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同人 聊齋版全職 【喻王】玉壺春
喻文州覺得,最近他好像不太對勁。
這幾天他一直在重複一個夢。夢裡總是有一雙穩定而熟練的手,練泥、拉坯、調釉、燒窯……火光終於熄滅,那雙手伸入窯中,捧出一隻線條流麗、潤澤如玉的青色瓷瓶,轉動、打量,高高舉起——
「砰!」
狠狠一摔,碎瓷滿地。
喻文州滿頭大汗地醒來。他在枕上輾轉了一會兒,無奈披衣起身,坐到樓下的工作台前。定了定神,擰亮檯燈,從工作台的背後的架子上,捧出一隻尺半長、半尺寬的黃楊木匣子來。
匣蓋一開,滿室波光。
那是他上個月在古玩市場——確切說是古玩一條街的地攤上撿來的。那時信步走過,一線光華反射入眼,他扭頭,看見滿地凌亂碎瓷之間,露出了青碧如水的一角。
一眼鍾情。
想也沒有想,喻文州蹲下身來,在地攤上、在攤主背後的大旅行包里,翻找了整整兩個小時。
燈光下,年輕的修復師眼眸低垂,指尖輕輕拂過瓷面。瑩潔而溫潤的觸感從指尖漾到心頭,他情不自禁地彎起眼角,微笑低語:
「你也想早點被拼起來吧?耐心一點,快要開始啦。」
他轉身,從工作室另一角的水盆里,撈起一塊半個巴掌長的瓷片。那塊碎瓷形狀頗為特異,半個巴掌長,兩指寬,窄處向內收斂成弧,看去細窄窄的不盈一握,又從上方和底部外各自展開。彷彿一位頂尖的芭蕾舞者,仰著頭,足尖點在身後,身姿向後拗到極限,雙臂又環抱於身前,只這麼盈盈一站,就自有一股安靜優雅的味道。
這是最後一片了。
這一兜瓷片,剛抱回來的時候多半灰頭土臉,污漬凝結。都是他一片一片,親手捧起,洗刷出如今瑩潔如水的模樣。
喻文州凝神屏氣,用左手拇指和中指拈住瓷片,先去水龍頭下面,連瓷片帶手,翻來覆去沖了快一分鐘。沖乾淨了,再用軟毛刷蘸上水盆里的水,按捺著心神,一絲一絲細細的刷。
內側,外側。瓶口那個打彎處,最是容易沉積污垢的所在。鋒利的斷面茬口,要刷到一絲一毫的污漬也不能有,全得是乾淨細膩的灰白色,未來粘合的時候才能順利。更不要說那些或斜或正、縱橫交錯的開片,經歷了窯坑裡上千年的埋藏,那些泥土灰塵,早已深深沁入了開片深處。
只有修復師的一雙妙手,才能讓它們褪去蒙塵,粲然生光。
半掌長、兩指寬的瓷片,喻文州足足刷了一個多小時才停手。燈下翻來覆去,仔細觀察,見得那瓷片通體瑩潔,再沒有一絲半點污漬,他才心滿意足,把這最後一片碎瓷放回木匣。然後去流水下洗凈雙手,抹上護手霜,嘶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疼。
這瓷片上都是陳年積垢,光用水洗沒用,必須得加丙酮才能洗得乾淨。丙酮這玩意兒,去污能力一流,可是在裡面泡久了,紅腫,粗糙,乾裂,一樣一樣,都是自個兒手上受罪。
可是,撫摸著瓷片的時候,喻文州眼裡,卻只有暖暖的笑意流轉。
「好了,明天就可以開始拼啦!」
*********
第二天晚上,那個瓷瓶便沒有再次入夢。然而喻文州也沒能立刻開始拼——他在市博物館做修復師,雖是個安安靜靜朝九晚五的工作,也保不齊偶爾出個差。這不,剛剛給碎片們拍完照,隔壁市忽然有個墓要搶救性發掘,喻文州作為文保系統的一員被緊急調了過去,荒郊野外,一駐紮就是足足半個月。
好不容易幹完活回來,喻文州洗去一身風塵,草草填巴了幾口就坐回工作台前。燈光下匣蓋一開,二十三片碎瓷安靜地平躺在黑布襯底上,片片流光溢彩,只等著主人將它們粘合如初。
喻文州拈起一片。雖然還沒開始比對茬口,逐片逐片親手濯洗了一個多月,這堆碎瓷片復完整后的形狀和弧度,已經在他心底勾畫得明明白白。
左手邊兩片是瓶口,右手邊三片是瓶底;至於木匣當中那十幾片,面積較大,弧度也相對平展一些的,顯然是瓶身的組成部分。至於哪一片連著哪一片,是否還有缺損的部分,這些謎題,只有等拼完了才能全部解開。
按照習慣,也按照拼圖的難易程度,喻文州先拿起一片瓶底,在手中謹慎地調整著角度,讓左手拇指和食指、小指能穩穩抵住瓷片,又不至於被茬口劃破手指。然後,右手再拿起一塊,屏著呼吸,沿左手那塊的斷口一分分挪動。
再往前一點——往前一點——好了。向內,稍稍用點力——合攏!
兩邊斷口嚴絲合縫,再無半點罅隙。喻文州微微鬆了一口氣,左手拇指和食指迅速向前滑動,穩穩捏住兩塊瓷片的連接點。之後右手才能鬆開,抄起一支鉛筆,小心在兩塊瓷片上分別標上「1」、「2」的序號,更在拼合的縫隙處畫上一個米字形,標識好之後黏結的方位。
然後,下一對。
再下一對。
瓶底比較好拼,瓶口也容易;至於瓶身,這等沒有圖案、連陰刻花紋都沒有的碎片,也只能根據弧度、根據碎片邊緣的形狀,一片一片慢慢對了。
喻文州端坐在燈光下,沉浸在尋找、比對、標記的工作中。這一堆碎瓷,大者半掌,小者如豆,攏總二十三片,加起來倒有七八十條茬口——單從數學上而言,要把它們一條一條全部對一遍,就得比對個四千九百次。
實際上當然是不用的。然而,幾百次,甚至上千次的比量,仍然必不可少。
純白的檯燈光下,整整一周時間,十幾個工作小時,就這樣靜悄悄地從他指尖流過,一去不回。
照理說,像瓶口、瓶底這樣不易出錯的地方,拼好一塊就可以動手粘一塊。喻文州卻不肯如此,總要一片片全都理清楚拼明白了,眼裡描摹、手裡摩挲、心裡掂量得透徹,才肯進行下一步。因此他是修復圈子裡有名的慢手,好在手藝細膩,活計漂亮,漸漸地,倒也坐定了本地文物修復的一把交椅。
這樣一雙手卻也有動作迅速的時候。粘合的時候便是如此——厚重的白瓷板上擠一小坨無色環氧樹脂,小勺舀一勺石膏粉倒進去,然後,立刻用尖頭的塑料簽子刷刷幾圈,快速攪拌均勻。調好膠水,用塑料簽子往茬口上薄薄塗抹一層,拿起之前做好標記的對應瓷片,對縫,拼合。
一系列動作,舒展自然,行雲流水。
喻文州有一雙適合做文物修復的手,用他導師的話說,是「手藝人的手」。手指纖細修長,連帶手掌都顯得有些單薄,強光下甚至透著些青白,看著就讓人覺得,做青銅器修復啥的不用想了,靠這雙手扛鼎絕無可能——粘粘瓷器之類,卻是正好。
純白色的燈光照著喻文州工作中的雙手。肌膚倒不見得如何細膩,畢竟一雙手和膠水、顏料、丙酮之類的打交道多了,絕不可能完美到哪裡去。但是五指展開,指尖微微翹起的樣子,卻讓人覺得,這雙手侍弄著嬌貴瓷片的時候,一定有足夠的穩定和靈敏。
就像這時。兩塊剛剛粘好的碎瓷,在他掌心盈盈生光,如同掬了一泓溫柔的碧水。
左手五指固定住瓷片。右手指尖在掌心一握之地輕柔遊走,清理、固定,動作靈巧而細膩,不管是抹去縫隙當中溢出的膠水,還是用透明膠帶沿著瓷片正反兩面貼合固定,都沒有在這一泓碧水裡攪起波瀾。末了,輕輕放落,點塵不驚。
任務完成,靜置一邊,下一組。
這一晚,十二組瓷片靜靜陳置匣中,而喻文州,則夢見了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於春風中向他緩步走來。夢中看不清面目,只記得一雙大小略有不一的眸子,精光璀璨,顧盼生輝。
淡青色長衫衣角隨著來人的步伐微微揚起,那人身姿挺拔,宛若新竹。
*********
粘瓷片是一件需要無限耐心的工作。哪怕你手再快,也別想一口氣粘好一個瓷瓶或者別的什麼——膠水這玩意兒要24小時才能凝固,只能一組一組,一片一片地來。
所以,饒是喻文州事先做足了準備工作,不至於拼拼拆拆地走回頭路,也足足花了一周時間,才能把這個瓶子粘合完整,捧在手裡轉來轉去地欣賞。
真漂亮。他心想。
這是一隻汝窯的玉壺春瓶。瓶頸纖細,瓶身圓潤,如同一滴葉尖墜落的清露,比例和曲線都堪稱完美。沒有任何圖案,甚至沒有任何花紋,只靠著本身的造型,它立在那裡,就天然征服了所有人的眼睛。
瓶身轉動。燈光毫無窒礙地在瓶身上流過,像是照進一泓春日的潭水。瓶身轉動,光華也跟著無聲流轉,如同微風吹皺了一池春水。
這是粉青釉。不是汝窯里最貴重的,被形容為「雨過天晴雲**」的天青色,卻是喻文州最喜歡的一種顏色。寧靜,溫柔,生機勃勃,甚至帶著一股潤潤的甜。
需要足夠厚的釉層,又不能厚到流釉,才能形成這樣均勻的釉色;需要精確的釉料配比,釉料中甚至要用到貴重的瑪瑙,才能讓釉色稠如凝脂,融而不流,形成似玉、勝玉又非玉的質感。
需要把燒窯的溫度嚴格控制在1150度~1200度,不足1150度則色呈月白,高過1200度則呈天青,高過1220度甚至還會流釉;需要窯內的氧化還原程度恰到好處——在那個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氧化還原的年代;需要恰到好處的冷卻速度,以免玉一般的質感變得渾濁……
天時地利人和。
要無數頂尖工匠的嘔心瀝血,無數上蒼垂憐的瞬間巧合,才能得這樣一隻完美無缺的瓷瓶。
當然,眼前這一隻,並不是完美無缺的。喻文州轉動著手頭的瓷瓶心想。或許是窯里正巧吹過了一陣風,又或許是浸釉后入窯的時候稍稍歪了一歪,它的一邊瓶口,施釉微微薄了一層,並沒能做到完全均勻。
就是這唯一的一點瑕疵,讓它沒能成為貢品,而是剛出窯就被無情摔碎,再未得見天日。
——然而我喜歡。
喻文州想。
釉質不怎麼均勻的瓶口我喜歡,粘合之後裂縫處隱隱的泛白我喜歡,哪怕是瓶口和瓶腹的那兩塊缺損,我也喜歡。
缺了又怎麼樣。
有我在。
我給他補上。
他放下瓷瓶,從抽屜里翻出了打樣膏。打樣膏其實是他從黃少天那裡搶來的,在黃少天這個牙醫手裡,那玩意兒一直用來做假牙取模。所以「每個人都要有一個牙醫朋友」是有道理的——喻文州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在瓶口兩邊塗上脫模劑,敷上打樣膏,用力捏緊。
取模,上石膏,等待石膏自然凝固;之後,再用簽子、用刮刀、用粗細砂紙,一遍一遍,細細打磨。等到瓶口除了顏色不同,形狀弧度上已經完美無缺之後,喻文州洗凈毛筆,擺開顏料。
他從來不用各種混合顏料。顏料罐里,只有五色。
紅黃藍三原色調出世間萬千變化。黑白二色,控制所有顏色的明暗深淺。
足矣。
一筆一筆,調出與瓷片毫無區別的、溫潤柔和的粉青;一筆一筆,在石膏上、在瓷片粘合處的裂縫上,細細塗抹,讓這些地方再也看不出色澤區別;最後,用特製的噴繪工具,給瓷片遍體噴上仿釉塗料,讓它們恢復瓷釉般的光澤。
忽忽數日過去。瓶口處的缺憾早已修復完滿,喻文州對著瓶身下方,那個僅剩的拇指大小的破洞,陷入沉思。
當然不是不會補。填石膏,打磨,上色,噴釉,這些年來,他早已做到熟極而流。可是,這一次,他想用些別的手法。
並不是文物修復的正統手法。甚至,可以說是違背了入行以來,一直堅守的文物修復「不傷害」「不留痕」「盡量可逆」的原則。可是,只有這一次,他想要任性一下,按照自己的心情來做這件事。
——這是我的。喻文州想。
我想要,在它身上,留下我獨一無二的痕迹。
他深深吸了口氣,翻出鐵砧,刻刀,剪刀,一塊巴掌大的銀片。把計劃從頭到尾最後思考了一遍,在瓶身上比量了一下,開始埋頭雕刻。
刻銀片與刻石膏自然不同。好在喻文州涉獵頗廣,雕刻上的手藝也相當不錯,寥寥幾刀,就在銀片上刻出一叢翠竹,濃淡錯落,蕭疏勁節。跟著剪刀盤旋,沿著事先畫好的輪廓,細細剪下這一叢翠竹圖樣,按在瓷瓶的缺口處,小心做好標記。
跟著,他翻出一隻小小的,鑽頭甚至還沒有圓珠筆尖粗細的電鑽,閉上眼睛,再睜開,擦了擦手心的汗跡,竭力讓自己的雙手穩一點,再穩一點。
接下來這一步,那是一丁點兒也不能出錯的。
電鑽嗡嗡鳴響著挨近瓷瓶。喻文州右手握住電鑽,手腕內收,將鑽頭斜向45度,挨上瓷瓶。1毫米厚的瓷胎,鑽七分,留三分,淺一分則鋦釘固定不牢,深一分則胎體鑽透,鋦釘仍然難以固定。深淺,角度,這分寸之間的微妙把握,全靠手上工夫。
三個孔鑽完,喻文州已經微微出了一身薄汗。他定了定,再次拿起剪刀,將銀片三角頂點,刻意留下的三個細長三角一點點修剪。而後,用尖嘴鉗彎折,將這些細長得接近直線的三角形彎起,小心嵌入瓷瓶上的孔洞。
一根。
兩根。
三根。
平安嵌入,分毫不差。
向內彎折的釘腳,靠著釘腳與銀片之間的拉力,將自己牢牢固定在瓷瓶上,再不能移動分毫。
喻文州鬆了口氣。他仍然不敢懈怠,用小鎚子仔細錘打銀片,讓它和瓶身弧度貼合無間,再用小銼刀修整釘腳。跟著,刷瓷粉、填色、噴釉……
一番瑣碎卻精益求精的修飾之後,這片雕刻著叢竹的薄銀,終於牢牢嵌合在瓶腹之上,如同一枚雅緻蘊藉、獨具匠心的印章。
抬頭,月華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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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喻文州久久捨不得入睡。
他時不時就要扭頭看一眼自己最新的成果。卧室南窗底下,特地搬過來的海棠式檀木几上,重獲新生的瓷瓶靜靜地佇立著。窗外月華朗照,淡青色美玉一樣的釉面,赫然鍍上了一層淡淡的流銀。
「如果有帝流漿落下的話,你這個樣子,說不定真能活過來吧……」
年輕的修復師最後念叨了一句,噙著一縷微笑,安然合眼。
夢裡,那個淡青色長衫的年輕男子,提著一壺美酒向他走來。衣襟上,銀線熠熠,一叢修竹赫然在目。
次日醒來,滿室酒香。
瓶中尤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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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考:
1、——張藝博,鄭州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專業碩士畢業論文
2、——許文駿,2007年8月
3、繕物志——修復的故事
4、中國古陶瓷修復專家蔣道銀
5、瓷器修復--鋦瓷教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