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章 中秋
一臉閑適的看著劉湛走近,永安悠然道:「臣妹不曾為何事生氣。」
「那為何要與這些瓶子過不去。」劉湛眼角餘光一掃而過青磚地上那紛碎的白亮,微微笑著說。
「不過是——」永安閃過身,順手抓起旁邊檀木架上一個小琉璃盞,只在纖美的指尖略一把玩,便當著劉湛的面,若無其事的咣當一聲砸到地上,「我愛聽這個響兒罷了。」說著也不道歉,只偏著腦袋,嘴角反揚起惡作劇般任性霸道的笑容注視著哥哥。
那嬌嗔可愛根本與她小時候的刁蠻樣一般無二,連劉湛也不由笑道:「那我明日叫人送三百個新盞過來,隨你砸可好?」
永安微仰起頭,黑睫幾分蔑傲的輕巧一揚:「不要了,砸著手累。」
劉湛指著侍立在側的金璧二人,「累了便叫她們砸與你聽。」
永安不由冷笑道:「現在的下人,可是難使喚呢。」
聞言劉湛才微斂笑容走到永安身邊,雖是和言,依舊流露出了點點責備的味道,「永安,聽說你前幾日打了皇后那裡的一個宮女。」說到這,面對著永安漠漠以對的態度,他不禁又加強語氣語重心長道,「畢竟這裡皇后才是統領後宮,你也太飛揚跋扈了點,是不是我平日太寵溺你了?」
永安臉上的笑容逐漸生硬,但總是不辯一言。劉湛便一嘆,「到底是為何事?」卻見永安的眼神偏避開去,空留著一股似乎是勉強撐著的驕傲,也知道依她的脾氣是無法逼她說出來,只好面色略掠過一道嚴肅,直接道,「既然皇后沒說什麼,我也不在這裡追究了,但你要記著,她始終是皇后,熙兒畢竟是太子。」
「臣妹謹記。」永安垂下目光,慢慢道。
劉湛那嚴峻的容色這才淡淡銷了去,「才說你幾句,就擺出這種顏色。我也是為你好,不希望你與他們關係太僵。好了,近來太後身體不適,恐怕無法參加今日的晚宴,所以現在他們都在朝鳳宮中,你隨我也先去那裡吧。」
永安聽了,低頭道:「請皇兄先行,永安換了衣服就來。」
劉湛略一停頓,才默默說:「這樣也好。」說著轉身跨出了儀堂,外邊即刻傳來尖細而長揚的聲音,「聖上移駕朝鳳宮。」
待劉湛走了之後,金楓璧鹿方走上來問今晚穿何衣服,永安讓拿來一件胭脂色的外衣換上,因想到聞端並不在這裡,連打扮也比往日倦懶了許多,乾脆一應憑那兩人作主了。幸她兩人極少的得到此種機會,比素日更為盡心盡責,笑著直把永安裝扮的同往日般光艷照人,才滿意地放她離開。
還未到得朝鳳宮正廳,就聽到一陣悠揚的琴音。永安聽出正是《陽春白雪》的曲子,那指法技巧嫻熟,音域極為圓潤,把和暖春風與冷潔白雪表現得淋漓盡致,且節奏舒雅從容,儀態大方。廣袤四向,天地春色,盡蘊於一琴一心之中,竟不顯得狹隘,只覺浩然無邊,無際無涯。她忍不住走進去,卻發現是楊皇后在下面彈奏,劉湛麗妃等其他人皆圍坐在太後座下,便在門口靜立到此曲終了,才趁空重新見過劉湛,又見過太后和歸位的皇后,找了個角落坐下來,隨他們在上面閑話,自己側頭與身旁坐著的洤親王輕聲攀談起來。
今晚洤親王一身淡紫,正閑閑的倚在椅上,近手旁的几上瓶中稀疏插著兩三朵金色秋菊,人花相映,瀟洒儒雅,倒真無愧那風流親王的名號。永安輕道:「可是好技好琴。」
洤親王微微一笑:「此琴喚作『駐流』,音格清澈純凈,我嘗以為唯一遺憾便是渾厚少缺,沒想到皇后竟能奏得如此渾圓大氣,可見是下過一番苦功勤加練習。」說完便帶著善意的諷刺笑看永安。
永安一笑而過:「原來這琴是十二哥帶來的。」
「久聞榮世侯的二小姐琴藝高妙,我重金尋訪到此琴,本特地帶來想聽她彈奏。豈料她偏偏今日出宮去了。」
永安的唇上不由浮起一掠沒有溫度的淡笑,冷冷替著洤親王惋惜遺憾道:「十二哥倒有雅興。其實要聽聞端彈奏,以前便儘管可以提,何必如此扭捏,搞得生生錯過大好機會。」
「你錯了,若是不帶這琴來,只隨口用普通的琴乞聞一聽,倒是輕慢了人家了,我也不好意思。」
「十二哥是個明白人,」永安的眼神飄掃過房中諸人,淡淡道,「也知道此種人物眾多,嘈雜混濁的環境下怎能靜心賞琴。」
洤親王不由失笑,「我除了這種機會怎能見到聞小姐,你少與我抬杠。」
永安停了半晌,抿了抿唇,方收回目光悠閑瞧著哥哥徐徐道:「你若是娶了聞端當王妃,便不是能見到了。」
一句話說得洤親王愣了一愣,再掌不住,笑罵著說,「就是聽個琴你也能扯出這麼多事端來,你還怕你的聞小姐嫁不出去么,想想你自己罷。還有,剛才的玩笑話莫要到處亂說,」說著含笑拿眼瞟過座上的劉湛與太後向永安示意,「無甚意思。」
正說著,兩位專門侍琴的琴仆已把「駐流」抬回到洤親王跟前,跟著琴同過來的還有一個粉頰黑瞳的四五歲孩童,永安見了,立刻微微展露出笑容,伸手把那男孩攔攬在懷裡,柔語笑問:「今日做了什麼?」
洤親王看永安眼中滿盈的那母親般的寵溺關切,不由感慨。只見那孩子用手戀戀不捨的撫在琴上,撒嬌道:「皇姑,熹兒也想學琴。」
永安果真把身子移近琴身,只見那如夜般墨黑的琴身上隱隱耀著八寶的光澤,用的是玉徽,而岳山琴軫等全是象牙所制,琴面上已呈現出一些蛇腹般的斷紋,可見也有了些年歲,剛剛聽過楊皇后的琴音,卻依舊優美動人。忍不住永安拿手輕輕撥了兩下,那斷裂的單音卻如同墜落的水珠般,滴滴澈入心肺,餘音在空中如漣漪裊裊不絕。聽得她不由又嘆,「果然好琴。」想到如果聞端今晚在此,彈奏此琴,珠聯璧合,該是何等優雅悅人。永安心中凄然,好容易穩住心神,才摟著劉熹輕道,「以後你有閑便多來來儀堂,姑姑教你。」
劉熹得到保證,一臉雀躍,劉湛在不遠處看見,便笑著說:「永安,既然琴在你處,你也彈奏一首吧。」
永安不能推辭,只好抬手試彈,她琴藝不甚精湛,恐遺笑於皇后或是長寧公主,所以此次不曾用古曲,倒用的是聞端自己以前搜集而重新梳理編纂的曲子,企圖以奇巧取勝。但這曲子依舊指法要求甚高,永安平時心思從不放在此上,哪比得聞端彈的悠然自得,剛剛彈了一會,已緊張得一身冷汗。
正在她為難之際,耳中卻響起一聲悠揚簫音,恰切和著琴曲,且沉穩而鎮靜住永安的慌亂,又隱隱有引導之態,如柳間蝴蝶般,只一步之遙的在前翩躚舞動,直把琴音領入繁花深處,卻又不著扶持牽引的痕迹。
一曲終了,永安方有空抬頭來看,原來是洤親王順手向一位妃嬪借了身上佩的玉簫,替她解圍。心存感激之餘,永安卻又心中一冷,要知聞端的琴譜從不曾傳出宮外,有的甚至除了永安,再無第二人看見過,洤親王竟能即興吹和,且處處料定曲子的走勢,心有靈犀已經到了如此地步。永安心中便有了幾分妒嫉,勉強輕聲謝道,「謝謝十二哥作曲解圍。」
洤親王輕笑,「我豈敢掠美,這曲子的作者另有其人,方才沒打亂你的曲子便好。」
永安聞言錯愕,剛要問那作者的姓名,卻被一陣沉健的拍手聲打斷對話,只聽劉湛在上面笑贊,「好,洤弟的簫技簡直日臻完美,永安也比去年長進了不少,不過最妙的卻是這琴曲。」說著轉臉朝著皇後身旁坐著的小太子劉煦道,「你可聽出其中的妙處?」
劉煦一怔,知道父皇要趁機考較他的樂藝,他平素也半點心思不曾放在這些閑樂上,此時一句話也答不上來,只愣坐在那裡。
看到他這樣,劉湛不由微微皺了眉頭,一直嫻淑端靜的皇后也面色略覺蒼白,輕輕拿手為兒子撫背,用著一種鎮意凝神的舒然道:「你父皇問話,不要緊張,慢慢答就是。」
一旁的麗妃早與永安偷偷交換了個眼神,各自閑適的坐在椅上等著看太子與皇后如何收場。楊皇后見兒子始終不發一言,心中憂急,此時也只能張口代其辯解,劉湛看出她的意思,搶在前面道,「這曲子實在過於……」剛說到此,劉煦忽站起身來,恭順拜道,「父皇恕罪,方才兒臣並沒有認真聽完這個曲子,所以無法說出妙處。」
劉湛臉色更差:「為何不認真聽完?」
「此曲起勢恢宏,卻又隱含著淡淡的悱惻之情,讓兒臣不免想起一件事,心思憂擾,便誤過了聽琴。」
劉湛面色和緩了些,慢慢問:「你想到何事?」
「昨日郭少傅給兒臣講了他在路上碰到的一位北征時戰亡士兵的遺孤,兒臣聽得那些為國浴血的將士的孩子現在生活窘迫哀苦,哀痛感慨,這兩日均心繫此景,不能忘懷。剛才聽到琴曲起自商調,泱泱壯麗一如本國大好河山,連綿又如那些戍邊將士的思家之情,就一下子想到,誤了聽曲,還請父皇,皇叔與皇姑恕罪。」
劉湛沒料到他說出這番話來,怒氣盡消,尚自沉吟感慨不已,耳邊已聽到一聲清晰玲瓏,「太子能如此體恤百姓,實乃社稷之幸。」劉湛抬頭看去,發現是永安在那裡舒顏說,不由面含淡笑不易覺察的朝她點了點頭,然後朝著劉煦和藹開口,「怎會怪你。待明日你來我處,我再細細問你這件事。」
劉煦於是再拜,退回到皇後身邊,復歸位坐下。楊皇后褒獎了他一眼,便再無流露出任何欣喜之情。一屋人又陪太后閑談了會,離了這朝鳳宮去用晚宴,至夜方散。永安素貪杯,此次又喝的爛醉,在席上尚強撐著,被璧鹿扶回儀堂后,便懨懨無力的倒在床上,所幸她酒醉后倒也老實,還沒等金楓的醒酒茶奉上來,早甜熟的睡了過去。
這一睡,便直睡到次日午時過去,守在旁邊的璧鹿看見永安張開眼睛,起身便要叫金楓,被永安以目攔住,「不要叫她,來了也無事。我仍覺著頭暈,還想躺一會。」璧鹿聽了,甚為擔憂,又輕問,「要吃點醒酒的葯。」
永安不耐煩道:「不用。」說著翻過身面朝里自己昏昏忽忽又睡了過去,待再次醒過來,卻發現璧鹿依舊剛才那個姿勢守在旁邊,心有幾分不忍,「你下去吧,我若有事會叫。」
璧鹿口中應著,面上卻滿是不放心與戀戀不捨,身子也不挪動。永安看了不由好笑,隨口道:「若你無事,弄杯涼茶來,我口渴。」
璧鹿聽了,便高興地起身倒了杯茶,雙手遞到半坐起來的永安手裡。永安低頭便飲,匆匆喝了一口,忽覺著有目光灼灼落在自己身上,猛地抬起頭來,銳利的眼神向那目光的方向直掃而去,卻只見璧鹿慌張的低下頭,不由心中生疑。璧鹿自從小時被她救過性命起,一直跟隨自己,晝夜貼身相伴,忠誠細心,自己也從未懷疑過她,此時不由胸中冰涼透頂,口裡冷冷命令,「把頭抬起來。」
璧鹿無法,只得慢慢抬起頭來,卻不是永安想象中那張惶心怯的表情,只見她的臉頰此時泛得通紅,雙睛堪堪與永安對上,便再次嬌羞不勝的慌忙低下頭去。
永安萬萬沒有想到璧鹿竟對自己有那種感情,捏著茶杯簡直呆了半晌,才依舊難以置信的開口道,「璧鹿,難道你……」
璧鹿沒等永安問完,便趕快退後一步,垂目低聲道:「璧鹿不敢。這世上,誰見了聞小姐那麼完美的人都不敢再有妄想。璧鹿只願能一輩子伺候著公主便是最大的榮幸了。」那因為羞怯而微顫的聲音卻細弱動聽,楚楚讓人憐愛,永安心弦不由一亂,道,「你莫非在怕我,過來看著我。」
璧鹿慢慢挪回去,半俯在床邊,仰面看著永安。永安這才第一次好好端詳璧鹿,卻發現她面容雖不算艷麗,卻自有一番恬靜的端莊,更加上此時的紅霞飛染,著實可憐可愛。看得她不由伸出手去,輕輕托起璧鹿的下巴,頓時感受到一陣滾燙的細膩柔滑。璧鹿看到永安身子微微倚向自己,不由呼吸加重,氣息紊亂,垂睫閉了雙目,身子和順的一動不動,面色卻因為激動而綻放出光艷的嫣紅。輕輕的,璧鹿覺察額頭處被溫溫一吻覆上,卻只有倏忽一瞬,那唇便立即離了開去,耳邊聽到永安輕輕說,「傻丫頭。」便放開了托住她下巴的手。
璧鹿復睜開眼,永安已掀衾下床,隨便披了件衣服便掀簾走了出去。金楓正在外邊院里看小宮女們修整庭菊,忽然見永安出來,隻身靠在檐下柱上,眼神微茫,面色煩亂,並不敢貿然上去行禮。永安呆了許久,忽揚起手招呼金楓過來,「你去把我的男裝找出來。」
金楓聽命愣住。
只聽永安冷冷道:「我要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