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藺承佑望著那副紫玉鞍。這東西從選料到雕琢,無處不奇巧,也不知滕玉意提前準備了多少時日,又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準備出這讓人眼前一亮的寶物,並趕在他生辰這日送過來,這份心意,簡直比這副耀目的紫玉鞍本身還要珍貴。
他何止喜歡。
他喜歡到不知說什麼了。
他挪動步伐,走到端福身前,然後,抬手摸向那塊寶鞍。
一觸到那溫潤的皮革和寶石,就彷彿觸到了自己的心,心軟了,軟得要化了。
世上怎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娘子,他都能想象她琢磨了多久才想到用這東西做馬鞍。
他心口滾燙滾燙的,平生頭一遭,他有種高興到發懵的感覺。
他笑著點點頭:「滕玉意,真有你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是我收過的最好的禮物。」
「真的?」滕玉意也高興起來,看得出藺承佑是真喜歡,送禮最講究投其所好,能送出一份讓大恩人滿意的生辰禮,那麼她這番心血總算沒白費。
藺承佑回眸笑看她,眼睛燦若晨星:「真的。」
心裡卻道,比起這副寶鞍,認識她才是他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他心裡暖洋洋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滕玉意就俏生生站在蓮池邊,池中紅蓮靜放,池畔月色如霜,今晚她這身玉色白牡丹單絲籠裙,將她襯托得如畫中人一般,來時路上他還覺得這園子哪都不順眼,現在這周圍的景緻無一處不招人愛。
懷中那步搖跟眼前這副寶鞍比起來,固然粗陋無比,但這份心意既然已經準備好了,他可沒想藏著掖著,光沖著步搖上瓊玉的寓意,她也不會瞧不上的,到了她手中,當玩意也好,戴也好,收起來也好,隨她高興。
今晚過後,他要送她一份比紫玉鞍還要獨一無二的異寶。
這樣想著,他再次把手探入前襟,哪知這時候,滕玉意突然沖他叉手作了一揖,一邊作揖一邊道:「先前我還擔心世子不喜歡,現在可以放心了。算起來,世子前後都救了我三次了。這份恩情,肝腦塗地都不為過,區區一副寶鞍,只能略表謝意。」
藺承佑動作一滯,大恩人?肝腦塗地?
「往後世子要有什麼吩咐,我和端福甘效犬馬之勞。改日我就令人把鮮花糕送到觀里去,正好兩位小道長也沒吃過,順便給他們也嘗嘗鮮。」
等等,越聽越不對勁了,鮮花糕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連絕聖和棄智都有份。
滕玉意說完那話便在心裡怙惙,在絕聖和棄智面前想打聽借命一事可以,到了藺承佑面前恐怕不成了,因為一問就會讓他起疑心,好在禮物總算送出去了,她今晚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她轉動腦袋觀察四周:「為了給世子送禮,我可是特地從東花園那邊跑出來的,離席不少時辰了,再不回去該讓阿姐和姨母擔心了,這下禮物送到壽星手裡,我也就放心了,世子,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滕玉意含笑示意端福把紫玉鞍呈給藺承佑,又朝藺承佑行了一禮,拔腿就要走。
「慢著。」藺承佑脫口而出。
滕玉意一愣:「世子還有什麼事嗎?」
藺承佑話一出口,就開始仔仔細細打量她,臉上毫無羞態,送完禮就要走,口口聲聲稱他「恩人」,連跟他多寒暄幾句的意思都沒有。
他心裡有點沒底了,雖說他一向對才子佳人之說嗤之以鼻,卻也聽過幾齣描述風花雪月的變文。按照常理來說,小娘子給心上人送禮之後,不該是這樣的表現。
這不大對,滕玉意完全不像傾慕他的樣子。
滕玉意訝然:「世子?」
「別急,這附近暫時不會有人來,我有件事想問你。」藺承佑試著穩住自己的心神,或許滕玉意只是怕被人撞見才急於離開,又或者只是面上故作平靜,甚至只是抹不開面子,比如他現在的心跳有多快,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世子說吧。」
藺承佑卻不知如何開口了,他總不好直接問:「滕玉意,你喜不喜歡我?」
看來只有把懷裡的步搖直接拿出來了。
她是小娘子,她有她的顧慮,沒關係,那麼這事由他來。他是郎君,他臉皮厚。
他直接對她說他喜歡她就好了。
她知道他喜歡她,自然就會放下心中顧慮了。
一瞬間就拿定了主意,還沒開口心跳就自發快了幾分,那頭冷不丁傳來一聲咳嗽,一下子打斷了藺承佑的話頭。
這人嗓腔有點蒼老,而且莫名熟悉,滕玉意心中一個咯噔,藺承佑不是說這附近暫時不是有人過來么,詫異回過頭,才發現來人是清虛子道長。
難怪連藺承佑的扈從都不敢攔。
清虛子道長身後還跟著絕聖和棄智。
清虛子道長負手在前頭慢慢踱,絕聖和棄智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兩個人都蔫頭搭腦的,看上去比平日不知老實多少。
滕玉意轉頭看了看藺承佑,果然連藺承佑都怔住了。
好在藺承佑反應極快,掉頭就迎上去:「師公。」
滕玉意趁機想走,轉念一想,她是來送生辰禮的,這事絕聖和棄智也知道,清虛子道長在聖人和成王夫婦心中地位不凡,她若是不打招呼就走,既顯得失禮,又有心虛之嫌,略一沉吟,便也坦然跟上去。
「見過道長。」她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
近看才發現,清虛子道長臉上皺紋多歸多,眼睛卻跟年輕人差不多亮,面上雖說沒太多笑意,目光倒還算溫和。
清虛子唔了一聲:「貧道稽首。」
滕玉意起了身,又讓端福把紫玉鞍呈給絕聖和棄智,這才坦蕩地說:「世子的大恩大德,我和端福銘記於心,日後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說完這話,笑吟吟又行了一禮,拔腿就走了。
藺承佑心早就了亂了,望了望滕玉意匆匆離去的背影,自覺有一萬句話堵在嗓子眼裡,然而當著師公的面,只能按耐住。
「師公,您老人家不是睡了么,為何突然跑這來了?」
清虛子道長聞言一哂:「出來走動走動,沒想到正好撞到你小子犯傻。」
***
那邊滕玉意才走沒多遠,碧螺忽道:「娘子,婢子怎麼覺得成王世子喜歡你。」
滕玉意先是一愣,隨即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沒聽錯,碧螺就是說了那句話,哪怕聽到說靜塵師太又活了,也不會比這話讓她覺得更荒誕。
「這婢子瘋了吧,胡說什麼呢?」她不可思議地看著碧螺。
碧螺滿臉困惑:「可是剛才婢子在旁邊瞧得真真切切,成王世子看娘子的眼神不大對勁,還一直望著娘子笑。」
滕玉意嗤之以鼻,藺承佑瀟洒愛笑,即便在邪魔外道面前也能言笑自如,自從跟這人打交道,她就沒見過他發愁的模樣。
「別胡扯了,他看誰都是這樣的眼神。」
「可是——」
滕玉意回想剛才的情形,說起來,藺承佑今晚是有點奇怪,話也多些,笑容也比平時更順眼一點,不過別忘了,他可是直到看到那副紫玉鞍才笑的,前頭剛露面就找她麻煩,又是嫌她送的酒不夠好,又是提古怪要求的。
這很容易得出結論:他本來心情不大好,看到紫玉鞍才笑出一朵花。
她擺擺手打斷碧螺,從袖中取出香囊:「動動腦子,人家中了絕情蠱,此蠱難解,連聖人和清虛子道長都整日為這事發愁,不解蠱之前,藺承佑是絕不可能喜歡上任何女子的。」
碧螺還要發表自己的意見,滕玉意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自己的絲絛上了,走到亮光前仔細一看,才發現右邊那根系銀制香囊的絲絛無故斷了,從毛絨絨的線頭來看,像是被什麼東西事先磨去了一截,香囊是銀制的圓球,本來就沉甸甸的,裡頭又放著她常用的玫瑰香塊,絲絛這一磨損,走動間難怪香囊會掉下來。
所以剛才不是絲絛的結鬆了,是有人事先對她的絲絛動了手腳。
這簡直匪夷所思,今晚出府的時候春絨和碧螺再三檢查過她的裙帶,確定沒有問題才給她穿戴上,她因為出門在外歷來格外謹慎,自己也提前檢查過一遍。
她敢確定,至少出門前,絲絛和香囊都沒有問題。
滕玉意第一反應看碧螺,先前去往西花園這一路,端福就在旁邊,而且碧螺走在她後頭,如果碧螺敢在端福眼皮子底下用利器割斷她的絲絛,端福不可能沒有察覺。
所以不會是碧螺。
會不會是淳安郡王?還是那個道理,他那邊一做手腳,論理也瞞不過端福的眼睛,況且倘若淳安郡王想借著她掉香囊跟她有什麼攀扯,應該不會把香囊還給她,可他方才不但主動提醒她香囊掉了,過後還一句話都沒與她多說就走了。
看當時的情形,淳安郡王像是被誰約到那邊去的。
照這麼看,會不會不是在場的人做手腳,而是有人趁端福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暗算了她?
仔細回想,今晚她只有在女眷席上的時候端福才不在身邊。
入席后,阿姐一直坐在她右邊,因此動手的人只能是她左邊的人,碰巧那根斷了的絲絛恰是系在左邊。
她腦中飛快轉起來,當時她左手邊都有誰來著。挨她最近的是李淮固,再過去就是武綺,再往裡就是柳四娘了。
會不會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她沉吟不語,害人總要有個目的。她一時想不通自己與她們當中的誰有仇怨,但她的絲絛被人磨過了是事實。
算計她和淳安郡王?玷污她的名聲?還是有什麼別的所圖……
***
東跨院里,上房。
房裡暖融融的,絕聖和棄智忙前忙后。
藺承佑親手給師公奉上一盞茶,又接過師公脫下來的冠帽和緇衣掛到紫檀衣架上。
清虛子道長並不急著上床,只披著一件寢衣端坐床邊慢慢品茶,等到屋裡拾掇差不多了,便溫聲對絕聖和棄智說:「你們倆先出去吧,師公有話要跟你們師兄說。」
絕聖和棄智偷偷沖師兄使了個眼色,推推擠擠出去了。
「那紫玉鞍是滕家小娘子送你的生辰禮?」
藺承佑撩袍坐到床旁的榻上,儘管心裡不再那麼踏實,但一想到紫玉鞍,眼裡仍止不住溢出笑意。
「是。」藺承佑怕師公誤會滕玉意,又一本正經補充道,「滕娘子是個知恩圖報之人,送這樣的厚禮,只因我先前救過她幾回。」
清虛子道長愣眼看了徒孫半晌,忽然嘆口氣:「你小子頭幾日就開始打聽絕情蠱的事,是因為覺得自己對這個滕娘子動心了?」
藺承佑面上若無其事,耳根卻是一燙,對上師公洞若觀火的目光,心裡嘖了一聲,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公。
「是。」他乾脆承認了,「徒孫喜歡滕娘子,她……有情又有義,師公,回頭有機會,徒孫帶著她跟您說說話,您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清虛子道長鼻哼一聲,這孩子比他阿爺當年臉皮還厚,不過問一句,連下回見面都順勢安排好了。
他沒接這個話頭,反而指了指藺承佑的胸口:「懷裡藏著什麼好物件,剛才滕娘子還在的時候,師公瞧你對著她拿了好幾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給她?」
藺承佑低頭一望,清清嗓子道:「哦,徒孫給滕娘子準備了一份回禮。」
想來不是貴重首飾就是什麼好玩的物件,清虛子綳著臉道:「假如師公不過來打岔,你小子是不是就要把東西送出去了?」
藺承佑笑著沒接話。
清虛子:「傻小子,你也不先弄明白人家喜不喜歡你,萬一人家不喜歡你,你送這樣的東西給人家,你說人家是接還是不接?」
藺承佑笑容微凝,換作之前,即便嘴上不說,他也會在心裡回答「她當然喜歡我,我們可是兩情相悅。」
但經過先前那一遭,他突然有點不確定了。
「我——」
話剛出口,緊接著又遭師公一記猛錘:「依師公看,那小娘子壓根沒喜歡上你。」
藺承佑心口猛跳,強笑道:「師公,你才見了滕娘子兩面,如何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的。」
清虛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師公會看。」
似乎料定藺承佑會跟他強詞奪理,又慢悠悠補充道:「女子喜歡一個郎君,眼神是藏不住的,未成親前,只要見到自己心上的郎君,要麼含羞低眉,要麼挪不開眼睛,但剛才師公在旁邊看了一晌,那位滕娘子看你的眼神,就跟看你兩個師弟差不多。」
藺承佑一僵:「不可能!」
「傻小子。」清虛子一個勁地搖頭,「想想你自己就行了,你是不是一看到滕娘子就高興。」
沒錯。
「你再想想滕娘子,她剛才的樣子像是見到心上人的模樣么?」
藺承佑心裡開始搖晃了,她在他面前是有點過於從容和冷靜了,不過嘴依然很硬:「一個人要是太害臊的話,說不定會在人前掩飾。」
清虛子捋了捋須,冷不丁道:「記得師公在你幼時就教過你,要判斷一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不能光看表面,而是要聽氣息,一個人面上再怎麼掩飾,氣息都會出賣自己,到了心上人面前,連心跳也與平日不同,你剛才可留意了她的氣息,是不是跟平日一樣?」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先前他心情大起大落倒是沒留意,但是一說到脈搏和呼吸,他就想起梨白軒教她輕功的那一晚,那晚為了儘快助她入門,他乾脆利用鎖魂豸直接渡她真氣。
通過鎖魂豸的傳遞,他能清楚地察覺她的呼吸和脈搏,但哪怕他面對面給她渡真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一次都不曾亂過。
還有那回在地宮,他把她摟在懷裡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燥熱得像夏日剛打過一場馬毬,滕玉意就不一樣了,等她確認來是他來救她后,心跳和呼吸就迅速平穩了下來。
之前他不確定自己的心意,所以一次也沒有往上面想過,現在想來,如果滕玉意對他有意思,他的手掌都貼到她臉上了,怎會連氣息都不曾亂一下。
***
寬奴、絕聖和棄智,三人並排坐在庭院里的台階上,靜靜聽對面屋檐上傳來的笛聲。
「這都大半夜了,前頭席都散了,師兄不會打算吹到天亮吧。」絕聖第一個開腔。
「師公說師兄這會兒心裡不痛快,叫我們都別打攪師兄,讓他一個人靜一靜。」棄智托著腮幫子。
寬奴慨嘆:「話說回來,多久沒聽到世子吹笛子了,往日那曲調多歡快,今晚聽著………」
棄智撓撓頭:「是有點凄涼。」
絕聖補充:「旁邊還放著那副紫玉鞍。」
「可憐啊。」三人齊齊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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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想留點時間修改一下每章新寫的內容,所以更新時間改早上八點(存稿箱設置的是7:55分)。本章給大家發個紅包。喜歡攻玉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攻玉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