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滕玉意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話還沒說完,只好硬著頭皮追上去:「王某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
藺承佑道:「有什麼話,王公子請直說吧。」
滕玉意從程伯手裡接過一個小匣子:「想必絕聖同世子說了,彭玉桂臨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為著此事,他把箱篋的鑰匙都交給我了,我先前打開瞧了,箱篋里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賬本,另有彩鳳樓一眾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還需稟告官府,故而想與世子商量,能不能把捲兒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給王某,從此還她們自由身。」
藺承佑腳步一滯,彭玉桂竟將遺骨還鄉這等大事託付給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著假面具,料與滕玉意並無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絕聖一命,為求萬無一失,理當仗著這份恩情讓絕聖託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職,行事也會方便許多。
除此之外,歸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墳塋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會有多麼麻煩,竟也答應了彭玉桂的請求。
轉念一想,當時他趕過去時彭玉桂已經快咽氣了,絕聖畢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轉而拜託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壓下了心中的疑慮,頷首道:「我正要找彩鳳樓一眾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裡,不拘捲兒梨和抱珠了,一併都發還了吧。」
滕玉意沒想到藺承佑早有安排,這樣做倒比她料想得還要痛快:「那再好不過了。聽說彭玉桂的屍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待大理寺辦完必要的手續,還請世子知會王某一聲,王某會親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遺體。」
藺承佑應了一句「好」,接過滕玉意遞過來的匣子。早在給彭玉桂點長明燈時,他就想過令人把彭玉桂的骸骨送回越州老家,既有滕玉意操持,他也就不必插手了。
說話間邁入大廳,抬目就看見彭玉桂的屍首被放在當中,屍首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灰布,腳邊放著盞長明燈,見天和見美盤腿坐在一旁,低聲默誦著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腳步同時一頓,彭玉桂犯了大錯,有這結局並不意外,但此時看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心裡仍覺得凄惻,人性何其複雜,命運總是陰差陽錯,此人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因一場滅門之禍,近半生都在復仇。
家人慘死在田允德夫婦手中,爺娘和妹妹的孤墳至今無人問津,多年來隱藏真面目,為了報仇一心習練邪術,心性越來越歪,最終走上歧途。熬了這麼多年,他凄苦又短暫的一生終是到頭了,這結局對彭玉桂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兩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員和衙役熱絡迎上來:「藺評事,嚴司直。」
滕玉意帶著程伯和霍丘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幫官員紅光滿面,圍著藺承佑絮絮而談:「沒想到這一查,竟牽連出四樁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書生一家的滅門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婦被人謀害案、姚黃與青芝合謀毀壞葛巾容貌一案、姚黃與青芝被人謀害案……這幾位兇手如此狡猾,換個浮躁粗心的,萬萬查不出真相,寺卿聽聞后唏噓不已,直呼後生可畏,先前已經分別給聖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還等著藺評事和嚴司直回大理寺呢。」
藺承佑一邊聽一邊敷衍笑著,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給她:「把身契發還給她們吧,明日排隊去萬年縣找司戶參軍勾銷賤籍,往後各尋活路吧,」
伶人們聽了這話只當做夢,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臉蛋,直到確認這一切是真,這才痛哭著躬身致謝。
萼姬忙著給眾人發放身契,大廳里很快就熱鬧起來了,抱珠帶著捲兒梨找到滕玉意,埋頭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動作一頓,忙讓程伯把二人扶起來:「這是做什麼?」
抱珠淚流滿面:「先前王公子專程向世子討要奴家和捲兒梨的身契,奴家都聽見了。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熱,哪怕抱珠曾辜負王公子的相護之意,王公子也不曾與奴家計較。如今邪祟一去,奴家和捲兒梨怕日後再難見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這些日子的相護之恩,特來與王公子拜別,今日一別,萬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捲兒梨面色有些獃獃的,一個勁地磕頭:「謝謝王公子,謝謝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來,昨夜屍邪操縱捲兒梨時,不論是抱珠不顧一切攔阻捲兒梨的舉動,抑或是捲兒梨變成傀儡都不忍心傷害抱珠的行為,都令她深受撼動,二人小小年紀就被賣到泥淖中,多年來相依為命早把對方視作姐妹,這種生死關頭捨身相護的情誼,是多少銀錢也換不來的。
她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弄這麼大的陣仗,道長給捲兒梨看過了吧,她做了一個月的傀儡,體內餘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淚說:「兩位小道長說清起來比別人麻煩些,早上弄了些顏色古怪的符湯讓捲兒梨喝了,捲兒梨吐了好些黑水,神智清醒了不少,但道長說至少要個一年半載才能全好,給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讓捲兒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後再去青雲觀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問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請講。」
「那一回你和捲兒梨在我房中奏曲,捲兒梨的琴音剛起了個頭,你臉色就變了,那是為何?」
抱珠羞慚地說:「奴家的這點小心思果然瞞不過王公子,奴家和捲兒梨日夜相伴,她調琴時的習□□家一聽就知道,奴家一聽就覺得她不對勁,不曾想她那時候就被屍邪蠱惑了,只當她病中糊塗,怕她被萼大娘罵,忙用別的話岔開了。昨晚屍邪闖進來后奴家才意識到不妥,忙將此事告知五位道長,可惜說得太遲了。」
滕玉意暗嘆,果然如此,屍邪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善於利用每個人的軟肋和私心吧。
「罷了,過去的事不必提了。」她從袖中取出兩粒寶珠遞給二人,「你們還沒正式接過客,平日攢下的打賞不多,日後只能靠你們自己了,這個拿著吧。」
抱珠嚇一跳,急忙拉著捲兒梨起身:「絕不敢受。不讓我們賣笑賣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奴家有手有腳,年紀又小,針黹縫補、做餅烹粥,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
滕玉意:「你們無依無靠,謀生哪有那麼容易,先用這筆錢渡過難關,回頭我讓程伯幫你們找個好營生。」
抱珠仍堅辭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臉一沉:「我可不是菩薩心腸,再推脫我就收回去了。捲兒梨現在可是連話都說不太明白,上哪去求活計?你不想著自己,也該想著她吧。」
抱珠這才紅著眼睛收了。
這時藺承佑已經把事情交割完畢,正要指引衙役們把彭玉桂的屍首抬出去,聽到這番話朝滕玉意瞧了眼,扭頭對身後的絕聖和棄智:「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話個別嗎,去吧。」
絕聖和棄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們得回青雲觀了。」
兩人心中萬分不舍,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們早把滕玉意視作同生共死的摯友,今日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裡又何嘗捨得絕聖和棄智,回身打開包袱,把裡頭的果脯和素點一股腦塞到二人懷裡:「我們府里廚娘做的,比外頭買的好吃。改日我再讓人送些你們愛吃的玉露團到青雲觀去,日後你們想吃什麼,只管讓人告訴我。」
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說:「王公子,往後我們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你們不找我,我也去找你們玩的。」
說著讓程伯解下腰間的令牌遞給兩人:「你們要是想來找我,把這個給門口的侍衛看就成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地接過令牌,又各自從腰間摸出一塊髒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來青雲觀的時候,帶上這個就成。」
一塊歪歪斜斜刻著一個「絕」字,另一塊是個笨拙的「棄」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曉得了。」
說話間一抬頭,恰好碰上藺承佑的視線,他耐著性子等了這一晌,倒也未催促,看說得差不多了,這才道:「好了,外頭犢車候著了,該走了。」
恰在此時,霍丘也進來回稟:「公子,老爺來了。」
滕玉意忙同絕聖和棄智一道出了樓。
滕紹前幾日困在大隱寺中,今晨得知二祟已除,頓時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別了寺內眾僧,率眾趕來接女兒,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紹便親自在門外守著,哪知晌午聖人突然派人召見,滕紹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兒,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來就看見阿爺被一群官員團團圍住,寒暄聲不絕於耳。
她暗自打量阿爺,阿爺想是擔心她的安危,短短几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頭尚佳,嗓音也清澈沉穩。
「……幸賴世子與諸位道長傾力相護,我那王姓外甥及長安百姓僥倖逃過一劫……滕某略備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邊聽邊上犢車,帘子一放下,外頭的聲音小了不少,沒聽清藺承佑的答話,倒是聽到五道掩不住喜悅的笑聲:「哎哎哎,吾等身為道家中人,本就該扶傾濟弱,這些話折煞貧道了……當然滕將軍既是一番美意,貧道也不便推卻……」
程伯示意車夫駕車,滕玉意卻又說「等一等」,掀開窗帷向外看,只見彩鳳樓的一眾伶人都擠在門口,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心內有些唏噓,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末了落在萼姬身上,萼姬正眉飛色舞與身邊的歌姬說話。
滕玉意不動聲色端詳萼姬一陣,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下意識朝藺承佑望過去,正巧藺承佑也有意無意朝萼姬看,目光輕飄飄在萼姬臉上打了個轉,很快就移開了。
她放下窗帷時暗想,莫非藺承佑也覺得不對勁?
滕紹與眾人敘過話后,便帶著女兒及家僕告辭離去。
藺承佑在樓前翻身上馬,揚鞭時瞥見滕玉意遠去的犢車,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串玄音鈴還在她腕上,下意識要追上去,旋即又勒住韁繩,罷了,等她自己察覺,自會令人交還給他,要是她忘了,過兩日他再令人討回來就是了。
***
滕紹父女回到滕府時天色已擦黑,杜家一家四口都在府里候著了,見滕玉意安然無恙回來,自是喜不自勝。
滕紹面上不顯,心裡卻極其高興,欣然令程伯安排酒膳,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飯畢,杜裕知同滕紹去書房議論朝中之事,杜夫人則帶著三個小輩去了內苑閑聊。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向姨母和表姐表弟面前展示了自己新學的劍法,當然,只演示了克厄劍法和學了一半的被褐劍法,至於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她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也就沒公然演示。
杜紹棠原本不信那火玉靈根湯能增長人功力,怎知表姐一招一式都極為凌厲,他照著樣子比劃了一下,連兩招都堅持不下來。
杜紹棠試完,杜庭蘭也奪過劍湊熱鬧,哪知比劃到後頭又成了花拳繡腿,滕玉意和杜紹棠笑得前俯後仰,杜夫人也搖頭笑嘆。
滕玉意笑著奪過劍,在笑聲中示範了一遍。
恰巧滕紹和杜裕知也來了,抬頭見滕玉意握著把小劍在庭院里奔來跑去,杜裕知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紹卻又驚又喜。
看了一陣,他忍不住走上前板正女兒的胳膊:「此處不對,你練的雖是劍術,底下功夫也要跟上,出招時下盤一定要穩,如此方能讓意念灌注到劍尖。」
心裡卻想著,多少年沒在女兒臉上見到這般開懷的笑容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彷彿時光倒流,重又回到十年前蕙娘還在的那段歲月,女兒小小的身影在府里快活地奔跑,就像春日裡一隻迎風飛舞的小蝴蝶。他既心酸又欣慰,指點時便格外用心。
滕玉意照做了一遍,居然還是不對,杜紹棠忍不捧腹笑了起來,滕玉意瞪了杜紹棠一眼,逼阿爺指出她的錯處,再出劍時招式便板板正正了。
杜家人難得見他父女如此融洽,都笑著湊趣,滕玉意自覺學得差不多了,又拖著杜紹棠跟她一起學招,杜紹棠最怕吃苦,學了沒幾招,趁滕玉意不留神拔腿逃跑,滕玉意不肯罷休,撩袍在後頭直追,這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家人笑作一團,連滕紹都笑著搖頭。
當晚杜家人歇在了滕府,次日用過早膳才走。
滕玉意送走姨母一家人,讓春絨和碧螺取了一套男子衣裝來,預備趁程伯還未來,先到園子里複習幾遍劍法。
換衣裳的時候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她不由愣了一下,糟糕,昨日竟忘記還給藺承佑了。這法器本是防屍邪偷襲的,如今屍邪已除,自然得還給原主人。
她輕輕試著往下褪,怎知褪不下來,莫非這幾日在彩鳳樓長肉了?不對啊,這幾日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不瘦就不錯了,對著鏡台照了照,臉蛋明明比剛來長安時清減了幾分。
她唯恐弄壞鈴鐺,小心翼翼加大力道,可是那串鈴鐺就像長在自己腕子上似的,叫了春絨和碧螺來幫忙,兩個丫鬟竟也毫無辦法,一轉眼工夫,一屋子的丫鬟都試了個遍,端水的端水,塗皂角的塗皂角,死活擼不下來。
「等等。」滕玉意思索著抬手,「這可是青雲觀的法器,弄壞了可就糟了,這樣吧,明日我請人問問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怎麼脫下來,我們自己就先別妄動了。」
丫鬟們這才散了,滕玉意換好衣裳,跑到園子里溫習了一遍克厄劍法,回身看見程伯,她非但不收勢,反而向程伯刺出一劍。
程伯以掌化刀,輕輕擋開滕玉意的招式。
滕玉意高興地收回劍:「程伯,這套克厄劍法我已經徹底學會了,你接著往後教吧。」
程伯笑道:「正要與娘子說此事呢,老爺今早起來就吩咐老奴,說既然娘子在興頭上,不如儘快按照正統的法子幫娘子打好基礎,霍丘從軍前是逍遙門的嫡系傳人,輕功卓絕,劍法也不差,由他來教娘子輕功和劍術正好,端福近身搏擊之術天下無雙,可由他來教娘子防身之術。」
又悄悄說:「老爺昨晚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
滕玉意狀似不在意咳了一聲,負著手走上台階,一撩衣袍,盤腿坐到亭子里的茵席上:「昨晚沒來得及跟阿爺說,我要幫彭玉桂兄妹歸葬的事阿爺知道了么?」
「老奴已將整件事原原本本稟告老爺了,老爺聽了倒也未說什麼,只說既然答應了人家的遺願,就一定要辦得周全妥當,今早老奴已經派人去洛陽了,來日將彭玉桂妹妹的骸骨運回來,就能籌備他兄妹二人歸葬越州的事宜了。」
滕玉意點點頭,轉眸看了程伯一眼,彭玉桂臨死前那番話是附耳對她說的,連程伯都沒聽見。
「程伯,還記得我曾打聽過那黑氅人和他手中的銀絲暗器么?」
「老奴記得。」
「昨晚彭玉桂使的暗器正是那黑氅人用過的銀絲,我猜藺承佑也正是因為聽了南詔國屍王的典故,才想到用銀絲來鋸屍邪的獠牙。彭玉桂臨死前把這銀絲的來歷告訴我了。」
程伯神色一凜:「這彭玉桂與那黑氅人有淵源么?「
滕玉意蹙眉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猜彭玉桂也不認識這個黑氅人,不然他不會主動將此事告知我,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說不定他與那黑氅人學的是同一宗邪術,查下去准有收穫。你馬上派人去西市盯著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若是看到一個叫庄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彭玉桂是從此人手裡得到的暗器。一旦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這期間霍丘正式開始教習滕玉意輕功,滕玉意學得極刻苦,因有了火玉靈根湯和桃花劍法打底,較之初學時輕鬆許多,饒是如此,一天下來一身骨頭也險些散架。
程伯傍晚過來回稟,說那家生鐵行關著門,別說看到一個叫庄穆的潑皮,連主家都沒見到,他已經派人在附近盯梢了,一有風吹草動馬上來回稟。
「此外,杜家娘子落在盧兆安處的信件全數取回來了。」
滕玉意拍手叫好:「繼續盯著盧兆安,西市那頭也絕不能落下,對了,兩位小道長在觀里么?」
「不在。」程伯道,「聽說洛陽的紫極宮舉行道家盛典,凡是兩京大觀都需前去參會,清虛子道長在外雲遊,世子也抽不出空,青雲觀只好派兩位小道長做代表去洛陽參會了,據說過幾日方能回來。」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她可想象不出兩個小胖子如何做一觀之表。這也就罷了,本來還指望絕聖和棄智幫著取下玄音鈴,他們這一走,難道她要找藺承佑說道此事。
程伯又將一張泥金帖子呈給滕玉意:「戶部的劉侍郎做壽,剛才給各府送帖子來了,聖人親自寫了賀表,壽宴設在輞川的別業,說是要宴飲三日,特邀各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前去玩耍。娘子,劉侍郎是當今國舅,此事萬萬推脫不得。」
滕玉意展開泥金帖子,這位劉國舅先前就是大理寺卿,女兒嫁給聖人後,國舅依舊黽勉從事,不肯居高位、更不肯挾權倚勢,聖人多次要賜爵,均被國舅婉辭了,姨父每回提到此事,都稱劉公為百官表率。
「阿爺去么?」
「老爺自然是要去的。」程伯笑道,「但滕府女眷只有娘子一個人,恰好趕上百官進京述職,前去拜壽的女眷和小娘子一定不少,娘子還需好好籌備才是。」
「知道了。」滕玉意點點頭,暗想阿爺忙著述職未必有閑心理會這些雜事,又補充,「先好好準備壽禮吧。」
程伯欣慰點頭,便要告辭離去,滕玉意卻又叫住他:「對了程伯,你從庫房裡送些上好的衣料來,要男子穿的那種。」
程伯只當滕玉意為了方便今後出府行走,要做些自己穿的男子襴袍,應了一聲好,自行下去安排。
過不一會程伯帶著人迴轉,滕玉意一瞧,幾個托盤裡盛放了色彩斑斕的不同衣料,想是來自江南各地。
她指了指寶藍和赭色的兩塊衣料,沉聲道:「這兩色不要。」
程伯心內納罕,娘子自從到了長安便極為忌憚寶藍和赭色,哪怕只是府中幾位年長的管事穿,也勢必令其馬上換去。
「是。」他親自取出那兩塊布料遞給身後的僕從。
滕玉意又補充道:「庫房裡若還有這兩色的布料,統統拿出去賞給阿爺的部下,往後也不要收這兩色的布料進府了。」
她挑揀一晌不甚滿意:「庫房裡還有旁的布料么?」
程伯沒想到滕玉意對此事這般重視,猛然想起再過半月就是老爺的壽辰,心裡閃過一念,娘子該不是想親自給老爺做衣裳吧。
他喜出望外,顫聲說:「庫房還有,老奴這就去拿。」
過了片刻,程伯帶人抱著布料趕回來,這回全是上等繚綾,另有吳越等地產的異樣紋綾紗羅,輕軟光潔,撫之如鏡。
滕玉意皺了皺眉,這已是難得一見的上品了,但她仍嫌不足,眼下已經仲春了,再過兩月就入夏,阿爺每日在軍中忙庶務,衣裳穿在身上,自然是越涼爽越好。
依她看,藺承佑身上那幾件就很好,可惜他那是宮裡之物,想搜羅都沒地方搜羅,聽說西市常有異國來的昂貴絹彩,要不到西市去轉轉?
她想到做到:「這些都不夠好,過兩日我去西市親自挑吧,端福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吧,讓端福陪我去。順便再到尤米貴的生鐵行附近轉轉,最好能早些找到線索。」
做完這番安排,滕玉意回院子里沐浴,出來換了一套乾淨襴衫,只覺得渾身骨頭又痛。
學武真不容易啊,她揉著酸疼的肩膀感嘆道。
她摸到窗前矮榻前,攤手攤腳一躺,正要□□絨送「美人錘」進來,忽覺小涯劍發起燙來,她一愣,忙又揚聲道:「我要睡一會,你們別進來吵我。」
說罷輕輕敲了敲劍柄,低聲道:「出來吧。」
小涯先沒動靜,過了好一會才慢騰騰鑽出來,滕玉意一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你生病了?」
小涯眼窩凹陷,臉頰乾巴巴的,綠豆眼本來精光四射,如今又小又無神。
小涯有氣無力爬到矮榻上,像滕玉意方才那樣攤手攤腳一躺:「你總算想起老夫了。」
滕玉意心裡發慌,劍靈也會生病么:「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要喝酒?我這就給你去拿。」
小涯舉起一隻小手拽住滕玉意的衣袖,微弱地搖頭:「沒用的,前夜我幫你抵禦屍邪和金衣公子,其中一隻邪物的福報落到了你頭上,我剛才聞過了,你身上的煞氣都小了不少,但我就倒霉了,殺死這等邪物最耗靈力,本來一個月供奉我一次即可,這下子提前了,你得趕快給老夫弄胎息羽化水,不然我靈力就沒法恢復如初了,快去吧,就在青雲觀。」
滕玉意一愣,原以為小涯是戲言,想不到竟是真的。
她蹲到榻前焦聲道:「非得藺承佑和絕聖棄智的浴湯水么,別人的成不成?」
小涯睏倦得直打呵欠:「不成的,長安城只有他們師兄弟是三清童子身,胡亂弄別人的浴湯只會把老夫的靈力弄弱。」
滕玉意起身焦急踱步,偏偏絕聖和棄智去了洛陽,不然還可以找他們想法子,現在怎麼辦,無論青雲觀還是成王府,守備都極為森嚴,偷是行不通的,難道要當面向藺承佑討要他的浴湯?
這樣做也太厚顏無恥了,而且即便她討要,以藺承佑的性子,不但不會給她,興許還會狠狠排揎她一通。
「立刻就要麼?」
「不能超過三日,你儘快想法子吧。」小涯越說越睏倦,頭一歪,乾脆在榻上打起了呼嚕。
滕玉意心內焦灼,在房中團團思量對策,忽然瞥見桌上的泥金帖子,聖人和皇后視藺承佑如親子,皇后的阿爺做壽,藺承佑理當前去賀壽。既然要宴飲三日,想必那輞川的別莊有浴池,要不讓紹棠幫她……
***
藺承佑並不知道有人惦記他的浴湯,從彩鳳樓出來,他先是帶著俊奴回青雲觀好好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送絕聖和棄智上車,叮囑他們別在道家盛會上丟臉,之後便到大理寺整理案宗,一忙就是一整天,出來時已是傍晚,找了侍從寬奴一問,滕玉意居然還沒把玄音鈴送還給他。
藺承佑暗想,有意思,都一整天了,滕玉意怎麼也該想起來了吧。
這東西世間僅此一串,本來藏在師尊的百寶箱里,那日他好不容易撬開百寶箱偷出來,打算先借給滕玉意用幾日,過後再給阿芝,結果給出去就沒影了。
該不是送到青雲觀去了?正要派寬奴去青雲觀詢問,得知聖人牽挂他,只好先縱馬回了宮。
帝后這幾日寢食難安,惟恐藺承佑捉妖時有個閃失,昨日聽說已經順利降服二怪,懸著的心勉強落了地,又得知藺承佑受了傷,當即派宮裡的幾位老人和余奉御出宮,一伙人在大理寺堵住了藺承佑,給他重新包紮上過葯才作罷。
饒是如此,皇帝依舊放心不下,藺承佑一進宮,他便捉住藺承佑親自察看傷口,確認沒殘留妖毒才鬆了口氣。
「你這孩子。」皇后劉冰玉在旁給皇帝遞藥粉,「師公不在長安,爺娘也不在長安,你說你有個什麼閃失,我們該如何是好。」
藺承佑笑著翻身下榻:「侄兒錯了,本想著是些皮外傷,派人報了平安也就夠了,本意是不想讓長輩擔心,哪知反害兩位長輩掛懷,都怪侄兒思慮不周,下回必定早些進宮。」
劉冰玉把嘴一努:「昌宜和阿芝知道你進宮,吵了一下午。今晚你就住在宮裡,哪也不許去,我讓他們準備傢伙什,今晚一家人吃點新鮮的。」
藺承佑知道皇伯母最熱衷搜羅天下美食,笑應道:「估計又有好吃的了,侄兒還有一籮筐話要跟兩位長輩說呢,伯母趕我走我也不走。」
劉冰玉瞪他一眼,終究掩不住笑容,笑眯眯帶著宮婢們走了。
皇帝有心把臉板得緊緊的,奈何在藺承佑面前慈愛慣了,揮手讓宮人下去,沉聲道:「今晨大理寺的張庭瑞回稟了一回,案情是說明白了,然而關於捉妖連他也不甚了了,你且把整件事細細說說。」
藺承佑就將始末緣由說了一遍。
皇帝略一沉吟:「你懷疑這個萼姬有問題?」
藺承佑頷首:「早在調查彭玉桂一案時,侄兒就覺得此姬說話漏洞百出,那晚金衣公子本來要鬆口了,這個萼姬突然說起屍邪已死之事,金衣公子受了刺激,才會憤而自戕。要說她無意也說得通,但侄兒總覺得太巧了些。」
皇帝思量著說:「照你說,二怪上月就已經破陣而出,若說彩鳳樓沒有人幫著遮掩,絕不至於風平浪靜。但她一個人能做的畢竟有限,估計另有人主事。」
「侄兒已經安排人在暗地裡日夜盯梢萼姬,吩咐他們別打草驚蛇,等到弄明白與萼姬接頭的人是誰,再一網打盡不遲。」
皇帝近來為了朝中事夙興夜寐,眉頭隱約可見疲色:「最近進京述職的官員多,各地節度使也——」
這時殿外傳來稚嫩的聲音:「阿大哥哥來了嘛?」
宮人低聲攔阻,皇帝搖頭笑嘆:「讓她們進來吧。」
話音未落,兩個身著綺羅的小身影旋風般奔了進來,身後矮身跟著一大群宮女,個個神色緊張,藺承佑懶洋洋張開雙臂,等到昌宜和阿芝跑到跟前,一把將二人攔住:「慢點跑,當心摔著了。」
昌宜瞥見藺承佑胳膊上的傷,面色一變:「阿大哥哥,你受傷了嗎?「
阿芝小心翼翼撫摸上去:「阿兄,你疼不疼?」
「阿兄不疼。」
阿芝清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認真觀察藺承佑的神色,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不疼。
藺承佑難得也認真一回,溫聲嘆氣道:「阿兄真不疼。」
說著點了點阿芝汗津津的鼻頭,又摸了摸昌宜的腦袋,從懷裡取出兩套從西市薩寶處弄來的小玩意,笑道:「瞧瞧喜不喜歡。」
阿芝臉蛋紅撲撲的,高興得不得了,摟著哥哥的脖子「啵啵啵」親了好幾口,這才張開白胖的手指頭接禮物:「阿兄帶我玩。」
昌宜到底穩重些,見是一枚渾身黑漆漆的小崑崙奴木偶,好奇地擺弄一晌,把東西湊到皇帝面前:「阿爺你瞧,它連手指頭都可以動。」
皇帝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開的酪漿,接過玩具仔細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懷裡:「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麼好吃的。」
阿芝心疼哥哥的傷,不讓哥哥抱她,藺承佑便牽著阿芝的手在後頭慢慢走。
阿芝興高采烈高舉手中的玩具小人:「後日皇伯母的阿爺做壽,我們可以出宮嘍!」
昌宜也在阿爺懷裡探出頭來:「阿大哥哥聽說了嗎,雲隱書院要開了,趁這回祖父做壽去的女眷多,阿娘要親自選一批小娘子去雲隱書院讀書呢。」
藺承佑邊走邊聽,不知不覺到了廊廡下,迎面吹來一陣薰風,風裡有種清淡的香氣,他心中一動,暗覺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扭頭尋找花樹,卻不知香氣從哪兒飄來的,摘下落在肩頭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經心道:「雲隱書院?」
皇帝在前嘆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當年就是在雲隱書院相識的,感覺就是昨日的事,往事如煙啊,一轉眼快二十年過去了。這次你伯母極力主張重開女子書院,我也極贊成。正好你爺娘下月回長安接阿芝,趁這機會讓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個小宮人在廊道後頭探頭探腦,立即有老宮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黃門戰戰兢兢趴到地上:「寬奴有話要傳給世子殿下。」
藺承佑一聽是「寬奴」,忙道:「估計是大理寺有事找,伯父,我過去瞧瞧。」
到了近前,叫那小黃門起來:「寬奴怎麼說?」
「寬奴說,那位王公子沒把玄音鈴送到青雲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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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子們,我頸椎病嚴重發作,周末在床上躺了兩天,本來想把後面的幾章存稿也整理了發了,現在不行了,身體一直很強壯,沒想到頸椎會突然出毛病,之前有一個月我一口氣存了十幾萬字稿,每天下班回來還在電腦前搞到十二點以後,可能是那個月太拼落下了毛病,這個月工作一忙,癥狀就加重了。現在頭暈想嘔,右手發麻,同事不建議我繼續伏案工作,先休整一段時間,等癥狀減輕了再復更。喜歡攻玉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攻玉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