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八章 再會
剪了燈花,隨吟便把今日籌款的捐冊整理出來,待一會後給小姐過目,以往聞端教授,她也略通文字,此時眼不經意掃到一項捐贈,足足有一萬兩白銀,卻無任何姓名隨後,不由心中暗暗吃驚,細憶今夜的賓客,仍無主意是誰出手如此慷慨,卻不存留名的意思。此時聽到門被扣的輕輕作響起來,她忙掩了冊子去開門。見是永安袖手倚牆站在外邊,面色被寒風吹得慘白,趕快迎進,關了門說,「小姐正在沐浴,請公主在這裡稍候。」
永安哦了一聲,卻如沒聽到般,徑往內屋去。隨吟慌忙又道:「公主,現在進去恐有不妥。」永安不由在門前駐足轉過頭來,嘴角眉心處,依舊是往日那惟恐不亂的風姿,「我就是要此時進去。」只笑容微微有些勉力,一邊拿手就要掀簾。
還沒等手碰到那簾,簾已被一隻縴手從裡面掀了起,一雙淵目恰對上永安的眼睛,霎時喜如花落潭心,驚得玉波流轉,那雙美目立偏垂下去,只用濃密微翹的眼睫掩擋著,被熱氣暖成的嫣頰,已被熏成淡醉的果酒紅色。
永安不由聲露遺憾之態:「你已洗完了。」
聞端這才反應過來永安為何會站在門前,抬眉嗔道:「你在想什麼!」卻因知道她平素與自己玩笑居多,然而不見得真會去做,斥得倒是無半點力道。永安便只是笑,「我想你洗完我便可以洗,你又在想什麼?」
聞端羞的無言,趕快喚隨吟去換了水,侍奉永安沐浴,永安笑道:「我一人便可以,除了金楓璧鹿,尚不習慣被她人伺候著。」聞端也不與她爭辯,見夜色已濃,便放隨吟回去歇息,由永安慢慢去洗。自己在外屋坐了半晌,想起尚未為永安準備換上的衣服,待欲進去,又不好意思,只好貼著簾邊道,「你掩一掩,我拿衣服過來。」方進去送衣服。一眼看見永安已洗好,正隨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面色卻仍未緩過來,依舊是被風刀子刮的冰冷蒼白樣,不由有點心憂,轉眼忽望見永安換下的衣上竟沾染著點點殷紅,猛記起永安剛才赴宴穿的並不是這套衣服,心下頓時惶疑,「你剛才去做什麼了,怎會有血跡?」
「只在城中閑逛,路上遇到點岔子,不過是市井流氓之類。」永安垂了眸子,風淡雲清道。
「那你可有受傷?」
「我身為公主,」永安看了聞端一眼,氣定神閑的端端淡笑,「他們怎敢讓我受傷。」
聞端猶不相信,見那血跡是肩頭一塊,便轉到永安面前輕聲乞問:「你讓我看看可好?」永安慌忙掩住衣服笑罵:「你才叫找盡理由偷看我沐浴。」聞端的手不由縮了縮,配合著面上飛霞,懸在半空中許久,忽咬了咬唇,毅然再伸出去握住永安的手。永安忙把人往後縮去,卻因手被聞端牽著,猛得扯動肩上傷口,刺痛直深到骨里,止不住一下子面上滑過痛楚之色。
聞端驚得忙丟開手,望著永安,那湖秋水顯見著漸漸皺了起。永安就擔心見她這樣,心倒比身上傷口更痛上十分,一不小心老羞成怒,語氣作狠,提了聲音道:「就小擦掉點皮,你婆婆媽媽的做什麼!」
聞端見永安惱了,心底為她酸楚,強忍著堪堪壓住,卻再不敢把那痛惜擔憂表露出來,垂了頭去企圖掩住目中泛起的青紋,一邊輕道:「擦了皮也要及時上藥,如你這般不著心,」頓了頓,欲言又止,半天方斟酌出句,「留了疤便不好了。」
永安剛說完已後悔自己語氣重了,不知該如何安撫,只柔聲輕輕,「已上過葯。無事,我命硬。」
我命硬,此三個字,緩緩道來似是隨口,聞端卻明白此中包涵的凄涼苦楚,此時望著眼前人,竟再抑止不住,眼淚頓涌了出來。不期然已被攬在懷中,耳邊傳來彷彿嘲笑她懦弱般的撫慰輕言,「說我命硬你哭成這樣,莫非我命不硬的時候你才笑。」
聞端伸手緊緊環摟住永安,生怕她下一刻就要被別人搶走般,卻被淚水哽咽的一句話也說不出,只把頭埋在永安懷裡輕輕搖動。
永安拿左手輕撫聞端的秀髮,指尖觸著那涼滑一順而下,如此許久,待聞端慢慢平靜下來,卻帶著幾分躊躇猶豫,慢慢說,「趁我還命硬,今晚能不能,能不能,」清咳一聲,「讓我看看你。」
聞端抹去淚仰目重看著永安,方猶不解,「我何時不讓你看我了?」卻見著永安的臉上竟少有的浮漫上羞怯又靦腆的神請,一下明白她的意思,面現赧色的作力推開她,「這時候你還不改玩笑本性。」
永安怔了怔,才鼓起勇氣委屈的囁嚅道,「不是,不是玩笑。」聞端窘極,不知該如何作答。永安又低頭牽了聞端的手,輕道,「其實你我都是女子,並無何好羞的,不是么?你可是真的喜歡我?」
聞端也不敢正視永安,聲細如蚊吟:「那你先去把燭吹了。」
永安一愣,「燭都熄了我還看什麼?」
聞端猛的抬起頭,滿面緋紅的羞怒道:「你到底去不去!」
「去,去。」永安慌忙應著,過去把桌上屋角的蠟燭統統吹滅。便只有寧然月色水銀般的在青磚地上勾勒出窗欞格影,柔柔的折出股明潔清亮的味道。聞端臉上更是一灼,「還是太亮。」
永安頓足,「那還要如何,讓我從天上替你把月亮摘下來扣牢里關著?」
聞端不由一笑,眼中竟顧盼出一抹轉瞬即逝的嫵媚,就如獵場那火紅小狐般,還未等永安反應過來,便整個身子鑽進被中,放下帳來。
永安知她逃不掉,剛剛一場危急,自己雖只是肩頭受傷,並未傷及要害,為了避免第二箭再至,才裝作落馬。此時傷口仍不住隱隱作痛,身子也感虛弱,便也不大動作,只緩緩把聞端方才拿來的褻衣穿好,鑽進帳中,發現聞端仍緊緊裹著被子面朝裡面,便倚在床闌上支撐住自己,拉長聲音道:「我傷疼,不能與你玩鬧,你體諒我,就自己出來。」
聞端轉過頭譏道,「這會子就不是擦破皮了。」說罷,卻果然自己慢慢挪開被衾,一手逡巡抬到那衣帶處。永安淡笑,「這個我倒可以自勞。」她本也是女子,對女子衣帶纏法哪有不熟之理,用那沒受傷的左手,只敏捷巧力,便把聞端磨蹭半天仍未解開的衣帶抽了開。
聞端但感身上一冷,面上卻燒得幾喘不過氣來,有點慚愧,便閉了眼。永安又笑,「你閉眼作甚?是我看又非你看,你今夜也要掩耳盜鈴么。」一句話說得聞端閉眼又不是,睜眼又覺難堪,索性咬咬唇,就是偏過頭去合著眼瞼死也不睜開,隨永安去說。
永安已不忍心再戲弄她,便住了口。拿著手指輕輕一挑,聞端肩上的覆衣便滑展而開,裡面包裹的凝脂之軀也隨之緊張的輕輕收攏,永安的指尖便沿著衣襟的綢滑一滑到底,只如從石中剝出一個玉雕的美人,不知怎的竟讓永安想起那明月枝頭,將綻未綻的梔子花來,更有股異香縹迷而出,逗得她俯身湊上鼻尖,竟有那以鼻代目的意思,忽膀子因用力傷口一痛,支持不住,只得罷休,翻身睡在聞端旁邊,勉強用左臂撐著側倚身子,雙目一眨不眨的靜靜看著聞端,長長的烏髮卻披撒著,清流般依舊從她的枕旁流到聞端的手邊。便這樣,目光也如溫泉流入棲息之所,在那片白滑細膩之石上緩緩徜徉,細摹每個角落,柔探每處隱私,彷彿也想用日久天長、朝朝暮暮衝出個印記般。
聞端見永安長久沒有響動,竟以為她已睡著,重啟目睜眼,試探來看,卻見永安仍舊深深凝視著自己□□的身體,只用目光傳遞的眷戀,如手指般,溫柔遊走,那殷虔的愛慕與憐惜,卻不帶一毫褻瀆淫艷之息,自己心頭已是悄悸,亂撞恍惑的不知所措,怕再不能這般下去,只臉紅著柔語輕盈,「冷。」
永安方才如夢初醒,道聲「該死」,忙扯衣胡亂給聞端裹好,一把攬近自己,用身子給她焐著。聞端暖在永安懷中,與她緊緊相貼,忍不住掙脫了點又拿手欲撫永安受傷的肩頭,不期被永安右手一把攔握住柔荑,「都冰成這樣,是我的錯。」
聞端輕喟,只縮在那裡,見永安安然閉了目,因她一天之內心緒起伏跌宕,身體勞累,片刻間竟這麼沉沉睡去。自己卻是一點睡意也無,只稍合了目,淺眠了會,一大早天初亮就醒了過來,如何也再睡不著了。轉目看永安睡得尚酣,恐自己動驚擾到她,就僵僵的一動不動,趁機偷偷打量起發端鬢旁之人,只見她在晨光中的面色璀璨光艷,在自己心裡,竟是如此奪目無雙,不由心中一痛,這般容顏,終有一日,也會失了去么。
好一陣子,永安終醒了過來。聞端便先下了床,把昨夜隨便裹在身上的衣服系好,永安因要趕回宮,此時萬般不願,也只得起來穿衣。聞端只穿著單衣,過來幫永安把外衣衣帶束好。隨即看見枕邊還散放了幾個墜飾,隨手拿過一個,原來是一塊小玉印,乃是一整塊美玉雕成的孔雀,且愈往雀尾,那猶如倒影碧湖的青麓翠色便愈發濃艷欲滴,深淺不一的斑點直如真正的雀翎般交疊爭輝。聞端拿在手裡,只覺觸膚即暖,不由微笑著用指尖把那束猩紅的絛子溫柔仔細的順了順,再拿過來準備給永安佩上,不料手卻被永安按住,「這你收著。」
聞端握著印縮回手,「這印是做什麼的?」
「這印我從不離身……」永安正緊起顏色答道。
話猶未盡,聞端便將印擲了回去,「我不要這東西。」
永安一臉尷尬的把印重新塞回聞端手中,「你尚未聽完,此玉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我一直寶貝著,今日卻想送給你。」
聞端撫玉溫溫感神,便收了下來,又怕隨身帶著不妥,遂取了一塊黑絨布細心包好,親手塞到裝首飾的妝奩一個暗格里。這才重新回來幫永安把其它飾物一一帶上。發現她仍帶著自己去年春天「報之以瓊琚」的那個香囊,不由臉色紅了一紅,輕聲道:「顏色都不光鮮了,還掛著呢,若是喜歡,只消說一聲,我再為你做便是。」
永安心中戚戚,輕擁著聞端,唇貼著她的髮鬢輕輕道:「你讓我說,我說讓你隨我回去,你願不願意?你真真好狠心。每次想你了,要見你還得出宮,再入聞府,莫非咱們就這樣下去?」
聞端聽了默然不發一語,良久輕言:「就是隨你回去,又能怎樣下去。」
永安聞言怔住,手上的力道不知覺盡退了去,把聞端鬆了開。以為她在埋怨自己,胸中蟻噬般疼痛難忍,一點辯解的聲音也發不出來,只恨自己無權無能,心堵得生疼,那傷口竟又不合時宜的發作起來。忍不住撫住,半天平緩下來,才發現手掩的是心口處,自己的身體被聞端扶著,聞端則滿臉惶急的叫:「隨吟,隨吟,快去叫個大夫來。」
永安忍痛咬牙,連聲道:「莫叫,莫叫,我昨夜只在你家,如何會有傷口。」說著強撐著站直,理了理衣服,竟裝作無事的樣子,向外走去。隨吟聽命方跑進來,永安皺眉揮手道,「沒事,你去叫他們備輛車,我要回宮。」隨吟答應著下去,永安才轉了頭回來,良久無言,只憋出兩句話、六個字,「既這樣,我走了。」說著把簾一撩,就這樣走了出去。
聞端忽腳一軟,邁不動分毫,恍惚不信永安真的走了,又恍惚覺得永安便這麼永遠走了,扶著門框呆立許久,竟連追也沒了勇氣。
永安那日回宮后,仍有幾件掃尾,尚需交代。
其一,其夜在天京郊外的攔截惡戰,所有死屍,在楊洛兩家初次又難得的默契下,一致推委給了山匪,禁軍在定坤門一帶,連續剿匪半月余,殺匪十九人,擒匪五十三人。
其二,當夜箭射永安之人,在永安墜馬後被擒,方知是楊延親隨,因僅其一人認定高恆必在洛雲車上,才賭氣違令私自追來,見高恆已走,氣惱之餘意圖對洛雲行兇,卻不料撞上永安。因見此人氣格頗為硬朗,知楊延必不會再用,被永安放走。
其三,高恆不辭而別、連夜歸郡的借口為,家父病危。據驛館證實,當晚確有高郡急信送至,至於信從何來,在有人舒舒服服赴宴的時候,當然有人也可干很多事。不幾日,高恆一封洋洋洒洒,痛述陳情的謝罪表書送達至京。今上憐其仁孝,免其失儀之罪。
高恆與鄭則及其餘黨之事,此處按下不表,來日方長。
其四,高簡正式辭行前,以高氏地處偏遠、經年不能進京為由,請求覲見太子,劉湛准請。
其五,徇永安所請,劉湛因高郡對壅縣災情幫助一事,免其對國賦稅三年,聖旨在高簡抵郡后三日即到。
其六——
無事時便時光飛逝,轉眼間便到了霜色摧折百木的冬季,這日氣寒,諸人便皆縮在宮裡,不想出去,而從廚房要了點生肉紅薯之類,在院里小炭爐生了火,金楓帶頭拿著鐵鉗子翻炭,一群人興高采烈的圍在那裡,等得久了冷得搓手跺腳。而永安無事,便裹著前幾日新賜下來的狐腋裘坐在廊下看他們,檐上的冰稜子正化了開,水一點點的往下滴著,自己也不一會就倦倦的幾乎把眼睛都眯了起。
猛的,宮門處傳來拖長的一聲,「皇上駕到。」眾人慌忙滅了炭火,跪下行禮,永安也趕快幾步迎到門前,剛欲下拜行禮,那手已被扶住,把她的動作止在一半。劉湛也並不放手,竟就這麼眾目昭彰牽握著,拉著她往內室走去。
永安只覺一陣目眩,也不知是不是因劉湛手心滾燙,自己的也簡直滲出汗來,待進了正堂,手才被放開。她待開言,劉湛卻煦煦笑道,「永安,今日朕已把你賜婚給了禮部侍郎李鋒的嫡孫。」
此句話在永安耳中聽來,不啻晴空霹靂,竟一時間忘了禮數,失了理智,脫口叫道:「永安不嫁!」
「怎還像小孩子般任性,」劉湛卻並不作色怪罪,依舊如慈父般笑責道,「朕為你挑的駙馬你一定喜歡。」
堪堪穩住心神,永安本以為聲音平靜了些,吐出來竟還帶著幾分顫抖,完全失了氣勢:「永安,不嫁。」
劉湛看著她的慌亂眼瞳,語氣頗帶上幾分憐惜:「女大當嫁,宜室宜家,有何好害羞的。」
「並非害羞,」永安定定說道,「皇兄,真忍心把永安嫁出去。」那眼神卻帶著一絲難以琢磨的責問看著哥哥,看得他一股寒意從心底冒起,不由避了眼去,言語毫無迴轉的生硬道,「我總不能一輩子把你留在宮裡,皇兄也希望你嫁一個如意駙馬,闔家幸福。」如此兄妹的依戀祝福之語,兩人卻是講得一點感情也無,彷彿照本宣科的走個場子,又像賈人買賣的討價還價。
「我若是執意不嫁呢。」永安眼中終躍出一道忿色。
「朕旨已下,君無戲言,你不想嫁,也得給朕嫁。」劉湛緩緩道,聲調不高,卻字字威儀,冰冷生硬。
「如果皇兄如此逼我嫁,」永安仰抬起面龐,眼神一冷,陡然轉厲,「永安不如去死。」
劉湛眉鋒猛的一跳,被激怒了般,再無任何妥協,一個字一個字從牙中迸出,「你死了,朕也要把你的棺材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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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寫回憶錄時根本沒有想到會寫這麼長,對文章節奏把握得很不好。每當寫到儀端兩人時,總是不知覺的寫很長很長,嘻嘻。自認為很親媽,現在為止沒有設什麼禮教、社會、家庭的壓力,連個像樣的危機也沒有。所以劇情會很平淡吧,正如小捷說的,她們的世界就是一個表面上根基穩固,繁華安泰的旖旎盛世,整日價彈琴品香,赴宴傳情,隱隱出點外邊的山雨欲來,通過層層綃幔傳到那裡,也只剩下強弩之末。那麼就這麼讓她們一直如此相親相愛,快快活活下去的話,我會很高興。順便最後可以以小狼的一頓全羊大餐做結全文。
不過,這是不可能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