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晏駕
不知沉睡了多久,永安才稍稍恢復神智,卻依舊覺得渾渾噩噩,渾身虛乏無力,唯有心口刀剜般痛楚難熬,只能再度昏迷過去才堪忍受。如此反覆幾回,早就顛倒光陰,又加上未曾進食,清醒的片刻也是目光模糊,神思迷亂,分不清今夕何夕,身處何處。
忽然,她的神魂自黑暗深處被一陣嘈雜驚醒,隱約聽到帳外有女聲交雜驚呼,「您不可以進去!」「公主有恙。」「公主還未醒。」「請您——」
錦帳似乎被掀開,一道柔和又刺目的光投射進來,永安睜開眼睛,迷離中分辨出來者的容貌,眼底籠罩的悵惘恍惚卻猝然被驚喜取代,她用盡所有的力氣伸出手臂,抬高身體,猶如溺水之人,緊緊地攀附住來者,嘴唇哆嗦著一遍又一遍地喃喃低喚:「聞端,聞端,我知道你不會拋棄我,你會回到我身邊的。」
被她擁住的身影輕微一顫,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長久的沉默讓永安更為驚懼,她將臉貼近來者鬢旁,試圖用體溫為他驅散頰邊的冬寒,自己卻因只穿著一層薄薄的中衣被凍得渾身發抖。而她渾然不覺,只是顫抖著囈語,「聞端,別再嚇我了,不要走,就留在採薇園我的身邊,好么?我不再是那個柔弱無能的公主了,太子、洛相、聞侯,他們誰也不敢來搶你。」沙啞的聲音近乎哽咽,甚至帶上了一絲卑微的乞求,「聞端,不要離開我,你說什麼我都答應。」
可是來者並沒有給予她任何的回應,床邊侍奉的金楓早就用眼神遣下其他侍女,退在一邊憂心忡忡的注視著神志不清的永安,低低道,「聞公子……」
聞捷一言不發,他沒有料到幾月不見,記憶中那個他深愛的,一舉一動都光華璀璨的女子,竟會變得如此形容枯槁,宛如魂魄已經盡數離開了軀體。以至於他也陷入恍惚與茫然,當他聽到姐姐親口說出對公主的感情時,嫉妒與憤恨充塞胸膺,才不管不顧的逞性對她倆大肆鞭撻。他不知道隨後姐姐與公主之間發生了什麼,但是看到永安這般模樣,那些嫉恨、不甘、與報復的快感,霎時間全都蕩然無存,只余有不可遏制的痛惜與懊悔。
他很愛她,如今依舊,所以才捨命前來見她,看見她這樣愈發不能忍受。曾經阻撓過自己的姐姐同樣也不能稱心與公主在一起,他為何不覺得半分得償所願的欣喜?此刻,這個嬌柔玲瓏的軀體心滿意足地偎依在他身上,卻像是一團灼熱的火,熱烈的炙烤著他。大吳最驕矜最高貴的公主,對他青睞有加,曾讓他自得不已,可他現在才發現,她曾經給與他的,比起來,不過是寥寥螢火之光罷了。聞捷深深吸了一口氣,扶著永安倚靠在自己胸前,讓她的頭無力地枕在自己的肩上,輕輕覆住那隻冰涼的右手,喚道:「公主。」
永安目光卻霍的一銳,這才看清楚他是誰,立刻抽出手,用力推開他,一邊扯下帳來,遮住自己的身形,隔簾冷冷問,「你來做什麼?」
「公主,」聞捷也從迷戀中警醒,執拗的抬手掀開帳簾,「捷擅闖公主寢室,實是有急事,顧不得禮節。」說著他俯下身,對永安低低道,「不久後宮內應會宣召洛相曹相與諸位大人,請公主立刻派人通知曹相先做準備。」
永安渙散的目光漸漸收攏,凝聚在聞捷身上,她聲音顫抖,「可是陛下——」
聞捷點頭,「陛下昨日忽發急症,病況急轉直下。」
永安盯住聞捷,厲聲問,「此消息必定宮內封鎖,你如何得知?」
「我今日在風虎衛舊友家中小聚,席間他無意中提到聖上玉體違和,雖是小疾,」聞捷低聲疾語,「可他本該輪休,席未過半,忽然被急招入宮。公主,」他用目光細細描摹眼前的女子,無盡憂慮自清澈的雙瞳中傾瀉而出,「前幾日楊屺巒來曾來我家與大哥密談,大哥對我透露,你與畢思齊欲要重提離州虛報寇情扣留空餉的舊事,為此太子驚怒。」他的呼吸愈發急促,「他還對我笑言,『永安公主得意不了太久了』。我雖說不清為何,聯繫今日,總隱約覺得將有所變故。」
「那麼,」永安已經完全清醒,「你來找我意欲何為?」
聞捷深深咽了一口氣,「希望只是捷過於多疑。然而此事蹊蹺,凡事預則立,請公主立刻派可信之人聯絡曹相,我也會即刻去找洛雲。此外天京衛——趙潤趙彬父子向來獨善其身,忠心於陛下,可畢竟楊家顯赫二十餘年,余部尚在,餘威尚存。我知公主與趙家有舊,公主也應該親見趙潤將軍,天京衛若傾向於二相與公主,我們便有勝算。即便爭取不到,他也是坦蕩之人,天京衛營要比採薇園安全許多。最後,公主當有一塊可隨意出入宮禁的金牌,請公主立刻給我,我對各處宮門布防極其熟悉,禁衛中也領過幾個過命的兄弟,若真有不測,曹相洛相能控制局面自然最好,否則捷可為宮內接應,拚死也會護衛陛下、幾位小皇子的安全。」
聞捷傾吐完剖肝瀝膽之言,卻看永安靜靜坐在床榻上,自始至終不置一辭,他終於忍不住,抬手握住永安的右手,試圖將這最後的細膩柔滑刻在記憶深處,眼底再掩不住義無反顧的深情,「公主。」
永安卻偏開臉去,輕盈的眼睫垂下羽翼,「你回去罷。」近十年來籠罩心頭的噩夢終於可以消散,可眼前是更加冰冷、無邊無際、令人無法解脫的黑霧,讓她再無力掙扎。
「儀!」聞捷沖著她低吼出聲,手腕用力,永安只覺得柔荑被牽扯著傳來一陣刺痛,不得不用左手慢慢安撫他的臉龐,「不是因為她,權勢與我何加焉?倒是你,她最疼愛的便是你,我不能讓你去冒一點險。日後太子登基,榮世侯一脈依舊將榮顯富貴。」
聞捷做急道,「儀,現在不是計較危險的時候。」他目光如刀望向永安,「錯失此時,一旦群臣入宮,宮門鎖閉,便再無法通訊謀划!」
「聞捷,」永安長長吁了一口氣,收回輕撫他的素手,忽地掀開錦衾,趿著繡鞋走向窗下妝奩前,「我也算享盡榮華,可你可知道,這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有些東西,應當一起埋葬罷。」說著她端然坐下,偏目對金楓道,「為我梳妝,我要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