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轎小品入側旁】
至於這位秀才西席的弦外之音,楊凡也聽出了。果然如他擔心的那樣,在這個年代做上門女婿是讓人瞧不起的。不過對他這個現代人來說,向來崇尚的是『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好了』,管他看得起看不起?說到臉皮厚,古代人是怎樣也比不過他這個現代人的。
有吃有喝還落個美嬌娘,那不比什麼都強?更何況自己還佔了個『南回漢兒』的身份,聽這個老秀才的話,不單不會損失什麼權利,貌似還會在北宋受到特別照顧,那就更是沒有什麼顧慮了。
打消了顧慮,楊凡很痛快地在這份入贅文書上簽字畫押。他當年報考xx藝術大學的時候,靠得就是藝術類分,毛筆字寫得相當不錯,繁體字雖然寫不全,卻比普通的現代人強多了,『楊凡』這兩個字寫起來還是沒什麼問題的。
「噫,這個年輕人居然還通文墨?」
這個年代要讀書識字可不容易,入蒙進學要孝敬先生,書本筆墨都貴得驚人,普通人家可白養不起一個不事生產、不服徭役的窮措大(注1)。因此即便是在比較富裕的大宋,讀書人都是百中無一的,更何況是一個南歸漢兒?
嚴西席本以為楊凡不過是像普通人一樣,划個圓圈十字什麼的,可當看到他握筆的姿勢,竟是個老於書道的模樣,便忍不住湊過去看。等看清楊凡的字后,頓時目瞪口呆:「這……這是什麼體?像米體多一些,不對不對,分明還帶著晉唐古風,飄逸空靈、豐華自足,好字,當真是好字!」
楊凡上小學時大字寫得就好,這一直是他的一個業餘愛好和在同學面前炫耀的資本。在大學時,為了泡一個酷愛書法的妹妹,更曾經下苦功臨過明代書畫大家董其昌的帖,兩年練下來,竟然有了幾分董其昌的神韻。
此時正是徽宗趙佶在位,這位風流才子皇帝治理國家是個外行,說到書畫詩賦、管竹絲韶,卻是一等一的大師,而且第一摯愛的就是書法。
據說『米黃蘇蔡』四大書法宗師中的米芾米元章,喜歡特立獨行,行事瘋瘋癲癲,見到塊樣子奇特的石頭,就要跟它結拜為兄弟。這樣的人自然難顯仕途,在哲宗元佑九年,從一個好好的雍丘縣令變成了『監中嶽祠』,一方牧守成了個外祠官,雖然只是職事差遣(注2)變動,無關品級,但在重視職事差遣的宋代,這等於從九重天跌落十八層地獄了。也就是米芾這種瘋癲的性子,要是換了個人,只怕不是去跳樓,就得去投河了。
可自從端王(注3)做了皇帝,這位米瘋子便如坐了火箭,一直做到從六品的禮部員外郎,後知淮陽軍,原因就是官家喜歡他的字。
除了米芾之外,如今的蔡相公也是沾了一手好字的光,才成了天子近臣。如今天下的讀書人誰不知道,要想出人頭地,經義都是次要的,這字畫卻一定要好。
嚴西席雖然是個不第的白衣秀才,但在這種大環境下,卻也臨過名家書帖,就算天資所限,成不了什麼大師,眼光卻還是有的,一眼就看出了楊凡這手字的妙處。
董其昌早年學得是晉唐筆風,后又廣采唐宋各大書家之長,自成一體,擅長行草。他的字正被後世稱為『明代第一』,有空靈飄逸之氣。楊凡雖然只學到幾成,卻佔了一個『奇』字,嚴西席一眼就看出這是大家手筆,卻偏偏不是模仿學步自己知道的唐宋大家,心裡如何不驚:「難道這個年輕人竟然是書法奇才,年紀輕輕就已經自成一家?」
他頓時有些後悔,楊凡通文墨也就罷了,居然還寫得一手好字。而且……這個楊凡才剛剛二十齣頭,俗話說『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萬一他將來出人頭地,回頭翻起今天的后賬,自己豈非是有大麻煩了?
只是現在後悔,卻也晚了。楊凡已經在入贅文書上籤了字,這個事實已經無法改變。嚴西席心裡打著鼓,尋思著補救之法,卻是一籌莫展。
冷秋平畢竟不是真正的讀書人,也沒這麼多顧慮,見到楊凡畫了押,頓時鬆了口氣,也就沒興趣跟他磨嘰下去了,吩咐著春兒好生服侍楊凡,便與冷安、嚴西席離開了。
嚴西席在離開之時,深深望了楊凡一眼,搖了搖頭。在冷家做了幾年西席,冷玉娘的事情他多少也聽說了一些,這搖頭既是為楊凡感到可惜,同時也是擔心自己會真正與這個年輕人結怨,心裡有些糾結。
「楊大哥,你怎麼就答應了呢,真是急死人了……」算著老爺和嚴先生他們應該走得遠了,小春兒立刻跺著腳埋怨起來,一張小嘴兒翹得老高。
「怎麼了,難道你不願意我娶你家小姐?」楊凡對春兒頗為喜愛,雖然對這個小丫頭沒什麼野心,不過沒事逗逗她,也是一種生活樂趣。此刻正尋思著成親後向老泰山請求,讓春兒過來服侍,見到她一臉不開心的樣子,不禁有些愕然。
「呸呸呸,什麼小姐不小姐的,難聽死了。」春兒紅著臉道:「是我們家姑娘才對,楊大哥你怎麼可以這樣輕薄呢,哼……」
楊凡聽得哭笑不得:「我怎麼輕薄了,冤枉不冤枉啊?」
「你們遼人就是沒規矩……」春兒臉蛋兒更紅,彷彿染了一層胭脂:「在我們大宋,『小姐』是專指那種不正經的女人的,哎呀,羞死了,人家不說了。」
楊凡恍然大悟,他是真沒想到在『小姐』這個詞的理解上,北宋居然和21世紀是一樣的,以往聽評書里總是這個小姐那個小姐的,還當這是古代的尊稱呢,沒想到因此鬧出了笑話。
***
自從楊凡簽了入贅文書,在冷家的待遇便明顯提高了不少,那位以前三兩天才會來看他一次的吳神醫,現在是一日來三次。
有了吳神醫的細心呵護,楊凡的腿傷沒用幾天,就見大好了。冷秋平又特意吩咐廚下,給楊凡每日上三次湯羹,早上是用來開胃的『石髓羹』(注4),中午是大補的『血羹』,到了晚上,則是一份理氣滋補,又不至於太過油膩的『鵪子羹』。
此時除了一些官宦和富貴人家,普通民戶都是只吃兩頓飯的,兩頓飯也就是北宋溫飽的標準了。而且在北宋的飯食中,以羹為貴,楊凡能一天三羹湯,按照後世的話來說,能算得上是部級標準了。
都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可這樣將養下來,才到了九月下旬,楊凡的腿傷便已痊癒,人被養的神采奕奕,體質比穿越前還好了不少,那會兒的楊凡還屬於『亞健康』人群,現在卻是個完全健康精神的青年。
在將養腿傷的這些天里,楊凡與未來的妻子冷玉娘是不能相見的,非要等到成過親后,揭開新娘子的蓋頭時,才能知道自己的媳婦兒是七仙女還是醜八怪。對於一個來自後世的人來說,雖說成親是情勢所迫,心境困頓之下做出的選擇,卻也有著一份好奇和期待。
而對於另一個當事人冷玉娘來說,與沒見過的面的男子成親,是她成年後無法迴避的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這個時代,不要說是她一個富戶家的失寵女兒,就算是宗室之女,縣主郡主這樣的金枝玉葉,也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楊凡也罷,張凡也好,對她來說不過是個名字而已,又有什麼不同呢?
作為女方家長,冷秋平在楊凡痊癒后只來看望過他一次,在囑咐春兒小心侍奉之餘,不等楊凡開口,言下就有了將來讓春兒去服侍冷玉娘和楊凡的意思。對此楊凡自然是高興得很,心中對這位『細心體貼』的老泰山更是感激,卻不知冷秋平會有此舉,乃是冷玉娘提出的條件。
冷玉娘最近病入沉痾,一日里倒有半日是昏昏噩噩的,冷秋平生怕她死在婚前,便準備在月底將婚事辦了。冷玉娘對自己的事也多有耳聞,知道結婚之日,只怕就是斬斷這父女之情的同時。她是個天性至孝的人,雖然父親待她不好,日日只盼著她早日成親,早日死去,冷家也好『送瘟神』;可她向來只會責怪自己,卻不肯加責於父親和弟弟,如今病重難返,卻對父女之情,姐弟之情更是看重,又不想連累一個無辜的人,因此只是含淚不允。
宋時雖然父母之命最大,可如果她抵死不肯成親,冷秋平也沒任何辦法,而且也怕她氣急之下,不等成親就死,成了『惡煞』,那不是要害了冷家滿門麽?
因此冷秋平只能強壓下心底的厭惡,對冷玉娘百依百順,而冷玉娘則趁機提出了讓春兒做陪嫁丫頭的條件。
春兒曾經是她的使喚丫頭,只因為冷家獨苗兒冷青雲喜歡這個小丫頭,這才將她索了過去。不過這份情思被冷秋平看穿后,她便被轉到了最低賤辛苦的柴房做事。楊凡到了冷家后,下人們都不願意服侍他,各自都找自己的主子求情說話,冷安在無奈之下,才把她安排到楊凡身邊,做這個沒人待見的『苦差事』。
沒想到春兒陪伴在楊凡身邊的這段日子,卻是她一生中最快樂開心的時光。她有幾次偷偷來看望重病中的冷玉娘,忍不住就將楊凡的好處當成故事一樣說來,冷玉娘見她開心的小鳥兒一樣,也不由替這個苦命的小姑娘感到高興。
等到冷秋平將楊凡同意入贅的消息告訴她后,她便存了個心思,提出要春兒做陪嫁的條件。這是因為在此時陪嫁丫頭的身份特殊,是隨時可以扶為小妾的,冷玉娘自知不久於人世,又見春兒與楊凡頗為相得,便打定了主意要成全他們兩個人。
對於冷秋平來說,一個小丫鬟算得了什麼?因此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下來。冷玉娘見心愿達成,也就不再堅持,心道父女之情斷就斷了吧,只要父親和兄弟能因此安心,自己受點委屈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等自己死後,那位楊知庸應該也會善待春兒,春兒從此有了個好歸宿,自己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能心安了。
可憐她已經時日無多,卻還在替他人做著考慮,偏偏冷秋平不能體察女兒的孝心,一心只想著讓她早早嫁人、早早死了乾淨,如此女孝父惡,也算是千古少有的奇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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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陽光還沒從艷紅轉為金黃,半個天空還是紅彤彤的,空氣中冉冉的薄霧都未散盡的時候,冷安專程派人從郊外抓來的十幾隻花喜鵲,就『嘰嘰喳喳』的叫開了。
只是這些可憐的喜鵲都是一隻爪被綁在樹杈上,也不知道是在報喜,還是在抱怨。
卯時未到,楊凡就被春兒叫醒了。小丫頭今天表情古怪的緊,看他的目光都是躲躲藏藏地,兩句話說不上,臉就比大蘋果還紅了幾分。楊凡心裡明白她是為何害羞,卻也不去點破,在她的服侍下穿上了一身嶄新的漢白色貼身衫襦和右衽直壓到左腋下的中衣。凈了面,用青鹽水漱了口,然後才接過她遞來的羹湯喝了,又吃了幾樣果子,感覺已經有八成飽了,才讓她收起了托盤碗筷,笑眯眯地道:「春兒,你今天不是應該到你家……姑娘那裡準備麽,怎麼還來我這裡?」
按楊凡的想法,春兒既然要做陪嫁丫頭,那自然應該與冷玉娘一併嫁過來才是,這會兒似乎該到冷玉娘那邊做些準備。
「你著急什麼,我這便走了……」春兒抿嘴一笑:「姑娘那邊卻沒什麼繁瑣的事情,倒是你這裡,恐怕很快就要忙起來了……楊大哥,你在北國可沒坐過轎子罷,今天可有機會試一試了。」
楊凡被她說得一愣:「坐轎子?」自古娶親時只有女人坐轎子,難道這入贅的女婿還要坐轎子不成?
春兒正要回答,忽聽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隱隱約約聽到一個老女人的聲音道:「今天是新姑爺上轎,贅入貴家的日子,都給我伶俐著一些。姑爺的衣服可準備妥當了?鞭炮、貼紙、告親書……一應地準備停當了罷?如果出了半點紕漏,可要壞了我王阿常的名聲呢。」
在這個時代,入贅如同出嫁,因此一切應用、花差、喜紅鞭炮、果子酒蔬,儘是要女家列支開銷,楊凡就如同後世的新娘子,只需要等著『出嫁』就可以了。唯一不同的是,後世的新娘子嫁過來是當家的,他『嫁』過來卻不比個奴僕強上多少,就連『姑爺』這個稱呼,也唯有今天才用,過了今天,冷府上下人等只會直呼他的名字。
幾個女子應聲道:「王乾娘放心,一切都妥當了,乾娘只管放心行事就好。」隨著說話,腳步聲越來越近,耳聽著可就到了門外。
春兒吐了吐舌頭:「是那個媒婆來了,我不喜歡她,這就走了。」說著快步從後門走出,估計是奔著冷玉娘那邊去了。楊凡卻睜大了雙眼,準備看看這位范縣第一『冰人』(注5)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王阿常倒也不像電影電視里那些唇薄鼻尖,下巴多半還有顆大痣的媒婆樣子,生得白白胖胖,一臉的敦厚和氣樣。這倒是有些出乎楊凡的意料,不過想想也對,媒婆講究的就是個顛倒黑白,能把母豬投胎說成是仙女下凡,若是沒有副老實本分的外表,拿什麼去忽悠人呢?
她帶著幾名女子走進房來,也沒仔細打量楊凡。在她想來,像這種入贅吃女家飯的男人,也不可能成什麼氣候,更別提打賞了。因此只是指手劃腳地命人給楊凡換上新衣,梳理頭,按照程序將他擺弄好后,招呼了一聲,才有兩個粗壯的家丁走了進來,分別抄著楊凡的左右腿,將他抬出了房去,這就叫做『抬新郎』,是入贅時才有的儀式。
暈頭轉向的楊凡被家丁一直抬到了停在門口的一頂轎子上,王阿常高唱了一聲起轎,這頂青色小轎便由兩名家人抬著,晃晃悠悠離開了冷家。
有宋一代,民風尚未展到**裸的人欺人的程度,雖然士大夫階層頂替了唐五代以前的高門士閥,擁有非常大的特權,可還沒有像明末或者清朝那樣,可以光明正大的以人為畜,出則坐轎。在士大夫們看來,『以人為畜』不但是醜陋之極的行為,也將導致世風日下、國無寧日。
在這時不要說是普通百姓和低級官吏,就算是高品的文官,出行也都是騎馬或坐馬車,若是有哪個不開眼的官員坐了轎子,立即就會被御史言官彈劾。但是民間婚娶,卻是不禁肩輿的,而且轎身還可以使用紅、紫等鮮艷色彩,上面多有喜字、又或是並蒂蓮、纏枝花等圖案,官府對此並不禁止。
不過楊大導演就沒有資格坐這種裝飾華美的轎子了。按規矩,他這個『贅婿』必須坐上兩人抬的青布小轎去外面繞上一圈兒,然後才能贅入冷家。這種前面轎簾上綉有紅布雙喜字的青布轎,就是專門為他這種『贅婿』準備的;若是比他高一級的養老女婿,那轎子的規格就要是四人抬的了,而且轎身還要是紅布的,上面綉有吉祥喜慶的圖案。
楊凡坐在這頂青布小轎內,繞著十字大街走了一遭,轎前轎后又跟了以王阿常為的幾個婆娘。雖然入贅的聲勢不大,只是到了十字大街中心,才放了一掛鞭炮,不過這年代的生活節奏遠比後世要緩慢,閑人是極多的,縣中百姓頓時圍攏來看起了熱鬧。
等打聽清楚了原來是冷員外家招贅婿,看熱鬧的人頓時紛紛搖頭。這也不知是哪個沒志氣的男子,明知道冷家小娘子朝不保夕,居然還肯入贅為婿?有的還直接教訓起了自家的男孩,說什麼你將來若是也如此,我就要打斷你的腿云云……及至聽了知情者所言,知道了楊凡是個父母雙亡的南歸漢兒,這種負面的議論才算是少了一些,只有一些不懂事的小孩子,圍在轎子前後,齊聲唱著:「使君偏做羅敷、牡雞不擅司晨,今日長街游罷,明朝須可休……」
這六言唱詞雖然談不上合轍押韻,卻把上門女婿諷刺的淋漓盡致,也不知道是哪個惡毒的酸秀才寫的,被這些孩子一唱,眾人頓時大笑起來。
注1:窮措大,是宋明時對屢試不中,無法取得功名的讀書人的謔稱,貶義。宋時的功名中沒有『秀才』,秀才只是讀書人的統稱,要想有所成就,那就要中進士,因此宋代讀書人成為『窮措大』的機會,還要遠遠高於明代。
注2:差遣:北宋官制實為古今最繁,有本官、差遣、館職、檢校、爵、勛、祠祿官等等……其中又以差遣為貴,這畢竟是掌握多少實權的問題。像祠祿官就屬於不入流了,米芾的『監中嶽祠』就是祠祿官,後來的知淮陽軍,那就是比較體面的差遣了。不過元豐改制以後,差遣就轉稱職事官了,但在習慣上,還是有人繼續叫做差遣。
注3:徽宗趙佶在潛邸時的爵位為『端王』,時人甚至以『端邸』作為對這位才子皇帝的稱呼之一。
注4:所謂『石髓』,就是玉石瑪瑙之類,『石髓湯』當然不可能是用玉石瑪瑙熬制出來的,而是用櫻桃、石榴等物取『玉石瑪瑙』之形色,屬於開胃的湯水。另外在比較講究的宋代正店,吃席面是要先喝湯,后吃飯的,如同今天的廣東一帶。河南大名鼎鼎的『水席』,估計就是由此而來。
注5:冰人,是媒婆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