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火入魔
岳則群搖頭:「此事事關皇家顏面,而且孝嚴確實在卷宗中多有隱瞞,最小也是個欺君之罪,凶多吉少。」
岳孝廉為人剛正,他牙關緊咬,臉上的肉都綳了起來:「我們全家,忠於陛下多年,無端獲罪,真是豈有此理!爹,我覺得現在放棄還為之過早,我們想想辦法,哪管先去牢里見二弟一面也成啊,我要勸勸他,該交代的就交代了得了。」
早知道讓二弟當什麼官,孝嚴性格那麼閑雲野鶴,還不如不承擔那麼多責任了。
岳則群掌管大理寺多年,當然不會毫無人脈,他多方使力,真的在第三天的上午,讓長子岳孝廉進入了天牢,見到了孝嚴。
——明顯是已經雙眸渙散,披頭散髮,面有菜色、渾身血染的孝嚴。
岳孝廉看到打小活蹦亂跳、只會調皮搗蛋的弟弟變成了這樣,心如刀割,伸手想抱住弟弟,卻怕碰疼了他,當即眼圈通紅,探手摸上弟弟的臉頰,含淚喊了一聲:「孝嚴,哥哥來看你了。」
孝嚴雙目無神,冷冷地瞅了他一眼:「你是誰?」
岳孝廉沒反應過來:「二弟,我是你哥哥啊,我是孝廉。」
孝嚴緩緩搖頭:「你不是孝廉,是小鬼假裝的,你騙不過我的。」
兩個人你來我往,同樣的話說了有五六遍。
岳孝廉心裡越來越沒底了。
旁邊跟在後頭安排岳孝廉偷偷進來的牢頭警惕的左顧右盼,悄聲道:
「岳大公子,您有所不知,二少爺自從第一晚被用了刑之後,第二天早晨從昏迷中醒過來就不清醒了,別人還以為他是裝的,又折磨了他兩天,這才發現,他好像覺得一切都是假的,說眼前全是幻覺,把他打急了,他就笑著說不過是夢,他不怕不疼之類的話,我常年觀察別人,覺得他不像是裝的,好像是真有些走火入魔了。」
岳孝廉以前聽說過孝嚴有些時候入夢太深,醒不過來,可沒想到如此嚴重,此刻他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伸手臂環住了孝嚴,貼著耳根低語道:「孝嚴,別這樣,大家在努力想辦法救你呢,你若心裡明白,就用手碰碰我。」
孝嚴低垂著眼皮,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喃喃自語:「這些全是夢,是假的,你也是假的,你不是我哥哥,你到底是誰?是鬼常在?還是一直糾纏我的各路小鬼?我和你們不是一路人,你離我遠點。」
岳孝廉帶著一股子悲傷心痛憤怒回到家,親兄弟血脈相連,他真覺得孝嚴可能本來就有些魔道,而今承受不住壓力,已經瘋了,不過他還是不死心,一伸手就扯過了岳九:「小九,你和孝嚴常年在一起,他到底怎麼回事?」
岳九算是冷靜的,可這幾天眼淚沒幹過,他知道皇權高於一切,君要臣死,臣就要死,讓你三更天咽氣,保證活不到五更天。
可二少爺孝嚴算是赤膽忠心,從未有過不仁不義之事,只是因為莫須有的長生不老葯,就要白白的搭上一條小命嗎?
他伸手用袖子蹭著鼻涕眼淚:「二少爺他,確實有時候醒不過來,最近這兩年越來越嚴重了,他受了刑了?打的嚴重嗎?」
一直這樣憂心忡忡到了晚上,岳家正亂成了一鍋粥,已經入夜了,全家人抹黑坐在孝嚴住的房間里,連燈都沒掌。
岳則群在朝為官近三十年,看到夫人在抹眼淚,岳九不服不忿的在咬著牙嘟囔什麼,氣氛過於沉悶,他伸手拿過打火石,想給屋裡來個亮,卻雙手哆哆嗦嗦了連續滑了幾下,也沒點著。
岳九和孝嚴感情深厚,拍著大腿哭道:「二少爺招誰惹誰了?從小養尊處優的,弄了一個這樣的下場,他就算是失去神智了,可除了家裡的,能指上誰去救他啊,老爺,你肯定有辦法救他,你想想辦法啊。」
岳孝廉武功高強,真有心直接帶著遼東的心腹高手,去劫了天牢大獄算了,他額頭上的青筋已經跳起來老高:「爹,雖然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可萬一二弟是裝糊塗,想著事情到他那裡就為止了,不想連累家人,難道就真不管了嗎?我不怕連累,此事我就去做。」
岳則群聲音老邁:「孝廉,小九,我不怕丟烏紗帽,也想救孝嚴,可孝嚴有把柄落在陛下的手裡,他確實沒有如實填寫白鳳山的案情,確實是欺君之罪啊,個人在國家機器面前,太弱小了。」
正在這麼個空檔,看到心腹的下人跑進來了,下人進屋先是嘆了一口氣,最近岳家因為孝嚴「欺君之罪」的事,在風口浪尖上,已經好幾天沒什麼人敢來了:「老爺,大少爺,九爺,梁恩澤來了。」
不僅梁恩澤來了,還帶著——一條長嘴大黃狗進來了?
岳九站起身來,蹭蹭眼淚隨隨便便打了個招呼:「梁公子,叢中笑,你們來了?」
岳夫人剛才看到長嘴大狗,放平常早嚇得跳起來了,而今家裡出了這麼大一檔子事,反應也慢了,伸手指頭指著叢中笑:「它它它,還有名字?」
梁恩澤坐穩下來,岳九知道孝嚴和梁恩澤的關係,梁恩澤是梁國公的兒子,人又仁義,也許有辦法呢?當即把岳孝廉上午看到孝嚴的情況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通。
岳夫人病急亂投醫,捏著手帕問道:「梁公子,你覺得孝嚴是真的走火入魔了,還是假扮的?」
梁恩澤聽完了岳九說的,心往下沉,孝嚴出事之前,和他打的火熱,多少個清晨,全是抱著他的胳膊,之後好不容易才被他叫醒的——
聽孝嚴說,他命格極重,一般的牛鬼蛇神根本不敢近身,尚且如此深陷幻覺;而在岳府中,孝嚴的院子按照五行八卦,本來就是安神鎮鬼的,還有岳九陪著,也總是醒不過來。
可在陰森恐怖的天牢大獄,本就冤魂纏腿,煞氣極重,孝嚴又遭罪又想著不再牽扯他人,看來確實是凶多吉少。
他緩緩的搖搖頭:「孝嚴應該是身陷幻覺,可能是走火入魔了。」
岳則群和夫人知道年輕人之間走得更近些,聽到梁恩澤和岳九得出同樣的結論,老夫妻執手相看淚眼,岳則群效力朝廷多年,對皇上的心思摸得太准了,沒想讓他的二兒子活著回來。
岳夫人咬了咬牙,發狠道:「他是我當年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對皇家無論如何一文不值,可對我還是無價之寶,我當年看著他生下來,現在死也要看著他死。」
岳夫人突然間就站起來了,伸袖子蹭了蹭眼淚:「救!為什麼不救?你們男人顧慮得多,我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麼顧慮的,我明天就上書,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說想把我的瘋兒帶回來醫治,犯了什麼罪等孩子清醒了再說,如果不放,陪著孝嚴一起死就是了,打了孩子娘出來,娘要是不管,孩子還有什麼盼頭?」
岳則群按著眉心,一張臉已經蠟黃了:「夫人,我知道你心焦,可是如果真那麼做,私情怎麼可以挑釁王法,無情最是帝王,衝動起來孝嚴死的更快。」
岳夫人啪的一拍桌子,桌子上茶盞油燈全顛起老高:「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說你們全否定;我告訴你們爺幾個,救是得救,我不管你們怎麼救,必須拿出個章程來!」
夜間的天牢和白天的天牢是一樣的,分不清日月星辰,反正什麼也看不到,孝嚴也沒帶手銬腳裸,他一直都是瑟縮的坐在牆角或者蜷在硬板床上,也沒什麼攻擊性,雙眼無神,別人和他說什麼,他全沒太大反應。
岳則群安排了牢頭,讓梁恩澤進來見他了。
天牢陰冷,梁恩澤覺得寒氣直打褲腿,他換了一身皂色的衣服,拎著一個食盒,安靜的跟在提著燈籠的牢子身後,順著幽幽暗暗的通道往深處走。
天牢的棚頂在滴滴答答的滴水,這個牢子看著年紀不大,也就是二十多歲的樣子,一邊靈活的繞開地面的水坑,一邊稍微低聲說了幾句:「梁公子,地面反光的就是水坑,小心別踩著;岳…大人這幾天已經不相信任何人是真的了,而且好幾天沒吃東西了,還發著燒,我看有點坐不起來了。」
「為什麼不給他吃東西?」
「他說全是假的,吃了不知道要變成什麼蜈蚣青蛙,徒增噁心。」
天牢地形複雜,層層鐵門鎖緊,梁恩澤走了能有兩刻鐘,終於到了最裡邊岳孝嚴的單間——關著他的人說了,此人有些神道,關在最裡邊隕鐵打造的牢房裡,免得他土遁了。
饒是有心裡準備,梁恩澤乍一看到孝嚴,心中還是接受不了。
見孝嚴穿著牢里統一的白色囚服,前襟後背全寫著「天字型大小」的字樣,已經被斑斑的血跡浸透了。頭髮髒亂自不必說,面色有些病態的潮紅,弓著背腦袋耷拉著,閉著眼睛也不知道聽沒聽到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