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好逑
綠姬居住的這間茅草房雖然破敗,卻收拾得纖塵不染。香具內香氣彌散,水瓮中水質清冽,被褥整整齊齊地碼在榻上,一如綠姬離開時的樣子,沒有一絲一毫的偏差,可見鮑叔牙專門吩咐了人打掃。
綠姬歪在榻上,托著小腦袋,蹙眉思索著。送她走的人是鮑叔牙,料定她一定會回來的還是鮑叔牙,這個鮑叔牙究竟在算計些什麼呢?實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綠姬似乎想起了什麼,纖纖素手從內兜取出公子糾的佩玉,一霎心亂如麻。
這塊佩玉是她離開魯宮時帶出的唯一物件,而她隨身的包袱,卻落在了宮中。
綠姬撫摸著左手上華麗的通天脈,輕嘆口氣:那幾日每每掐算如何走出死局,腦中就會浮現公子小白的身影,大概是神在暗示她,公子小白就是來解此局的人。
只是未曾想到,情勢竟如此兇險,九死一生。
冷靜思索后,綠姬不再那樣憂心公子糾了。正如小白所言,如今公子糾的生死和公子小白的命運休戚相關:小白安然無恙,魯公就會心存忌憚,愈發不敢動公子糾。這三人猶如青銅鼎的三腳,相互制衡著。
手中的佩玉觸感溫潤綿厚,晶瑩剔透,就像公子糾君子謙謙的品行,想到不日他要迎娶魯公之妹,綠姬唏噓不已,一忍再忍,眼淚還是不爭氣地垂了下來。
傍晚時分,小院中炊煙裊裊,和著夕陽餘暉,溫馨又恬淡。
侍衛們備好晚飯,去書房請公子小白和鮑叔牙。小白看綠姬房門仍緊緊鎖著,蹙了蹙眉。
著山望著滿桌的菜肴,直了眼,貪婪地伸長脖子吸著飯菜香。畢竟他在曲阜城外熬了一宿,今日又快馬加鞭趕回,什麼都沒撈上吃,眼下已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公子小白忽然對著山道:「你去叫綠姬姑娘出來吃晚飯。」
著山一愣,不明白這樣的苦差事為何又落在了自己頭上。
小白看出著山的不情願,威脅道:「如果叫不出來,你也不用吃晚飯了。」
著山聞言大驚,哭喪著臉,公子和綠姬姑娘的事誰能摻和得起,還要搭上他的晚飯。
小白拉過著山,悄聲囑咐了兩句。沒辦法,眾侍衛中綠姬只和著山相熟。著山沒有後退的餘地,硬著頭皮,向茅草房走去。
綠姬聽到叩門聲,便知道是來叫她用晚飯的,可她不知是怎麼了,身上乏得要命,一點胃口都沒有。
綠姬打開門,看到一臉忐忑的著山,無奈地嘆了口氣。不遠處公子小白佯裝和鮑叔牙說話,實則不時瞟向他們。
著山還未開口,綠姬就搶先道:「並非我為難你,只是我實在是不舒服,不大想用晚飯,你幫我回了你們公子吧。」
綠姬欲關門,著山手疾眼快將門推住:「姑娘,若是請不來你,公子就要罰我,也不許我吃晚飯了。」
綠姬氣的要笑:「你們公子好沒道理,你這眼下正是長身體的年紀,怎能不吃飯?你只管去吃,把我那份也吃了罷。」
著山見綠姬鐵了心不想過去,只好拿出公子小白教給他的殺手鐧:「公子說了,姑娘若不過去,他就要……」
其實著山並不明白公子小白此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只是按照他剛才的吩咐,學著他的語氣去說罷了。不曾想,綠姬聞言后,臉一陣紅一陣白,似乎又氣又惱還夾雜著幾分羞澀,一甩袖,向石案走了過去。
小白早就猜到了這結果,心滿意足地坐下,吩咐眾人也落座,準備吃飯。綠姬瞪了小白兩眼,撿了個離他最遠的席位坐下,二人遙遙相對。
為著公子小白凱旋而歸,今日特地加了幾個菜,有酒有肉,眾人吃得甚香。綠姬覺得心口堵堵的,看著滿桌的飯菜直反胃,因而未動碗筷。
見綠姬不吃,小白以為她在鬧脾氣,不悅道:「怎麼,你在魯國宮待了些日子,我們這裡的粗茶淡飯便吃不慣了?」
綠姬辯解道:「我身子不舒服,不想用晚飯。」
小白盯著綠姬:「你看看你如今瘦的,哪日起了大風,院子里的雞沒被颳走,你倒先被颳走了。」
這比喻著實難聽得緊,綠姬低著頭,沒有理會小白。
小白語氣軟了三分,苦口婆心道:「多少吃一點吧,一整日水米未進,身子哪裡受得了。」
綠姬看著面前的粗糧粥,燙白菜,野豬腳,一陣陣反胃。
小白放下碗筷,正正神色,唬道:「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這話前幾個字聲勢浩大,到後面卻越來越輕,「親你了」三個字只用了口型。
著山和鮑叔牙分坐在小白左右兩側。看到公子小白的表現,著山恍然大悟,難怪綠姬姑娘又羞又惱。不過他和公子小白從小一起長大,竟不知道他臉皮如此之厚。
同樣發覺其中竅道的還有鮑叔牙,鮑叔牙一口氣沒倒上來,被食物嗆到,咳個不住。這臭小子竟沒有聽進自己的勸告,當著他這師父的面就敢如此放肆,想氣死他不成?
綠姬見小白在大庭廣眾之下仍以此事相威脅,氣紅了眼眶,抱起陶碗,將粗糧粥喝了個底朝天,隨後撂下碗起身回了房間。
即便如此,小白還是鬆了口氣,她已經那麼瘦弱,又受連番驚嚇,不吃飯,身子要垮的。
飯後,眾侍衛撤了,鮑叔牙一把拉住起身欲走的公子小白,示意自己有話要說。
小白不明所以,一臉狐疑地看著鮑叔牙。誰知鮑叔牙什麼也沒說,先掐了他兩把,掐得小白嘰歪亂叫:「師父,你這是做什麼。」
鮑叔牙恨鐵不成鋼:「你若是想跟綠姬姑娘還有來日,親她的事不許再提。」
小白辯白道:「我也是逼不得已,她不吃飯……」
鮑叔牙撫著額,勸自己盡量心平氣和:「公子,你可聽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綠姬姑娘自然是窈窕淑女,你呢,你是君子嗎?」
誰知公子小白頗為自信,挑挑眉:「自然是。」
鮑叔牙點著公子小白的鼻子,氣得語塞,半晌,只撂下一句:「好好學著點公子糾吧」,就拂袖離去。
小白看著他師父遠走的背影,一臉茫然,不知究竟有沒有理解鮑叔牙話中的深意。
夏日裡天光長,雞鳴前,太陽就已掛在了地平線上。茅草屋頂日光滲漏,屋內陳設逐漸明晰。
綠姬合目卧於榻上,卻夢魘纏身,睡得絲毫不安穩:公子糾身上滿是鮮血,倒在她眼前,而她卻被公子小白緊緊箍住動彈不得。雖明知道只是個夢,綠姬仍在夢中痛哭不已,夢外更是滿頭虛汗,眉頭緊鎖,痛苦萬分。
綠姬很想醒過來,卻耽溺於夢中無法自拔。幾聲急促的叩門聲傳來,終於將綠姬喚醒。綠姬恍惚起身,擦了擦頭上的虛汗,呆坐著定了定神。
叩門聲又響起,綠姬忙迷迷糊糊屐上鞋,披上羅衫,向門口走去。這麼早,究竟是什麼人什麼事,這麼急急射門。
綠姬打開房門,門外卻空無一人。綠姬滿心的奇怪,正欲關門,卻看到不遠處井邊,站著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乾淨的素白袍,浩然如仙的身姿,紫金玉冠,長發如瀑,與她夢中的背影相契合。綠姬一怔,那人,是公子糾嗎?
腿一軟,險些沒站穩,綠姬快步上前,欲探個究竟。那人聽到腳步聲,也卯足了勁兒,擺好造型,轉過了身子。
手執白扇,另一手握住衣擺,晨起沒風,那人硬是將衣擺甩起,想做出玉樹臨風的效果。
姿態雖不盡如人意,所幸五官極其俊朗。眉如劍,目如星,鼻直口方,儀錶不凡,如同雲中仙,令人望之出塵,但嘴角那一絲不羈的笑,又讓人瞬間跌回塵世。
五官與公子糾確有七分相像,只是略黑了些。可穿上素白袍後周身散發出的氣質卻大相徑庭,簡而言之,便是有種沐猴而冠之感,怎麼看都不大對。
公子小白卻不這樣想,見綠姬望著他出神,得意洋洋,喜道:「怎樣?很好看吧?」
綠姬回過神來,眼中是難掩的失望,蠕動了幾下嘴唇,什麼也沒說出口。
小白見綠姬清亮的雙眸中淚光閃閃,著實有些慌了,師父讓他學學公子糾,他學了,可綠姬似乎一點也不開心。
小白欲說什麼,綠姬卻拔腿跑向茅草房,小白欲追,差點被寬袖絆倒,好容易站穩了,綠姬早已回房緊緊鎖上了門。晨光中,只剩公子小白一人獨立,滿臉茫然。
早飯時,眾侍衛看到小白穿成這樣,禁不住暗地裡偷笑,言辭中也帶了幾分揶揄和打趣。
小白雖為齊國公子,但平日里酷愛遊獵,除去宗廟祭祀,極少穿這樣華貴的長袍,這件也是壓箱底的,侍衛們看不習慣情有可原。
只是總有人不知輕重,不管死活。一侍衛笑道:「還是公子糾穿這樣的衣服更好看些」,著山聞聲大驚,趕忙咳嗽幾聲,提點那侍衛住嘴。
可為時已晚,原本對眾人打趣毫不在意的公子小白瞬間黑了臉,抬眼覷著那侍衛。
那侍衛從未見過公子小白面色如此難看,飯也不敢吃了,跪在地上認罪。
小白氣道:「後院里那兩堆柴火,你去劈了吧。」
後院里哪裡是兩堆柴火,分明是兩座柴火山。這柴火原本是他們打算留著冬日裡燒來取暖的,如今夏日裡小白就讓這侍衛去劈,可見是真的很生氣。
鮑叔牙看小白氣惱的樣子,差點笑出聲,但他畢竟身為人師,還是很努力地剋制住了。
待眾侍衛都散了,鮑叔牙思量著開口道:「公子不必動氣,為師所說學習公子糾的長處,並非是讓公子去模仿公子糾的衣著,而是要學他為人處世的勤謹練達。」
小白不做聲,一臉的挫敗。
鮑叔牙繼續勸:「綠姬姑娘背井離鄉,公子應當時常關心問候一下,再多表達一下公子對姑娘的情愫,一來二去,綠姬姑娘一定會有所動容。」
此話好像提醒了小白,小白回過身,拽了拽鮑叔牙的鬍子:「沒看出,我師父個糟老頭,竟懂這些。」
鮑叔牙白了小白一眼,打掉了他捋自己鬍子的手,這孩子說話當真是不中聽,也不知他這個做師父的是不是教育的太失敗。
聽了鮑叔牙的勸告,公子小白一整日都在院子里瞎忙活,搞得雞飛狗跳,差點房倒屋塌,鮑叔牙和眾侍衛叫苦不迭。
到傍晚時分,他才總算消停下來。
小白正正衣冠,似乎對自己很有信心,拎個食籃昂首闊步走進了綠姬的房間。
綠姬一大早被小白鬧醒,此時乏得很,正在榻上小憩,小白見狀不敢打擾,跪坐於一旁的蒲團上靜心等著。
綠姬的睡顏甚美,只是面帶幾分憔悴,令人更生憐惜之意。
小白心中一派柔軟,伸手想去為她撥弄鬢邊的碎發,誰知綠姬竟驚醒了,看到小白,嚇得從榻上滾了下來。小白伸手欲扶,綠姬卻連連後退躲閃不住。
彷彿面前是洪水猛獸,綠姬拉緊衣袍,警惕地問道:「你來幹什麼?」
小白並未生氣,一臉喜色地指了指地上的食籃,又遞給綠姬一片竹片。
綠姬茫然接過,定睛看看,只見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字體:「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綠姬一時間呆住了,公子小白傳情用的詩句居然都與公子糾相同,到底是兄弟倆。好容易她此刻未想公子糾,卻猝不及防被公子小白勾起了心傷。
綠姬將竹片遞還公子小白,臉轉向一側:「我不識字。」
小白愣了一瞬,旋即一臉不信:「你不識字?我還看過你寫字,你打量著蒙我呢?」
綠姬不置可否,仍低著頭,不理會公子小白。
小白見狀,說道:「好,你不識字,我念給你聽。」
綠姬顯得很排斥,捂著耳朵躲向一邊。
小白並不知公子糾曾寫過這兩句詩給綠姬,只覺得她刻意迴避自己的心意,滿心酸楚和憤然。
既然她不願意聽,小白也不好勉強,極力剋制住脾氣,打開食籃,雞湯的鮮香味飄出,卻勾起綠姬腸胃裡一陣不適。
小白將雞湯端出來,對綠姬道:「你臉色不好,喝了補補身子吧。」
小白將雞湯端得越近,綠姬越覺得噁心難耐,慌忙將碗推了過去。
小白蹙著眉:「你是怎麼了?飯也不吃,湯也不喝,你若是生我的氣,打我罵我便罷了,何苦作踐身子。」語罷小白又將雞湯湊在了綠姬嘴邊。
綠姬趕忙伸手捂住口鼻,腸胃一片翻江倒海。這兩日也不知是怎麼了,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服,臉色也越來越難看了。
小白看著綠姬蒼白的小臉,勸道:「你看你如今的臉色,比藤上結的葫蘆還要綠,倒真是人如其名成了綠姬。我可是把院子里打鳴的公雞宰了給你做的湯,你即便不看在我的面上,也要看在雞的面上吧。來,把湯喝了,別讓雞枉死。」
公子小白本是好意,他並不知道此時綠姬正難受得要命。小白拿起勺,潷了一勺清湯,輕輕吹了吹,送到了綠姬嘴邊。
聞見這鮮香味,綠姬腸胃一陣痙攣,五臟六腑都似要攪碎了一般。
一人喂,一人推,推搡之間,一個不小心,這碗熱騰騰的雞湯正正扣在了綠姬青白色的流紗裙上。
小白生怕燙著綠姬,二話不說拿袖籠去擦,可這雞湯正灑在大腿附近,綠姬趕忙躲開公子小白,腿上卻越來越清晰地感覺到逐漸滲透進來的滾燙雞湯。
小白顧不得手燙得鑽心的痛,二話不說,一把扯爛了綠姬的裙裾,將那一大片的滾燙丟到了一旁。手指尖燙得起了幾個泡,小白長出了一口氣,一臉愧疚地看著綠姬,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綠姬薄唇抖抖,想說什麼卻不知從何說起。逼著她喝湯的是小白,將湯潑在她身上的是小白,扯爛她裙子的是公子小白,可不顧一切來救她的,還是公子小白。
兩個人就這樣不說話,尷尬地對坐了好一會兒,小白一臉掃興,識趣地退出了房間。
小白站在槐樹下發愣,心裡著實窩囊的緊,越是想對綠姬好,越惹她生氣。就這樣南轅北轍,離她的青睞越來越遠了。
鮑叔牙從不遠處走過來,小白看到他,急於開溜。
到底鮑叔牙手疾眼快,拉住一臉鬱悶的小白,問道:「公子這是怎麼了,霜打了一般,無精打採的。」
小白嘆了口氣,將方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訴了鮑叔牙。
誰知鮑叔牙非但不寬慰小白,反笑得肚子直疼。小白瞪著眼,怒道:「都怪我傻,旁的事聽師父的也罷了,這種事,千不該萬不該,聽你一個懼內之人的話。」
鮑叔牙正色道:「我哪裡是懼內,不過是尊重我夫人罷了。」
小白乜斜鮑叔牙一眼,沒再說話。鮑叔牙卻仍熱情高漲地要為小白出謀劃策,小白擺手制止道:「罷了,師父,一切貴在己心,我便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對她好,她接受也好,不接受也罷,總之不後悔就是了。」
小白起身走回了房間,留著鮑叔牙在原地,竟有幾分激動:他家公子,似乎是開竅了?不敢抱有太大希望,鮑叔牙告訴自己,還是邊走邊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