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六章 小會
琴音已停,卻依舊全場寂靜,只聽榮世侯呵呵笑道:「這便是小女。」隨即廳后掩住聞端身形的簾後走出一位侍女,永安認出她是聞端身邊的隨吟。只見她盈盈福了福身,微笑著泠泠傳聲,「小姐說,在太子殿下及諸位大人前獻拙了。」
其時聞端的美名也在京中暗暗傳播,只可惜聞府禮教甚嚴,她又自幼入宮,深鎖閨中,時人根本無緣一見,充其量依傳聞與孿生姐姐甚像的聞捷揣度其姐的容貌舉止。這次秋宴,大概有大半人都以為有機會得窺一點她的風姿,豈料她連聲音都吝惜傳出,未免讓人失望。永安心裡也不由暗自好笑,雖往日她從不說,但心裡總存一個不解之結,便是聞端自小隻與自己同處,幾乎不曾見過除了家人與皇族以外的其他男子,她便總擔憂聞端一日嘗到外邊優異男子的戀慕,翻悔起來。若是這樣想,她倒希望聞端不用這麼過於謹守禮法,只是這種想法細慮下來有點可恥罷了。
她責諷了一下自己,卻看隨吟貼在簾邊仔細聆聽聞端細囑,方回身又一句一句道,「小姐說,近晚請諸位盡興賞菊,此菊皆是自東方遠運來的珍稀品種,與天京周圍的菊花姿態有所不同。秋月爽爽無邊,四海晏平,更添菊之淡雅馨姿,此乃興事。而此些年間外夷擾擾,你我仍能安賞春華秋實,卻完全是托戍守將士浴血之故。他們豈非不知春光秋色之麗,但為了國家不惜愾而忘身。一次征戰,千萬枯骨,又有多少孩子從此便失去父愛的庇護。」
說著,暫停了會,席間客人都面似所感,又聽到隨吟眼角隱有淚光徐徐道,「小姐此琴,乃極幼時其父持手相傳,至長,又常得其父指點書藝,眷眷深情,永思感恩。可那些孩子,卻因為普通人可以安享家庭之樂,已再不可能受到如此父愛,有時還因為失去保護,輾轉流離,實甚可憫。現在只需點滴微薄之勞,雖不能喚回死者,亦可寬慰他們的在天之靈。無論多少,只是關愛,豈可用銀錢價值衡量。也知不可替代父愛,儘力彌補而已。」
到這裡,又沉默了會,簾後方傳來清麗端莊的一聲,「小女子敬太子殿下,在座諸位大人一杯,暫先謝過。」此話絕無特別,語調也很平穩,卻緩慢道來,儀態之間優雅無儔。待在座諸人皆飲下這杯。隱約看見簾后那窈窕身形也飲了一杯后,抱琴起身,行禮別過,便退了下去。
永安心也跟著一落為空,方才已與洛雲說過要親自送表兄出京,卻不住的焦躁不安,現在彷彿隱隱明白所為何事。等了許久,終見聞捃暫時離席,忙也悄悄追了出去,離了那人聲鼎沸處,才敢叫道:「聞公子。」
聞捃轉頭看到永安,初見之下還沒有認出。永安淡淡一笑,「我是永安公主。」聞捃聞言大驚,仔細辨認,慌忙行禮,「不知公主鸞駕來此,有失遠迎。」永安依舊淡笑,「我就是想來看聞端一眼,不希望讓其他人知道。」
聞捃不禁道:「公主要見舍妹,哪天傳她入宮便是,何勞公主親臨。」話雖如此,從此知道永安公主與妹妹的情誼絕非一般,忙在前引路,把永安帶至一個小院正屋前,輕敲隔門,「端妹,你看誰來了?」
不久便聽到移步聲,門被打了開來,正是聞端親自出來開門。借著屋外夕光,堪堪看清外邊的訪客,聞端的手便一顫,恍如墜入夢幻的目光痴痴流連在永安身上。驚喜到極致反生成的嗔怪怨恨,統統化作幾點瑩瑩相思矜持的綴在眼角眸間。此時她已經換了身時新裁剪的斜織疊襟竹青色家常衣裳,在袖角裙邊染出幾片竹葉淡影的花色,如夜般光華可鑒的墨發隨意鬆散的綰起,只在鬢角斜簪著一朵宛如剛被秋雨濯過的新鮮小菊,此外並無一點裝飾。見永安生怕漏過分毫的細細端詳自己,不由害羞低語,「不知公主來訪,『首如飛蓬』的,見笑了。」
只這一句,便讓永安聽得心馳目眩,還是聞捃一旁笑道:「怎麼不讓公主進去。」
聞端恍然醒悟,忙把永安讓進屋裡坐下,叫隨吟過來奉茶。永安目掃過室內擺設,淺笑止住隨吟,反轉過臉去,向著聞端道:「滿意了?」
只因永安知道自己訓斥聞端,不讓她過問外事,她才搞出今晚的節目來。而聞端一向閑散淡定,偶爾一次賭氣爭勝,反更顯得其人品可愛。此刻她被永安善意調侃,不由臉色一艷,頓生嬌態。好在她倆人自幼便毫無隔閡,並不以對方為杵,永安便笑著又問:「氣消了?」
聞端輕道:「本不曾生過氣。」
如此軟語,輕輕細細,永安心襟一盪,只十二萬分的怨恨聞捃在旁,不能盡興的與她罄談衷曲。最後那第三個問題,「可願跟我回去?」便躑躅盤亘在舌尖,只恐遭到拒絕,臉竟也憋得灼燒起來。永安坐在那裡,羊脂玉般的手指不知所措又心不在焉的玩弄著衣帶上墜飾。掩飾般的把目光在這室內蕩來蕩去,那笑容也帶著幾分靦腆怯懦,卻終究沒說出口,而是站起身,竟說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無情話來,「看見你,我也安心了。我要出府有事。」
匆匆相見便聽到要分別,聞端的目光頓生出幾分難捨,雖強忍著隱在那沉淵之底,卻管不住這欲語還休的脈脈一直靜靜傾瀉在永安身上。握住永安的手送到屋外檐下,聞端輕聲對兄長叮嚀,「哥哥,好生把公主安全送回去。」說完仍捨不得放手,又仔細對永安囑咐,「秋風夜涼,別凍著了。」
永安見狀輕笑:「我只是暫時有事,待會仍要回來的。」
聞端未料得還可有此番轉折,面色的懊喪登時一掃而光,眼角的神采隨之明媚光艷,牽絆住永安手指的那隻柔荑更暗暗扣緊了幾分。
永安見只這麼一句話,便讓聞端如此欣喜,不由內心感動,也玩心大盛的笑著戲言:「所以別送了,回去掃榻以待,我晚上來敲門。」
其時聞捃仍然在側,聞端聽見永安竟說出如此囂張的話來,又羞又惱,臉頰頓時如被花汁潑染般透出一片嫣紅,慌忙低頭掩飾,借著衣袪遮蓋,悄悄拿指甲使勁的掐永安手心。正擔心兩人的關係被識破,惶惑無地,耳朵里倒傳進聞捃的朗笑聲,「你兩人真是玩鬧得有趣,晚上從東南的角門進來,替公主千歲您留著門便是。」
永安得到允許,不禁朝聞端得意一笑,掙脫聞端那簡直僵在半空中虛握自己的手,也頗爽朗的抱拳對聞捃笑道,「多謝大哥,那我先離去了。」說著忍不住依然拿眼角偷偷瞥了聞端一眼,順手把聞端鬢角的那朵粉菊摘了下來,輕貼鼻尖,一邊嗅著一邊微笑著走了,留著一路淺芳,瀟洒飄逸的滯留在游廊之內。
聞捃見永安公主雖然初看起來嚴寒,對聞端和自己卻並無天湟貴胄的架子,心中親近,轉目看著妹妹,卻發現聞端臉上猶有怨責永安言語不甚莊重的嗔容,難免誤會她的意思,遂收起笑容問道,「怎麼,我當你是喜歡見到永安公主的。」
聞端不知該如何回答,恐自己的口吻過於親密,泄漏心事,被哥哥看出端倪,又擔心過於疏遠反顯得冷淡,便只含蓄的默默低了頭,不作聲響。
聞捃疑心更重,只因清楚自己的妹妹自小知書懂禮,凡事皆替人著想,往往為了顧全大局而委屈犧牲自己,所以自然而然的擔心她為永安強權所迫,忽想到剛才一切均是永安主導,便皺著眉問,「可是在宮中有人欺負你。如果公主對你不好,只管告訴大哥。咱們聞家只是敬她,也未見得怕他什麼公主的名號。」
聞端一聽,慌忙辯解,「宮中人對聞端皆好,哥哥您多心了。」聞捃這才滿意的頷首,把剛才緊繃起的情緒鬆了下來。
聞端仰目凝望哥哥的表情,不禁胸中溫暖安和,猛卻又一陣自責直刺心肺,暗忖父母兄長對己自小寵愛種種,自己卻暗地裡與永安私定終身,若他們知道,還不知會作何反應。哥哥今日分明是照顧自己的心情才說出給公主留門這樣荒唐沒有道理的話來,她卻無時無刻不在利用家人的這種疼愛與信任,放縱自己的私情,細究下來,同欺騙又有什麼區別。只這樣想著,便覺愧疚歉意不已,又自怨彷徨,那眉目間的神色隨之陷入一片惆悵失落的迷濛。
聞捃見她這樣,不由發自內心的感嘆:「你小時候淡笑的樣子最是討人喜歡,後來被母親狠心送到宮中,這次好容易回來,竟幾乎沒有笑過,怎能不讓我們多心。」
聞端默默垂目,側過頭去,卻順從的在嘴角微綻出淡淡一笑。笑容被橘光勾勒上淡影,勻勻鍍在那略顯蒼白的肌膚上,直宛如曦光在冷峭中逗弄的嬌怯晨花般。那半是憂愁半淡喜的心境夾雜,投影在臉頰上,便淡淡糅合成一道難以描畫的優美堪憐。
就在這聞端與聞捃輕敘之際,永安已向席宴之處返回而去。此刻席已快散,諸人皆在廳內等待家中車馬備好,人影散亂之間,洛雲遠遠便看見葉實走了過來,待他走到身邊,便輕聲言道:「我這裡有兩則消息,一好一壞,你要先聽哪個?」
葉實狐疑看了洛雲一眼:「先聽好的吧。」
「方才看見高恆,我順水推舟,把人情賣給他了。」
葉實的眼睛眯了起,一副這也是好消息么本來就是你該做的否則我剛才不是全白忙了的表情,可想到對方畢竟是主公,把眼神收斂了點,轉問,「那壞消息呢?」
洛雲俊臉一紅,面含歉意,「我剛剛把一年的奉祿都捐了出去,你我及家裡下面都要節儉些了。」
葉實聞言臉色刷的一白,一時氣結,「你——」半天仍緩不過痛心疾首的表情,洛雲只好勸慰,「我也知家中帳房的苦處,其實花這麼多錢也非完全沒有收穫。」
葉實一言不發,面色因為期待而微微和緩,卻聽洛雲施施接道,「買回來一盆綠牡丹……」說罷發現葉實的眼瞳陡然霜降般直凍到眸底,連忙說,「其實你看府中人少,也沒有人照顧這花,不如你拿回家給妻子養吧。」
「內子可伺候不起價值一千石的菊花。」葉實冷冰冰道,一扭頭,卻看見永安正走過來。洛雲如獲大赦,終不用討論此事,面色也跟著一凜,盡掩好友間作戲之色:「公主真決定親自送高公子到城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