手:「還請世子指教。」

藺承佑微微一笑:「幾個匠作幹活時,不小心砸出了你規定的深度,他們怕拿不到酬金,未將此事告訴你,你並不知道底下還藏著一個百年大陣,始終未做出預防之舉,等到半年後二怪逃出陣,一切都晚了。正因為要捉妖,我才會住進彩鳳樓,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憑你的種種手段,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

賀明生的樣子有些遺憾:「只怪彭某這些年一心鑽營邪術,正道上的修為太過淺薄,假如早察覺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許我會等收服了二怪再動手,只要避過了這一陣,也就不會引起世子的懷疑了。」

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賀明生:「其實你掩藏得夠好了,你當年的幾個鄰居辨認你的相貌,竟無一個能認出你來,不過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過重傷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從前判若兩人了。」

賀明生:「我說下午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園,原來世子特地找了人來指認我。」

「殺了這麼多人,你就絲毫不曾後悔過?」

賀明生笑容淺淡:「不曾。」

「你與田氏夫婦有仇也就罷了,為何要殺青芝和姚黃?」

賀明生長嘆一聲:「她們壞了心性,活著也是害人,與其日後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來除去這對禍害。」

藺承佑覺得這話很新鮮,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話怎講。」

「姚黃僅僅因為嫉妒就毀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夠壞么?青芝跟姐姐合謀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夠壞么?她窺見我的秘密之後趁機勒索我,不夠壞么?」賀明生搖頭嘆息,「葛巾毀容後日夜悲啼,姚黃和青芝卻絲毫不見悔意,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險惡,日後為了逐利,只會更歹毒。」

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們害的葛巾?」

賀明生嘴角抿得緊緊的:「這樓里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的。」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年多以前,他終於打聽到了田氏夫婦的下落。

某一日,他喬裝成商人到彩鳳樓里買布,碰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裡夥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當這時,有位毛手毛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軟的線鞋,那杯滾燙的茶,透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身離去,旁邊的夥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後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夥計從柜上取了一雙新襪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襪子之後,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靜角落脫鞋換襪,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情狀,不料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色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記憶里,渡口水天一色,是個遊樂的好去處,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夥稱那人「彭家書痴」,還說他日後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七嘴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夥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裡,彭家大郎游上來后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處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動作快得出奇,還是叫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當初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情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身冰涼,因為她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身形卻異常肥碩,從五官到氣度,簡直沒一處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么。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裡找她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溜出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她忙問身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罵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並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色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裡,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闆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矇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後,戚氏變本加厲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願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後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成彩鳳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女兒們前來投奔,青芝擠在人堆里,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動。

數月下來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採辦核對賬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賬冊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成了「彭」字,儘管賀明生不動聲色,並且很快就改過來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製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見賀明生時,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色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裡卻樂開了花,之後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她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布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露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她知道的並不多,並且光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挾,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借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她說她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官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儘管她並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藉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洞悉了他心裡最陰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裡卻開始跟蹤她,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鳳樓之後,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鳳樓到處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術,那晚我約她出來,她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露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她。可惜沒有如果,她這是死有餘辜。至於她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後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婦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嘴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她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射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布滿了殺氣。

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色。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誘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賀明生一動不動矗立著,儼然陷入了回憶里,兩頰隱約現出了鋒利的稜角,顯然正在緊緊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官鬆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色。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里多了份苦澀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崑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寶嬌,也是阿爺取的。『寶嬌』,自是心頭之愛的意思。」

他眉頭輕顫,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壓根不受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後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觸動。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一事無成,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儘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衣裳,平日里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寫字畫,半夜偷偷去學捕魚。」

他苦澀地笑:「縱算過得拮据,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少,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①),每到夏天的時候,她用槐葉擰成汁和面,把麵條下到井水裡用淘過之後,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著給我擦。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裡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迹。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捨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筆,就是怕時光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後那點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長十一歲,她臨死前的那一天,剛學會『兒』字,我把她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她:你是寶嬌兒。她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亂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柔的色彩,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少。

屋裡人聽得入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爺救起后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喪命』,惟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五十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性子,是絕不肯收這筆巨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後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後他收了。正是這五十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緊了拳頭,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餘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凈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說到憤慨處,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觸及脖頸上冰涼的銀鏈,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乾澀,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里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她給關中的長姐和幺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飢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後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里。」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后,很驚訝於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阿爺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巨資,眼饞得不得了。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後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籌借點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後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脫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後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麼好去處。

回憶到此處,彭玉桂眸中浮現濃濃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情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聽到這話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蓮蓬。

妹妹聽了高興得拍手大叫,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夥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妹妹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兒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注②),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後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願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薦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縫裡漏出一點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操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勃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笑容僵在臉上,她心裡原就深恨阿爺油鹽不進,被阿爺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了就是嫌貧愛富,要不是看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戳。

他們這一吵,寶嬌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妹妹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聽見阿爺賭氣說了一句:既把他當作小人,乾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這話剛一落地,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後,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身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潮濕,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爺一時不防備,身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

阿娘驚叫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嘴裡仍在咒罵著什麼。

彭玉桂跑過去扶阿爺,才發現阿爺頭頂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阿爺的整張臉,探了下阿爺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阿娘也看出阿爺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動,沒想到傷人這麼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官?」

阿娘滿手都是血,一個勁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爺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哭道:「快、快回岸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發急切:「黃醫工去城裡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少說要一個多時辰。」

彭玉桂的心擰成一團,阿爺的血根本止不住,別說一個多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啊!」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衝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當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後退。

「你瘋了!」他顫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後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嬌還站在田允德身後,她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胸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身畔,一口氣跑到寶嬌面前,正要彎腰抱起妹妹,後腦勺忽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轟,田允德不會這麼快追上來,動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拚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彷彿有千斤重,後腦勺濕濕涼涼,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凄厲喊道:「大郎,快帶著寶嬌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體內殘存的力氣,雙臂往前一探,他顧不上回頭,抱住嚎哭的妹妹,搖搖晃晃起了身。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儘快找到趁手的東西還擊。自己身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正踉蹌著找尋鐵器之類的物什,後頭傳來熟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抽搐成一團,寶嬌在他耳邊尖叫,說不出是駭懼還是噁心,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血肉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涌,野獸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象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樑處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恍惚感覺寶嬌用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嬌抱離了他身邊。

寶嬌的雙腿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她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道:「怎麼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

另一個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嬌……」

那個人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扒得太緊,沿路發出刮耳的刺響。

「她還小……」他呻--吟,「……什麼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動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意識到田允德心軟,結結巴巴道:「都、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又在發什麼瘋,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嬌?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動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麼,害怕得渾身抽動,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隻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嬌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過來。

她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望,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動,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後一點良知。

「姨母……」

寶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哭聲越發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身解數,只恨稍一動彈,嗓子里就湧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身體又豈受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嬌稚嫩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彷彿插入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入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嘴,喉嚨里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身體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嬌才五歲啊,他在心裡喊叫: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爆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後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後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頭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隱約可見遠處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抽動身體,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處,鼻樑和後腦勺鑽心地痛,軀幹卻是麻木的,勉強挪動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里有個東西。

他梗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光,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濕漉漉的腦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個身,才發現那是妹妹寶嬌,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嬌。寶嬌的身體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臂彎里,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裡恬睡的模樣。

彭玉桂的嘴唇開始顫抖,摟緊妹妹冰涼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後,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安葬了小寶嬌的屍首。

兩個和尚稟性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並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樑骨也折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倖逃脫,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亂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官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牲。他怕泄露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秘密,兩人體諒他的難處,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墳穴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裡做的撥浪鼓,彎腰插到妹妹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後,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谷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彭玉桂眼睛裡布滿了猩紅的血絲,「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倖遇到一位叫賀恩的洛陽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愛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他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身邪術。五年前賀恩身體每況愈下,看我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成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後,我改名叫賀明生。」

藺承佑心情複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洛陽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身份,可光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絲毫不妥,正因如此,他並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婦時,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彭玉桂嘴角裂開,綻放出惡魔般的笑容,「他們做了那樣的惡事,居然沒受到絲毫報應,既然老天爺不肯動手,那就由我來!」

彭玉桂鼻骨折斷本就破了相,這些年又有意讓自己發胖,在他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的旅舍與田允德相遇時,田允德壓根沒認出他來。

他坐在旁邊桌上聽田允德和下人交談,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往越州採辦繚綾,不光如此,田允德還總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納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見的美人。

彭玉桂聽了幾句,恨不得當場食其肉寢其皮,看來田允德因為當年沒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裡一直不踏實,年年去桃枝渡口,無非想打聽他彭大郎的下落,一旦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先下手為強。

追蹤田允德幾日,彭玉桂陸續給田允德招來了附近最兇惡的厲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類殊形詭狀的冤魂糾纏,忍不住胡言亂語。

彭玉桂聽了田允德的胡話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懼妻,是因為戚翠娥把他們當年做過的事寫下來藏在某處,田允德膽敢負她的話,她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麼東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際,彭玉桂又使計在田允德的杯底寫下血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當場嚇得魂飛魄散,也不去越州買布了,連夜逃回了長安,田允德這些年食不厭精,本就得了頭風,被厲鬼日夜追殺,不到兩月就一命嗚呼了。

解決完田允德,就輪到了戚翠娥,於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縊之舉,於是就有了那封寫滿「我本狗彘」的懺悔書。

「可是光殺了他們怎麼夠?」彭玉桂目光慢慢滑過每個人的臉龐,「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換作是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眾人沉默著,因為沒人能給出答案。藺承佑啞然望著彭玉桂,神色遠比平日複雜。

彭玉桂雖是詢問的口吻,但顯然有自己的回答。

「這些當然遠遠不夠,對我而言,田氏夫婦死的那一刻才是復仇的開始。」彭玉桂鼻翼翕動,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把這對豺狼的亡魂拘過來,每晚折磨他們,他們爛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他們。

「我問田允德,當年為何不肯饒過我們?我揪住戚翠娥的頭髮,問她這些年可有過哪怕一絲愧悔?我阿娘待他們不薄,我阿爺贈金助他們渡過難關,寶嬌當年才五歲,出事前一口一個『姨父、姨母』,他們把她扔到水裡的時候,可有過哪怕一絲不忍?!」

他眸中泣血,狀似癲狂。

伴隨著他的控訴,夜風裡也開始夾雜嗚嗚的聲響,乍聽去,像有人在哀聲啼哭。

「還好世上有那樣高妙的邪術。」彭玉桂眼中閃動著淚光,吃吃怪笑,「托賴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們。我挖了他們的舌頭,斬斷了他們的雙手。日後不論他們再投胎多少次,生下來都是殘缺模樣。可惜我學藝不精,不知道底下還鎮著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們的雙足也斬斷了。」

每說一句,彭玉桂猙獰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說到最後,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後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來嗎?」有人開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緩緩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標是田氏夫婦,但你也開始用邪術害別人了不是嗎?」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彭玉桂,「你用邪術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黃。捲兒梨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你喬裝的模樣,也被你視作謀害對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針,今晚又想假借屍邪的名義挖出她的心臟,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無情,已經快趕上當年的田氏夫婦了。」

「不!」彭玉桂臉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我與這兩個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藺承佑一頓,嘴角慢慢流露出一絲諷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亂,勉強維持著鎮定,「青芝和姚黃早就該死,捲兒梨、捲兒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了,我不想伏法,因為那樣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喪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當年住過的地方去。」

藺承佑望著彭玉桂猙獰的面孔,心裡暗覺凄惻,這邪術頗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沒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敞開了,殺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日後凡是觸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會習慣性地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這世上誰都有苦衷。」藺承佑嘆息道,「但當你將屠刀揮向無辜的人的時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厲,右手掌猛然翻轉,指尖變得銀亮刺眼,射出一道銀絲般的長線。

長線直射向藺承佑的咽喉,藺承佑卻不閃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縮,她認識這東西,細如雨絲卻鋒利異常,碰到即是一死。

「當心。」她把藺承佑往旁邊一拽,「這東西能要人命!」

哪知藺承佑早有準備,頭往左一偏,右手的銀鏈一抖,卻反手擊向窗外。隨後一矮身,拽著滕玉意朝房中一滾。

彭玉桂心下起疑,難道藺承佑慌亂中使錯了方向?來不及多想了,趁項上銀鏈鬆開,趕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經。

他手上的銀絲能削金斷鐵,只要先逃出去,到外頭再割斷脖子上的銀鏈也來得及。

哪知剛縱到窗口,銀霜般的月光乍然變了色,一隻金色的闊大羽翼順著窗口探進來,看上去足有半丈寬,緊接著殷紅的巨爪一勾,徑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亂之下射出指尖的銀絲,只恨銀絲細小,翅膀卻太寬大,相觸的一瞬間,僅削下它的幾片羽毛,巨爪抓過來,脖頸上一陣鑽心般的疼痛。

眼見要血濺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涼,就在這時候,忽覺衣領被人一拽,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時右手燃起一道符,飛身拍向那怪物。

「不請自來,想找死么?」

怪物猶如被火炭灼中,尖嘯著往後退去。

「是金衣公子。」藺承佑迅速在窗前貼上了幾道符,回身囑咐眾人,「此處要對付屍邪,你們趕快隨我去小佛堂。」

又對滕玉意道:「絕聖和棄智馬上就過來,只要你們不出這道門,短時辰內屍邪別想闖進來。」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著藺承佑沒吭聲。

「放心。」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

滕玉意這才滿意點頭,蹲到彭玉桂身邊,查看他手中的銀絲。

「他傷得很重。」

彭玉桂頸上鮮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藺承佑從內袖撕下一條,蹲下來壓在彭玉桂的傷口處,又對滕玉意道:「壓著。」

滕玉意剛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藺承佑已經率先壓好了,只好將帕子掖回懷裡,接過手重重壓住。

藺承佑騰出了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粒藥丸試圖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臉色已是慘白如紙,小心翼翼躲開那粒藥丸,苦笑道:「我剛才沒想傷人,只是想逃走,不過世子說得沒錯,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餘辜,世子不必救我。」

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頜,二話不說將藥丸塞入他口中,隨後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銀絲,起身道:「我只負責查案,不負責評斷你是善是惡。命留著,一切都有迴轉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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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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