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城圍獵
明晃晃的日頭出於東南山間,半懸於湛藍的天際,頃刻間,林間霧氣盡散,陽光從綠葉縫隙傾瀉而下。
小白馬奔速如流雲,遙遙領先於眾人。綠姬面色蒼白,耳畔只剩下呼嘯的風聲和達達的馬蹄聲,小手緊緊地捉住韁繩,不敢有一絲鬆懈。
小白右手執馬韁,左手從身後扯出一張千年竹骨包裹鹿皮的大弓,反手扣於身前,又麻溜地抽出一支白羽箭,用左手拇指食指鉗住,動作一氣呵成,瀟洒不羈。
綠姬明白小白已做好隨時拉弓搭箭的準備,定然是嗅到了猛獸的氣息,她屏息凝神,心提到了嗓子眼。
「如果遇到猛獸,我們會不會有危險」,綠姬第一次打獵,心裡實在沒底,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小白笑道:「有危險怕什麼,如果你能跟本公子死在一起,是你修來的福氣。」
綠姬氣小白自以為是,卻不敢松韁繩。見他今日未穿鎧甲,只穿著皂色麻褐,綠姬回手肘狠狠擊了一下他的胸口。小白沒有絲毫不快,輕笑兩聲。而綠姬卻覺得手肘一麻,生疼生疼的。
罷了罷了,綠姬沮喪地垂著頭,小白是銅身鐵臂,萬夫不當。而自己只是個小女子,還要留著命去找蓋世英雄,還是自顧自的好。
小白馬速度絲毫不減,已行至叢林深處,鮑叔牙等人像是藏起來了似的,完全的銷聲匿跡了。周遭只剩下小白粗重的呼吸聲和清脆的馬蹄聲,以及渺遠的蟬鳴。
右前方林間傳來野草婆娑聲,小白輕吶一聲「抓緊」,鬆了韁繩,略挺起身,挽弓如滿月。
少了小白的雙臂做保護,綠姬死死握住韁繩,未回過神,只覺耳邊掠過一陣風,小白的白羽箭「嗖」地飛出,綠姬及腰長發隨風漾起,星碎地掠過小白的面頰。小白無暇顧及臉上傳來的微癢,目光緊追著白羽箭。
一陣哀嚎傳來,綠姬定睛細看,才發現草叢中竟有一頭粗壯黢黑的小野豬,這野豬屁股上中了小白一箭,此時正朝另一方向踉蹌奔逃。
小白使勁勒起韁繩,小白馬心領神會,一個急轉調了個身,迅速向小野豬逃竄的方向追去。
綠姬險些被這一轉身甩下馬,小白緊摟了一把綠姬的纖腰,幫她保持住平衡。綠姬臉紅得像要滴血,回頭狠狠地瞪小白,可他絲毫沒在意自己,眼睛只盯著逃竄的小野豬。
小白瞄準小野豬的頸后又是一箭。這次小野豬沒有來得及哼哼,就栽倒在了草叢裡。
此刻的林中無比寂靜,彷彿連一隻鳥都沒有。綠姬如釋重負鬆了口氣,小白卻顯得更緊張了,豎著耳朵,眼神警醒地觀望著。
突然間,小白馬揚起前蹄騰空躍起,差點將馬背上的綠姬和小白甩下來。
一隻龐然大物突然從側面的林中勢不可擋地衝出,從小白馬前蹄之下猛衝而過,撞在一旁的參天樹上。
馬聲嘶鳴,雀鳥驚飛。隨著一聲巨響,這顆參天樹轟然倒塌,斷裂的樹根處騰起一股巨大的煙塵。小白兩腿死死地夾住馬腹,勒緊韁繩才讓自己和綠姬免於被甩下馬。
待煙塵散開,兩人才看清這不善來者:一頭身長丈余的巨型公豬,正撅著長長的獠牙從地上爬起來。
小白不敢怠慢,立刻拉滿弓,遠遠地瞄準巨豬的腿部就是一箭,接著又一箭射中巨豬的腦門。巨豬一個趔趄,突然大嚎一聲,依然朝小白和綠姬衝過來,綠姬的心差點跳出了嗓子眼。小白臨危不懼,對著巨豬的下頜連放三箭,然而巨豬卻絲毫沒有減慢速度。巨豬猙獰的面頰和鋒利的獠牙步步逼近,綠姬已能夠清楚地看清野豬的喉嚨。
小白馬驚叫著躍起,綠姬絕望地閉上了眼。一滴飛濺的血液侵染了白色的箭羽,與此同時,綠姬的臉上傳來一道炙烤般的滾燙,緊接著的是錐心刺骨一般的疼痛。
白色的箭羽貫喉而出,巨豬轟然倒在了眼前。綠姬的臉頰被小白千鈞一髮之際射出的箭羽划傷,一道血淋淋的傷痕在她白嫩的面頰上,觸目驚心。
小白看著綠姬臉上的傷,心頭一震。
「公子……公子」,遠處傳來急切的馬蹄聲和呼喊聲,鮑叔牙等人聽到大樹轟然倒下的聲音,擔憂小白的安慰,快速御馬而來。
綠姬用手背擦了一下臉頰,嫣紅色的鮮血在手背上印出一條長長的印子,有些晃眼。
小白看不到綠姬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臉上那道傷,沒來由有些躁了,對鮑叔牙等人道:「這瘸子唯一值錢的就這張臉,我帶她回去上藥,你們把豬扛回去。」不等鮑叔牙等人回復,就策馬疾馳而去。剩下鮑叔牙等人,看看那一大一小兩頭野豬,只有發獃的份兒。
小白迅速馳馬回到小院,綠姬一路上都沒有說話,平靜得如同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才進院子,小白馬還沒站穩,小白就翻身下來了,接下綠姬,沒有一句話,小白疾步走進自己的房間。
綠姬望著小白的背影,很是有幾分委屈:她長到十五歲,是被爺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離家這幾個月,是為尋找蓋世英雄,艱難困苦她都認了,只是怎麼遇上他們齊國姜家兩兄弟,就驚嚇災厄不斷。
先是大興誤認她是姦細,硬生生給拖斷了腿,到現在都沒有痊癒,走路仍一瘸一拐,現在又被公子小白給傷了臉,雖說並不十分嚴重,但也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眼淚止不住在眼眶裡打轉轉,綠姬嘆了口氣,硬生生憋住情緒,想把眼淚收回。沒有葯也罷,自己用水清洗一下就好了。
綠姬走到井邊,艱難地從井裡打水,桶實在太重,她使出吃奶的勁,卻差點連人帶桶一起墜井。
公子小白從自己的房間跑出,一臉如獲至寶的神色,手裡還攥著一把綠草。
他並不理會綠姬,徑直跑向廚房,從灶台下翻出了一個舂米的臼子,拿一旁桶里的水涮了涮,把草扔進臼子,蹲在地上賣力地搗了起來。
小白力氣大,三下五除二,那些綠草就成了綠泥。小白一臉興奮地招呼綠姬道:「野嫂,快過來,這個能治你的傷。」
綠姬半信半疑,但仍湊了過去,蹲在小白旁邊,小白把手指在薄唇上抿了一下,沾了一下綠泥,就要往綠姬臉上抹。
綠姬趕忙往後躲:「這是什麼啊?噁心死了。」
小白半眯著眼,氣道:「噁心?我這可是上好的止血草,很珍貴的,要不是看你只有這張臉還能看,我才不給你用。」
綠姬半信半疑:「止血草就罷了,幹嘛要沾你口水。」
小白不耐煩道:「不沾口水葯怎麼能凝在傷口,快過來」,說罷就要來抓綠姬。
綠姬忙後退半步:「我自己來我自己來,不要你的口水。」
綠姬也顧不得小白這江湖郎中可信不可信了,眼下只想著,受傷已經更慘,更不能讓他把口水抹在臉上,一狠心就沾了口水,蘸了綠泥,往臉上抹。可沒有鏡子,也不知道抹的位置對不對。
小白看出了綠姬的躊躇,拉著她的手,幫她把綠泥抹在了傷口上。原本嫣紅色的嚇人傷痕,變成了綠色。小白眼尖看到綠姬左手上一條長長的紅色通天脈,一把拉過她的手,掰開掌心,好奇地打量起來。
通天脈此刻紅腫著,**裸曝光於小白犀利的目光下,接受著他的打量。綠姬心頭一緊,欲將手抽回,誰知小白沾了沾綠泥,不由分說地抹在了綠姬的通天脈上。
綠姬尖叫一聲,抽回了手,怒道:「你幹嘛啊!」
「你手都腫成這樣了,這麼大一道傷,我好心給你抹抹,你吼什麼?」小白看綠姬毫不領情,也起了高腔。
綠姬哭笑不得,通天脈現在確實紅腫得像條傷痕,那是因為自己還不具備通天的靈力,一旦具備,通天脈就會變成正紅色絢麗華美的線條,那是人與神溝通的橋樑,是世上最美的痕迹。
魯國宮內,糾神色淡漠立於迴廊之下,手中握著一卷竹簡,看得極其認真,眉頭微微蹙著,連飛鳥經過都要噤聲,生怕驚擾了這位冰肌玉骨的美男。
管仲從迴廊盡頭緩緩走來,到糾跟前,嘆了口氣道:「公子,如今綠姬姑娘跑了,魯公雖然未說什麼,可對公子也不似從前那般熱絡。」
糾淡然一笑,雙目如寒潭水,盈盈又讓人看不清,勸道:「師父,如今公孫無知盛勢,以魯國國力,完全不足與之抗衡,魯國疏遠我,也是為著自保,又與綠姬姑娘何干?」
「魯公色心極重,公子就不怕綠姬姑娘就算逃跑,也難以逃出魯國的掌控嗎?」管仲強壓住心頭怒火,問道。
糾神色一凜:「自我在一日,就護她一日,再不濟,師父的人一路追著,她不是也順利逃到了小白那裡嗎?」
管仲揚起下巴,有些驚訝:「你都知道了?」
糾低下頭,微微一嘆:「師父,為何執意如此?綠姬只是個無辜的姑娘,能不能別讓她捲入我們齊國這些見不得人的事情里來。」
管仲蹙眉搖頭道:「公子,如是看來,倒是我把你教的太過仁善。我從未想要把她卷進來,是她自己步步走入局中,現在又扯上公子小白,這女子就是個禍害。」
糾似乎明白了管仲的言下之意,失笑道:「師父多慮了,綠姬即便在小白那裡,也不會有什麼。我弟弟我最了解,他對男女大防壓根沒有概念,他喜歡的只有弓箭和駿馬。」
管仲拍了拍公子糾的肩,說道:「公子,人都會長大,公子小白也不可能永遠是那個追在你身後的孩子,好東西你喜歡,旁人自然也喜歡。譬如綠姬姑娘,譬如,王位……」
糾回過身,手裡依舊攥著書,面無表情。
管仲不知糾究竟有沒有聽進自己說的話,嘆氣道:「綠姬姑娘有通天的靈力,我倒不想讓魯公得到她。只是公子,我更不希望公子小白得到她。」
管仲負著手離去,糾看著他的背影,幽幽嘆了口氣。
夜幕降臨前,鮑叔牙一行人,終於拖著一大一小兩頭野豬回到了小院。
綠姬看他們各個大汗淋漓,麻褐錦袍幾乎濕透,臉上髒兮兮的,就可以想見,將這龐然大物拖回來,眾人肯定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小白早已經燒了幾鍋開水,等著褪豬毛。綠姬幫不上忙,就坐在不遠處的石凳上看著眾人忙乎的熱火朝天。
公子小白此刻高高挽起了袖子,手持利刃,對野豬進行分割。綠姬從未見過如此快的手法,刀刀不見血,巨大的野豬卻已經七零八落。
如今齊魯莒三國的王室,綠姬已經見過了兩國。雖然還不能明確蓋世英雄是誰,但綠姬覺得一定不會是魯公,那樣一個貪圖美色之人,怎麼能拯救萬民。也不可能是公子小白,他就是個紈絝膏粱子。綠姬望著他剛勁的背影,微微莞爾。最適合小白的角色,應該是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吧,或者屠夫。
鮑叔牙似乎很是關注綠姬臉上的傷,吃晚飯的時候,盯著看個不住,盯得綠姬心裡直發毛。
鮑叔牙似乎察覺到綠姬的不自在,趕忙收斂了神色,微微一笑道:「綠姬姑娘臉上的傷應該沒有大礙,這止血草極為珍貴,定然不會讓姑娘的臉上留疤。」
綠姬一怔,微笑著沖鮑叔牙點點頭算是謝過,她有些摸不清頭腦,鮑叔牙一向對自己冷淡,怎麼忽然關心起自己的臉了。
小白正在往嘴裡塞著野豬肉,聽到鮑叔牙的話,抿嘴一笑,用筷子頭指著綠姬道:「我倒是覺得,你臉上留道疤好。省得你終日以色事他人,分不清真心假意,還自以為厲害。」
綠姬聽到小白的話,整個人一滯。小白這短短的一句話,似乎正好戳到了她的軟肋:
魯公喜歡她,不過是看中她這張臉;王室之人忌憚她,不過也是因為她那張臉。那麼,糾喜歡她,又是因為什麼呢?
綠姬的小臉一下就垮了。
小白滿意地看著綠姬,又夾了一筷子野豬肉,放進嘴裡大嚼特嚼。鮑叔牙看看小白,又看看綠姬,直搖頭。小白還是孩子心性,不懂男女之事,更不知借力打力,讓他這個做師父的如何是好。
綠姬重重地將陶碗放在了石桌上,兀自發起呆來:自小爺爺給綠姬和葵講史書,她最看不起的,就是以色事他人的女子,如今自己竟然也落得如此。
她是大卜一族的後人,背負著通天的靈力,她來找蓋世英雄,為的是助他匡扶王室,拯救萬民,而並非為兒女私情而來。
既然下決心不忘初心,對糾的感情也要暫且放一放,何況她並沒有想清楚,自己對糾的好感,是不是因為糾的美貌。
通天脈不通是她眼下最大的苦惱,但絕不是她坐以待斃的理由。飯後綠姬坐在自己房內,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眼下最著急的,莫過於搞到一些龜板和蓍草。
龜板和蓍草是民間占卜最常用的兩種物件,大卜一族用不著,但依然有駕馭它們的能力。如今綠姬雖然通天脈不通,好在身體里流淌著大卜一族的血液,靈力遠遠高於一般的占卜師,難占卜國祚,但普通的凶吉還是可以了如指掌的。
可這兩樣東西卻也難弄。公子小白不信命,他手下也沒有一個占卜之人,自己貿然去要,可能會暴露身份。
綠姬正滿心躊躇之際,小白忽然推門而入,嚇了綠姬一大跳。
「你進別人的房間,為何不敲門?」綠姬見小白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大搖大擺往裡走,不禁氣不打一處來。
小白把手中端著的小碗放到綠姬腿邊,自己也盤腿坐於席上,神色有些洋洋自得:「你把這個吃了。」
已經爛了個牙的小陶碗,盛著滿滿的黃豆煨豬手。
綠姬看著豬手上參差不齊的一些細碎豬毛,蹙了蹙眉,感覺有些反胃:「什麼啊這是。」
小白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定睛看著綠姬臉上那道格外明顯的綠色傷痕,慚愧抱歉卻不肯承認,虎著臉道:「你的臉,到底是我傷的,你把這個吃了。」
「傷了便傷了,我幹嘛要吃豬腳」,稀湯里飄著質地硬硬的黃豆,貌似還沒有煮熟,綠姬排斥地把它往小白那邊推了推。
「吃什麼補什麼,你看你這瘸腿,走路歪歪扭扭的,再看看你這身子,乾巴巴的」,小白一臉嫌惡地指了指綠姬的腿,又指了指她胸前。
綠姬臉一下子紅了,起了三分怒意,轉過身子背對著小白:「要你管,你出去。」
小白對下人雖十分寬忍,倒也從來沒有人敢用這口吻跟他講話,原本縈繞在胸腔腦海內那股絲絲縷縷的歉疚感,此刻煙消雲散。他站起身,摔袖道:「愛吃不吃,不吃拉倒。」便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了綠姬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