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9 章 登車攬轡
翌日一早。
「與我聽著,荀府君當世名士,識鑒過人,將汝那狂生之氣收斂些。」賈主簿領著一名未著吏服的年輕人走出迴廊,臨了仍忍不住耳提面命。
「荀君既識鑒過人,難眩以偽,收斂有何作用……」年輕人穿著沒有紋飾的儒士長袍,雙肩背著書篋,書篋頂上用麻繩綁著一頂斗笠,低聲還未說完,被賈主簿眼神一瞪,無奈閉嘴,託了托後背往下墜的書箱。
「遵命,遵命。」年輕人念叨,「敬從命。」
賈主簿拿他沒辦法,快步上前,向不知何時已站在庭中的荀府君拱手,「府君久候。」
荀忻自然留意到他身後之人,「此是……」回憶起前事,不難聯想到,「君所薦嚮導?」
「山陽仲長統,拜見府君。」此人卸下書箱長揖,姿態倒也落落大方。
雖然依照常禮,庶民見太守應該行跪拜禮。
所幸荀忻並不計較俗禮細節,他不著痕迹地打量此人。昨天賈主簿向他推薦時說的是「遊學少年」,他理所當然地以為嚮導是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人,眼前這位身高七尺有餘,眉目疏朗,幅巾束髮,甚至下頜留了烏黑的短須,怎麼看也不像是未成年。
「府君,另有一事,當向府君致歉。」主簿從侍從所奉的托盤上取起一物,只見紅布下蓋著的是青綬與玉印。
「王邑未肯歸還河東太守印綬,守牧無印綬則政令不行,此為州府刻工備急就所刻……司隸已上書朝廷,訴清原委,請罪自劾,稍待時日,朝廷必將遣使,重授府君二千石印信。」
「府君?」
「無事,多謝司隸思慮周全。」收下賈主簿雙手奉上的印綬,荀忻直到騎上馬背之時,仍有些神思不屬。
春草綿綿,河灘附近紫紅色的不知名小野花瘋長,行在其中,如游浩瀚花海,是不合時宜的爛漫美景。
白馬尚未褪去冬日裡痴長的毛髮,加上主人的精心照料,通體雪白,鬃毛柔順,身形流暢,顯得神駿異常。
騎著匹瘦小駑馬的年輕嚮導不自覺地被白馬吸引目光,看得久了,又注意到荀府君腰帶上青絲所懸的玉飾,兩枚同樣材質的袖珍玉印被絲繩穿為一對,白如羊脂,在其主人身上黑衣的映襯下,時刻泛著溫潤柔和的光澤。
方才在隊伍檢視之後的將軍驅馬而來,這位趙將軍雖為農官,但面容俊朗,氣度沉毅,言行舉止頗有威嚴風度。然而當這兩人並轡而行時,這種威嚴感彷彿能收放自如般,奇異地減弱了些許。
素昧平生的人初見,如隔鏡觀人,審視是相互的。
「州府既能遣一吏隨我北上,卻為何偏使一白衣與君赴河東?」趙雲以素來平靜的語氣疑道。
荀忻想了想,北上馳援鍾元常是州府眾吏的本職之事,至於送他赴任,置身險境又並非本分,不派州府屬吏似乎在情理之中。
還有一個方面,希望門生能得他提攜?
「賈簿確屬糊塗人。」荀忻輕聲嘆道,隨即示意那位嚮導靠馬過來。
「不知……仲君貴庚?」他記得此人方才自稱仲長統,姓「仲」,字「長統」?
年輕的嚮導面露難色,「虛長二十一。」他頓了頓,拱手,「府君,在下複姓仲長。」
「仲長——統?」
「是。」
荀忻:「……」
「實在抱歉,忻實非有意,君見諒。」原本他對賈主簿打包弟子望他提攜的行為略感不快,沒想到與此人相談的第一句話就翻車,那一點不滿此刻與尷尬相抵,煙消雲散。
「本非著姓,有所不知乃人之常情,府君無須致歉。」聽到荀忻主動道歉,仲長統說話語氣愈發和緩。
趙雲道,「未見仲長之前,雲亦不知有此姓。」
「蓋此姓罕見,少有人記我表字,友人皆呼『仲長』。」
「卻不知仲長表字如何?」
「統字『公理』。」
「『統』與『理』義相通,好名字。」猶記當年袁紹總愛品評賓客姓名,荀忻此刻終於理解了,或許並不是袁公人到中年,好為人師,可能是實在沒有什麼話可講。
好在仲長統主動提起了話題,「府君可曾聽到傳聞?」
「願聞其詳。」
「郡中市肆皆傳,河北偽命郭援,欲與府君爭河東太守之位。」
「匈奴作亂平陽,統竊以為,此事想必與并州刺史高幹脫不了干係。」
「郭援已是并州刺史座上客,又與鍾司隸有渭陽之誼,一旦發兵河東,府君如何阻擋?」
「恕統無禮,府君定已有應對之策。」
這幾句話的信息量很大,但荀忻聽完,心底想揉一揉耳朵。仲長統的話術對他來說過於耳熟,讓他不禁思考,當年給老曹獻計時是否也這麼明顯且生硬?
一眼能看破心思,卻得裝糊塗,難為曹公了。
人皆有青澀年少時,荀忻還是順從仲長統的心意哄他,「實無對策,仲長有何教我?」
仲長統看著他,表情有些猶疑,「府君還是早做打算為宜。」
「仲長不肯教我?」荀忻默然,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年輕儒生睜著琥珀色的眼珠,誠懇地搖搖頭,「實無良策。」
「前方歧路,向西行!」此人借著指路為名跑路,去了隊伍前列。
「子龍將軍,以為此人如何?」自覺被仲長統耍了一道的荀忻看向趙雲,對方眼神未動,似乎在思索斟酌。
半晌,趙雲終於抬眸開口,「何謂『渭陽之誼』?」
荀忻再次哽住,反應過來仲長統說這句時掉書袋,子龍將軍或許不知道這個典故。
他只得解釋,「《詩》裡頭,《詩三百》,秦風裡有篇《渭陽》,『我送舅氏,曰至渭陽』,說的是秦穆公之子送其舅,晉國公子重耳返晉。」
「仲長意指郭援與鍾元常為甥舅關係。」
趙雲的眉目舒展開來,「雲受教。」
「鍾司隸素有威名,戰場相見必無分甥舅。」
荀忻點頭,公理與私情終難兩全。何況郭援既然肯出頭接任河東太守,便是決心與舅舅戰場相見了。各為其主,鍾元常沒道理還顧念那甥舅之情。
「府君,此即渡口!」
聽到仲長統的呼喊,荀忻與趙雲一起驅馬上前,黃河古渡近在咫尺,對岸山巒如枕,滔滔河水流到此處,經過平坦開闊的河床,流水一減奔騰之速,平靜和緩下來。
州府事先派人拋錨重物固定長筏位置,再將長筏前後相接,搭建好了一座寬度可供車馬通過的臨時浮橋。
浮橋難免搖晃,人行的時候很通暢,但安撫生性膽小的馬匹過橋頗耗費時間。
渡河過後,前方已是歧路。
照例太守詣公廨應當乘車,荀忻本打算將愛馬委託給趙雲照顧,這個決定沒有經過深思熟慮,在馬面前公然換乘他馬,顯然被白馬認為是在挑釁它的自尊。
眼見新任河東太守痛失衣袖,看熱鬧的仲長統道,「白馬非馬怎知馬之樂?府君,興許此馬以馱車為樂。」
荀忻好說歹說從馬嘴下搶回了衣袖,沒聽此人的鬼話,怎麼說他也不捨得讓小白拉車,只是無奈退步帶上小白同行而已。
「此行珍重。」趙雲從懷裡摸出一隻布囊,手掌大小,「望歸來時,君履諾教雲詩書,雲授君防身之術。」
荀忻失笑,沒想到雲哥還記得這句玩笑話,他接過布囊,應了句諾。
「好。」
臨上馬,趙雲握拳示與他,「元衡珍重。」
於是荀忻和他輕輕碰拳,「子龍珍重。」
垂首惜別離,臨歧意遲遲。
「府君?」在車上攬轡等候的仲長統看不下去,「行矣。」
上馬登車,各赴前程。
「趙君為屯田校尉,本可同行安邑,府君既不許,而又不舍分離,可謂怪哉!」
荀忻看著布囊里微微融化的飴糖,沉默未答。
「若天予機會,使仲長二取其一,農官與將軍,仲長如何取捨?」
仲長統揚鞭馭馬快行,背靠在車廂上,「府君問統否?」
「府君問統,得統之答,而如子龍將軍者是何想法,我等不得而知矣。」
荀忻聞言而笑,此人胡言亂語的大膽直率讓他想起郭奉孝。
趙雲到底是什麼想法,他再怎麼猜測揣度,不可能盡知。他知道趙子龍想去哪裡,想做什麼事,這就足夠了。
「不知仲長欲訪何方大賢?」
「不訪大賢良師。」
大賢良師是黃巾道的張角。
「仲長,猶記兩個時辰前仲長沉默寡言,恂恂然若儒生焉,何以數刻之後判若兩人耶?」
「府君端坐車中,自然能恂恂若儒生,不若易位而處,府君駕車,統復入車恂恂然如何?」
「無意勞卿,奈何忻不識路。」荀忻理所當然道,「卿既應嚮導之請,自當盡嚮導之責。」
「嚮導卻連呵壁問天之權也無?」
荀忻在腦內將這句話自動翻譯成了白話。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想來此地之前的事了,親朋故友,那二十年的記憶與荀元衡的幼年記憶交織模糊在一起,彷彿幻夢。
彼時夜路,朋友在他耳邊喋喋不休,他好笑又不耐煩,「你別說了。」
朋友:「我難道沒有說話的權利了嗎?」
「你有。」荀忻靠著車壁,嘆口氣,還沒來得及傷感,仲長統還在說,「若非車馬行李甚重,此刻早入城矣。」
垂眸看向膝邊的竹編書篋,荀忻損他,「然也,仲長此篋甚沉,百二十斤,不如扔下車去。書篋者,孩童嚶嚶求學時所擔,仲長七尺君子,豈需此物?」
「天壤之中,卻有府君此等人。」仲長統望著天際浮雲,有一搭沒一搭和同樣百無聊賴的荀府君扯皮,「書篋重不過十斤,怎可比府君所攜白馬?」
「統一介白衣,七尺之軀背書篋何損氣概?」
「府君八尺太守,腰間所系,稚子七歲不佩矣。」
荀忻聞言摸向腰佩的玉印,玉石質涼,觸手生溫,指腹摩挲下是凹凸的質感,他笑了笑,「我樂意。」
……
馬車終於入城,沿大路直行,仲長統勒馬長吁,「明府,至矣!」
太守官邸前的守衛喝問著擁上前,年輕儒生站起身,橫眉豎目,按劍喝道,「荀太守車前,爾等安敢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