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四章 訪端

第廿四章 訪端

永安匆匆換好男裝,不顧金楓的苦苦阻攔,一個人徑往宮門口去了。先牽了馬,到得外圍東南角門,那裡的守衛卻攔著不放。永安不得已肅著臉亮出身份:「我乃永安公主,現要出宮。」

守衛中有人見過永安,聽她如此說,細細辨來,果然是公主本人。可沒有劉湛的聖諭,加上三四年前永安擅自出宮牽連到一干人的事件,此時無人敢作主放永安出去,眾皆表面上恭敬虛應永安,然而任憑她如何說,就是推委著不同意打開宮門。

永安見他們均是虛以委蛇的對待自己,明白諸人其實並不把她放在眼裡,不由怒火中生,揚手一馬鞭迎面打在一個領頭樣的人的臉上,指著他狠狠道,「你信不信我立刻殺了你。」那人不敢躲也不敢頂撞,白白挨了一鞭,可憐連用袖子擦去血跡也顧不上,只沉默著立在一邊。

永安怒氣更盛,卻聽到一隊悠閑的馬蹄聲近至耳邊,轉目看去,原來是昨日來赴宴的洤親王帶著從人正要出去。看見永安與門衛相持,洤親王笑著走上前來,對那些守衛說:「聖上口諭,以後永安公主要出宮,多讓幾個人跟著她,不得阻攔。」

那些人聽見是洤親王親口傳的旨,遂無懷疑,立刻開門放行。洤親王又轉身從后取過一包銀子,遞給那個挨鞭之人,出言撫慰:「我來的遲了點,倒是難為你們了。今日讓公主跟著我走,不用擔心。」隨後才帶著永安出了門。

既出宮門,兩人皆上馬並轡緩行,永安強強壓抑住欲見聞端的焦急和心裡的氣火,微紅著臉道:「多謝十二哥。」

洤親王淡笑:「這有何好謝。」

「十二哥為了我……」永安低聲道。

話音未盡,洤親王便接過話:「我可不敢假傳聖旨,真的是陛下說放你出來的。」

永安愕然:「皇兄他怎麼會知道?」

「你身邊那個宮女半路上截住我倆人,陛下立刻讓我過來了。」

永安眉尖一楞神,訝異不已:「皇兄竟然給我出宮。」

「能不放你出去么,」洤親王偏過頭朝她,嘴角微挑,在頰上激暈出輕輕一笑,「你都說出那樣的話來,若是你殺了那人,豈不是要讓陛下為難,你不殺,又不是要讓自己為難。」

永安被洤親王說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低頭默默不響,只尷尬著拿手佯裝弄馬韁。沉寂了陣,耳邊方傳來洤親王寵溺的輕笑聲,「都出來了,這麼急沖沖的要去哪裡?」

永安老實承認:「我挂念聞端,想去看她。」說完想來也覺難解,兩人分開僅二十個時辰不到,自己心中便如小蟻啃噬般,亂亂的難禁,抬頭看洤親王,果然在那裡只是笑,一邊微微搖頭。看他這樣,永安猛的想起昨日奏曲之事,忙問,「昨日十二哥的簫曲,尚未問是何人所作。」

洤親王不提簫事,卻說:「近來我偶然找到一種香,想來如果聞小姐彈琴時,焚它為伴的話,卻是極相配的。」

永安被隱隱觸動內心,「那香可是叫做『榮華』?」

「你如果聞到,定是貢品。」洤親王笑著點頭,「要多加一味麝香,反而庸俗不堪,不值一提了。民間製法,僅要用到七味最普通的花草之香,據說是一個同名的女子調製的。」

想到室中熏香之後而濯染上的旖旎味道,真如同被聞端衣袖拂過而沾上的感覺一般,永安不由心中輕嘆而無言。一邊洤親王接著微笑的緩緩道,「那簫曲也是此人所作。」聽得永安再忍不住,脫口而出,「十二哥可曾見過此人。」

「我不曾見過,傳聞她行蹤縹緲不定,可遇而不可求,也許她哪日來到天京,你我都有機會一睹真容。」

永安聞說,心中驚異,嚮往不已,可想到她與聞端心意相通,又頗帶上了點嫉妒的心思,一時間胸中傾慕與忌憚交雜,竟下意識一緊韁繩,停了下來。洤親王沒體會永安的意思,勒馬笑問:「不遠就是聞府,可是嫌我這個哥哥礙事,要自己過去。」

永安揚眸淡淡一笑:「怎會,不過的確能自己過去,不用麻煩十二哥專門陪護了。」洤親王聽了,便也不堅持,指點了方向,駐馬原地看永安往聞府去了,才領著從人轉身回親王府。

永安催馬急行了會,便到了聞府正門口,她跳下馬,欲跨上那漢白玉的台階找人通報,可好幾次上前幾步,又都徘徊猶豫的退了回來。只因剛剛那一腔急躁到這紅漆大門前,竟出乎意料的泄了個盡,沒有了半點衝動喚開那大門。

她只好稍站遠了些,遙遙望過那白牆,看見鱗次排列著水磨磚屋檐,其間夾雜綴著青枝峋石,一片平祥端嚴之氣。聞端此刻定是在這府中,雖不知哪一處,也不知所作何事。哪怕就這樣不曾見面聞音,只感受到她在視野中,遠遠揣度其現在的寧和生活,已讓永安心中一片安寧與滿足,再無一點焦慮與要求,更無求見打擾的慾念。看得她自嘲一笑,復上了馬,信馬由韁,也不回頭留戀,竟就這樣緩緩離了聞府。

也不知行了多遠,永安只貪天京的繁華景象,心中又暗暗思忖著自己與聞端的以後,不知不覺貼著城牆往南邊走去,冷不防眼前忽掠過一個身影,驚得她趕緊拽住馬,才沒讓馬蹄踏到那個矮矮的人影上面。定睛一看,卻是一個穿著破爛不堪的孩子,敏捷從地上爬起來后,就上下打量著衣飾華麗的永安。永安見他四肢瘦弱,面色萎頓,更襯得那腦袋不合比例的巨大,再四周看去,才忽然驚覺路邊的茅屋都是千瘡百孔,路面坑窪骯髒,她成天在宮中,面對此景簡直震驚,不想在天京皇城還有這種貧窮地方,心中哀憐,滿身搜颳了半天,才發現又犯了當年出門不帶銀子的毛病,只好把唯一一個小白玉刀墜飾解給那個孩子。

那孩子雖根本不知道那飾物的價值,接過來仍謝了好幾番,才轉身欲走,不料從旁邊街巷中又竄出一群同樣身材打扮的孩子,其中一人撲上去,猛地一下把先前那個孩子撞倒在地,劈手就欲搶那玉墜,先前孩子當然不給,緊緊壓在身下,兩人當下就為這玉刀廝打翻滾起來。

剩下的人則一齊擁上來圍住永安,饒是也要討一塊玉的意思。永安身上不再有玉,只好歉意道:「真的沒了,等我回去再想辦法。」那些孩子哪裡肯依,便動手扯住永安不放她走。永安只覺無數只手摸向自己的身體,嚇得驚叫了一聲,狼狽之至,再顧不得其他,抬起手想甩起馬鞭抽打眼前之人,卻終抑制住,沒讓馬鞭落在這些幼孩身上,好在有了幾分震懾的效果,小孩子們皆放開她,轉而紛紛來搶馬韁。永安夾馬催馬快走,可那馬早被驚得四蹄左右為難,不知該踏向何處,只驚慌失措起來。

永安伏在馬上,一點辦法也無,忽的孩子們嘩啦一下子又散了盡,她驚魂未定,四周看去,卻是好幾個騎在馬上的健壯男人,迎上來把孩子們嚇跑了。待她再仔細看清領頭之人,心中一激靈,連握住馬韁的手都微微顫抖,可到了面上卻只能化作苦笑:「高先生,你我還真是有緣。」

原來來者正是永安的庶舅,此次奉侄入京的高簡,今日他有事恰路過此處,等策馬挨近,才發現是永安,也不由爽笑道,「沈侍衛,真是沒料到還能相見,那日一切可好?」

永安在馬上坐正,只覺窘迫不盡,也不知道自己現在儀容荒唐到如何,怎好意思報上自己真正的身份,便無奈笑著抱拳應道,「一切皆好,今日倒又欠了一份您的恩情了。」說著緩緩催動坐騎,只求趕快逃離這個地方,一邊帶著幾分期盼的輕問,「高先生欲去何處?」

「這些事何足掛齒。」高簡也引轡緩緩相伴,嚴肅的臉上逸出一抹寬和與讚許,「今日隨便走走,天京不愧是繁華之都。」

以往永安聽到此言,定會高興,今日偏偏在這地方相逢,雖與己無直接關係,面上卻有了慚色,囁嚅道:「也不盡然。」

高簡淡淡一笑,「沈侍衛不常出宮,抑或不常來這種地方吧。出手如此闊綽,的確是善心之人。」

「不,不是如此。」永安才知高簡最初一切都看在眼裡,默默道,「杯水車薪,根本無甚好誇讚的。」

「這幾年連年征戰,雖是無奈之舉,但國力民生早疲弊不堪,就算你我有千萬家私,盡數散盡,也不過是揚湯止沸。你方才也知,每日把眼光放在救助一個兩個人身上又能如何,竭力使天下得治,才是你我輔佐的朝廷的職責。」

「不,也非如此,」永安微微仰面,正視著高簡認真道,「力有未逮並不是獨善其身的理由。拿高郡來說,難道不也曾幫助旁邊的壅縣么。況且現在的聖上也的確盡心為民,比如聖上採用洛雲大人所上的條陳,逐步推行令民各有其田的政策,對安養民生,減少流民大有裨益。」

高簡沒想到永安說出這樣的話來,私交中對她的好感又多了幾分,斟酌了一下,還是不留情面地反駁:「可你可知,由於買賣抵押田地沒有禁止,很多田地反更私下裡被集中在一些富戶手裡,根本沒有改變什麼。」

永安一怔,喃喃道,「我並沒有想過這些……」

高簡見永安眉宇間隱隱有懊惱之態,也知洛雲因其出身不可能和大氏貴族決裂,更因為他兩人的身份,便不想與她再談論這些事,而轉問道:「沈侍衛今日為何事到此處?」

永安道,「也是隨便走走。」就這樣閑談下,不覺察一行人且說且行已出了南門,漸漸人行稀疏,樹影倒愈發濃密起來,天朗氣清中,偶爾還可以聞到金桂的淡淡飄香,永安心有所感,忍不住勒住馬韁,立馬詢問:「高先生,高郡是怎樣的一個地方?」

聽見問起高郡,高簡不由虔誠肅容,卻又透出一道淡淡自豪的微笑,遙憶南方:「高郡前盤浠河,東踞崾山,每年此時都秋色漫坡,碧水連天,極是美麗。」

永安聽了欣然淡笑,誠摯道:「高先生,我很想有一日能去高郡。」話雖如此,卻知道此生幾乎不會有機會和理由離開這天京一步,再加上聞端的事久懸心中,那笑容仍被飄淡的憂鬱輕籠著。高簡聽著永安的語氣,明顯可感到她的心中苦悶,見她並沒有絲毫隱瞞掩飾,驚異於她對自己的信賴與坦陳,感動之餘,卻不明白她所愁何事,更無法妄加揣測,只好盡量寬慰,「沈侍衛有興緻的話,儘管可來高郡,在下隨時恭候。只怕沈侍衛事務繁忙……」

永安聽了,忙介面道:「不,我一定會去,到時候高先生可不要忘記今日的相邀。」她一字一句心底暗自用力,慢慢說完,那淺淡而被壓抑的笑容,卻也因為最後眼中一劃而過那自信的光芒而釋放出來。連高簡看了也不免淡笑,不防一聲馬蹄驟至,兩人朝身邊看去,原來是高簡的一個隨從不知從何方馳至。看到永安在側,只靜候在兩人幾步之遙處。永安見他似有事稟告,不便久留,且天色也已不早,便戀戀不捨的告了辭,撥馬回宮去了。

剛踏入儀堂,候在門廳懸望的金楓與璧鹿早迎出來,見她安好,全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一邊接過永安手中的馬鞭,金楓一邊稟道:「下午陛下喚人來找過您,要您回來后立刻過去思政殿。」思政殿乃是劉湛批閱奏章之處,永安從不曾被喚去那裡,驚疑不定,不敢怠慢,連忙換了衣服,剛欲出門,劉湛反倒到了。一跨進儀堂,劉湛一反常態半分笑容不露,更不對永安說話,反先向下面說,「你們都下去。」

內侍女官們皆退了下去,由金楓最後把門掩了,劉湛隔著一段距離,言語冰涼對永安問:「你下午出宮去了哪裡?」

永安不知劉湛是否派人跟蹤自己,小心著半真半假的答道:「我想聞端,所以到聞府去找她。」

劉湛眉峰微微一皺:「聞小姐何時出宮的?」

永安見劉湛依舊問聞端,估計他並不知自己私見高簡的事,心放下了些,「昨日出宮的。」

「昨日才出宮,你就鬧到自己出宮的地步,竟一日也離不得她了?」劉湛將信將疑,聲色俱厲道。

永安蛾眉輕蹙,泫然低頭:「怎嫌一日短,永夜獨憶昔,一宵響五鼓,更較五年長。五年寒暑朝夕相處,歡日猶短,一朝分別,自然難以適應。還謝皇兄今日成全,放永安出宮相會,永安已感激不盡。」

她這番話字字發自肺腑,至情至性,劉湛聽了忍不住又端詳永安,愈發覺得她不過是個率性而為的爛漫少女,剛欲心軟哀憐,卻強迫自己硬下心來,面色如霜拂般陡然一寒,冷冷問:「上次秋獵時你竭力為何順說話,可是因為他今春曾經送過一盒珠寶賄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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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虹(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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