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橋市

八:橋市

李狸兒走進橋市,驚訝地發現整條街都很亮堂,萬千店鋪燒著萬千隻蠟燭,萬千燭火混淆成混沌而無處不在的昏光,進而把天地罩上一層琥珀色的翳。

空氣里充斥黃蠟燃燒的松香味和檀麝香,濃烈的香氣讓人發悶還,還要命的雜糅了酒菜香和汗味兒。

李狸兒緩慢而均勻地吸氣,短促吐出一口濁氣,如此重複呼吸吐納,讓靈台保持清明。

但他還沒有達到行止坐卧皆心如止水的境界,嘈切的絲竹和鶯歌燕語讓他的呼吸開始混亂,無數人在嬉笑、叫喊、爭吵,句句粗鄙下流之語,陣陣銀鈴般的巧笑。

勾欄瓦舍里的行樂者穿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各色衣裳,有的赤著上身,喧天人氣從門窗里竄出來,熱浪似的,把街道都扭曲了。

沒有風,斑斕的酒旗子卻在搖曳,眼前像鋪開一張蠶花紙,搭起了一個大影戲台,光怪陸離,唱戲的,叫賣的,喝酒的,雜耍的,走路的,諸般眾生,卻像影戲里的紙人兒那樣,沒一絲生人氣。

李狸兒心頭湧出一股冷意。

街市中的香風酒氣卻讓他渾身暖洋洋的,把那股冷意一下消融掉了。

一個疑慮縈繞在心頭:縱使有人不顧禁令,也不至於形成這般盛景。

李狸兒卻莫名的沒有思考下去。彷彿進入了夢中,一切的混沌都理所當然。

穿過街市,就到神女廟了——唯有這個念頭還很清晰,驅使他邁步前行。

手頭的梆子已經被李狸兒遺忘很久,白皮燈籠的微光在如晝燈火間熄了似的。

李狸兒走了不知多遠,腳跟開始發酸,前方卻仍燈火通明,連綿的酒旗和燈籠延伸出去,彷彿沒有止境。這決不是去神女橋的路,看來,自己走錯了。

李狸兒不識玄都坊市,但依稀知道,濮水旁不止清河坊這一處繁華地界。清河坊朝西走是灑金坊,往東有青吟坊,都是流金淌銀之處,看來自己偏離方向,不知到了什麼地方。

李狸兒走向街邊的食攤,食攤在鞍韉鋪門邊,攤案上鋪著藍布,布上著擺幾個瓷碗和擂缽。

攤主是個長相憨厚的老頭兒,李狸兒走近道:「敢問老丈,這裡是什麼地方?」

攤主看了李狸兒一眼,「迷路了?」

「請老丈指路。」

攤主憨厚笑道:「看你也走得累了,快坐下休息休息。」

「多謝老丈,不過我身有要事,要儘快趕往清河坊。」

「客人剛來玄都吧,不然怎麼不懂這裡的規矩,要問路,得坐下來問。」

李狸兒看著攤主那憨厚的笑容,怎麼也沒想到這攤主原來如此奸詐,頗有幾分不買他的擂茶就不指路的意思。

他把手伸向腰囊,準備拿錢讓攤主開口,又覺得,還真有點餓了。

拂開衣擺往攤前一坐,李狸兒問道:「我聽說清河坊有家七寶擂茶號稱一絕,你這裡的五寶擂茶又有什麼不同?」

李狸兒一坐下,攤主就從各個瓷碗里舀出食材放進擂缽,用擂槌細細研磨罷,提起火爐上的水壺,一注晶瑩滾水自壺口瀉進擂缽,冒出滾滾白氣。

沒一會兒,攤主把一碗五寶擂茶往李狸兒面前一放。

李狸兒一嗅,濃郁鮮香,直入腦髓,他心中驚訝,不愧是六朝帝所,玄都這地方,一個街邊賣小吃的攤主都有幾手絕活。端碗啜一口,發稠的滾燙茶湯咽下喉嚨落進肚裡,仍發散出暖烘烘的熱氣,叫人冒出一層毛汗。

攤主用毛巾擦著擂缽邊緣,解釋道:「那七寶擂茶,是茶中佐糯米、葛粉、芝麻、花生、綠豆、生薑、山蒼子,我的五寶擂茶則不同。」

「客人還沒吃出來?七寶擂茶是素茶,我這五寶擂茶,是葷茶,茶里的佐料嘛,是心、肝、脾、肺、腎。」

攤主笑得很憨厚。

一股寒意在李狸兒背後炸開,他猛地站起來,把茶碗一摔,啪!濃稠茶湯濺在他褲腳上,黃綠中夾著淡紅色。腸肚中湧上一股腥氣,直欲作嘔,他忍了下去,只冷哼一聲。

隨著這一道冷哼,李狸兒身下矮凳和食攤齊齊破碎!

木片四散暴射,攤位上的跟瓷碗約好了似的,在啪的一聲清脆巨響里,盡數震成碎片!

那些碗里的佐料沒了遮攔,猩紅暗青一團團,啪嗒啪嗒,落在黃土夯實的路面上。

李狸兒左手撇開衣擺,右手提起白皮燈籠,站在原地。

那道氣勁至此才平息下來,除了那食攤和矮凳一片狼藉,李狸兒身邊的一切彷彿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只是那鞍韉鋪子門口的布掛盪了兩下。

有塵土被微風吹拂一般,呼一下,盪出一圈兒漣漪,在李狸兒腳下劃出三丈方圓。

那憨厚老者倒在食攤中七竅流血。

「妖孽!」李狸兒目光冰冷,一字一頓。

攤主面色驚懼,抹了一把血淚,哭喪著連連磕頭,「仙師饒命,仙師饒命!小老兒不長眼,衝撞了仙師!小老兒賣豬下水湯,掛上五寶擂茶的名頭,只求生意興隆,卻無意讓仙師破了葷戒,可小老兒罪不至死啊!」

李狸兒眼神冰冷,這攤主的話卻讓他心裡咯噔一下,仙師和葷戒這兩個詞實在不搭邊,也正讓這老者看起來的確像個市井小民,莫非,自己冤枉了好人?

李狸兒逐漸冷靜下來,從一開始,就有一道暖意纏繞在心頭,讓他昏昏沉沉,無法清晰思考,此刻,諸多疑問又在心中浮現。

情形卻不容他仔細思考,食攤的動靜驚動了街市中的其他人,無數商販行人圍攏過來。

「欺行霸市了!」

「打人啦,殺人啦!」

「年紀不大,手段如此狠辣!」

「抓他去見官!」

無數人圍繞四周,無數只手抓了過來。

李狸兒眼含怒意,朝四周一看!

賣糖葫蘆的,糖葫蘆竹籤兒上串了一串人眼;

賣梳篦的,梳篦上扎著帶皮的毛髮;

賣肉的,脖子上掛了一串肚腸;

賣糟蹄髈的,盤子里托著幾隻人手!

叫著抓人,臉上卻笑意盈盈,說不出的熱情好客。

月色如霜。

「咣咣!」

「雨水陰潮!」

「防賊,防盜!」

清亮的嗓音劃破死寂。

無邊黑暗裡,李蟬提著一盞白皮燈籠,穩穩噹噹的,停在了神女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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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妖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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