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鴆為媒
夏日的田園小院,總是欣欣向榮。而此時綠姬房中,卻是一派肅殺之氣。
綠姬合目卧於榻上,面色如青玉,氣息奄奄,令人望之生憐。鮑叔牙跪坐於窄榻右側,蹙著眉為她把脈。侍衛們杵在屋內,拉長著脖子,憂心地看著榻上的病美人,硬生生將茅草房擠得水泄不通。
公子小白急得團團打轉:「昨晚上還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鮑叔牙分別號了綠姬兩腕的脈搏,又翻過她的纖纖左手,查看通天脈。通天脈不似平日里華美絢麗,而是隱隱發黑。鮑叔牙臉色越來越差,張了張口,卻依舊沒有回答公子小白。
小白知道此時須得平心靜氣,可看著榻上毫無生氣的綠姬,實在是心急如焚。他師父鮑叔牙一向足智多謀,此時居然也一籌莫展。小白緊緊盯著鮑叔牙,看到他眉頭越擰越深,不安的感覺愈演愈烈。
終於,鮑叔牙思量著開口:「綠姬姑娘,似乎是中毒了。」
小白一愣,驚道:「中毒?我們眾人同食一鍋飯,同飲一抔水,旁人都沒事,她怎會中毒?」
小白想起了什麼,對鮑叔牙道:「我今日來尋她,見她房門未鎖,難道是有人半夜潛入小院來投毒?」
小白話音才落,鮑叔牙還未置可否,侍衛們便跪倒一片。如若真有人潛入小院投毒,他們卻懵然不知,自然是大罪。
小白面色比中毒的綠姬還難看三分:「竟囂張到跑到我的院里毒害我的人,我……」
鮑叔牙嘆了口氣,對烏壓壓跪一地的侍衛們說:「你們都起來吧,不關你們的事。公子,並沒有人能潛入院中毒害綠姬姑娘,只怕早在五六日前,綠姬姑娘就已中毒了。」
小白面色一凜,驚怒交加:「五六日前就已中毒?五六日前她身在魯宮,怎可能……」
看鮑叔牙的神色,小白一下明白了:「只怕下毒的不是貪生怕死的姬同吧?難道是……管仲?」
鮑叔牙神情極為複雜:「我與管夷吾在慎邑做生意時,他曾用龍涎草,鴆羽,砒霜等七種毒物試煉九九八十一日,製成毒丸。此毒毒性甚大,中毒者先是脾胃失和,再是肝膽失調,繼而心力衰竭,腎經紊亂,心智淪喪,到第七日則會爆體而亡。」
小白腿一軟,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在地。他強攝心神,緊緊握住鮑叔牙的手臂,問道:「此毒可有解藥?看綠姬眼下癥狀,還能撐多久?」
鮑叔牙十分為難,可也深知此事瞞不住公子小白,於是照實說道:「要求解藥,只怕還得找管夷吾。綠姬姑娘大致還能撐一日半的光景。」
綠姬此時雖在昏迷中,目不能視口不能言,卻能清楚地聽到公子小白和鮑叔牙的對話。
那幾日為著虔誠占卦,綠姬水米不進,唯一吃過的東西,只有那晚懶丫頭送來的吃食。
身體已飄然無知覺,五臟像被掏空了一般,可心痛的感覺卻分毫不少。竟然是管仲下毒,那公子糾知情嗎?公子糾射殺流民時的狠絕和救他們時血流如注的樣子交替出現在綠姬腦中。
綠姬努力凝聚起周身的元氣,她不願死,不能死。即便如此,熱氣依然從指間不住流逝,綠姬氣若遊絲,已快支持不住。
忽地,公子小白一把將綠姬從榻上抱起,語氣異常堅定:「我要去曲阜找管仲討命,若是不給我解藥,我便宰了他。」
鮑叔牙連連阻攔:「公子身份貴重,怎可親涉險地,還是讓為師修書一封……」
小白急紅了眼,喝道:「不必說了,若是你夫人身中劇毒,你還能耐著性子等在原地嗎?我一定要去曲阜,不拿到解藥誓不罷休。」
深諳公子小白的處事之法,強攔無用,鮑叔牙能做的只有費力籌謀:「公子且慢,公子可以去曲阜,只是綠姬姑娘身子孱弱,一定要坐馬車慢行。我先遣一騎拿我的手信去魯宮,約管夷吾到城外一敘。至於綠姬姑娘,只怕要用先前得的北海參吊住真氣,才能保全這一路平安。」
小白點點頭:「到底是師父思慮周全,如此,便抓緊時間吧。」
眾人分頭行動。鮑叔牙寫了密函裝在竹筒內,命侍衛快馬加鞭送去魯宮。小白找到了壓箱底的千年北海參,握弓的手拿起菜刀顯得有些笨拙,但他仍小心翼翼地將北海參切成片,溫柔地捏住綠姬的下巴,微微用力幫她輕啟貝齒,將北海參放在了齒間。
著山備好了車馬,眾侍衛整裝待發。小白將綠姬抱上馬車,讓她靠在自己懷中,緊緊環抱著,生怕她會消失在自己眼前一般。用了千年人蔘后,綠姬氣息漸強,呼吸平穩,小白心中微微放鬆了幾分。
鮑叔牙看著小白,心裡著實沒底。他與管仲相交數十年,十分了解管仲,公子小白是他一手帶大,脾氣秉性他也了如指掌。但是這兩人相抗衡究竟會碰撞出什麼樣的火花,鮑叔牙只覺得滿心恐慌。
不過公子小白的表現倒是出乎鮑叔牙的意料:雖然十分在意綠姬,卻沒有方寸大亂,反倒按部就班地做好一切準備。比起從前魯莽行動只會用強,當真精進了不少。
小白輕輕在綠姬耳邊說:「別怕,一切有我。」不知綠姬是否聽到了公子小白的話,蒼白的小臉上漸漸恢復了兩分血色。
小白溫柔地將披風蓋在綠姬身上,蹙眉思索著,估計正思考管夷吾想要的究竟是什麼,他又該如何才能救綠姬的性命。
按照鮑叔牙的說法,在解藥未到手的情況下,綠姬最多還能撐一天半。小白反覆思量后,問道:「若管仲不給解藥,我們能否自己配?師父知道此毒的配方嗎?」
鮑叔牙回道:「我雖然知道此毒所用的原料,卻不知它的配比,盲目制解藥,生恐加劇毒性啊。」
小白聽後面色極為難看,一忍再忍,還是沒忍住,罵道:「管仲此人實在陰險,竟販***,賺取人性命的黑心錢!果真無恥之極!」
鮑叔牙解釋道:「並非如此,慎邑鼠患嚴重,管夷吾為治鼠患,特研製此毒。」
小白一臉不信:「師父不必為他開脫,鴆毒與砒霜貴价得很,誰家會以此毒鼠?而且你說此毒為慢性毒,潛伏七日才會毒發,老鼠即便吃了此毒,照樣偷糧,又有何用?」
鮑叔牙點點頭:「當初我也是如此說與他,管夷吾卻說:鼠與人一樣,都是一條性命,飼於貓口,總是殘忍至極,不如再給它七日極樂。只是公子看綠姬姑娘就知道,鼠若吃了此毒,便會脾胃失和,再也不會偷糧了。」
公子小白極為不屑:「滿口仁義,行若狗彘。如若有人買了此葯來害人性命,他不就是間接幫凶?這樣還不夠殘忍嗎?」
鮑叔牙道:「的確如此。此葯售價高,商鋪門可羅雀。每每有人要買,管夷吾都細細盤問,問清楚了才肯出售,也因此,這毒一瓶也沒賣出去過。」
小白對管仲如何做生意沒什麼興趣,低頭沉吟:「以師父對管仲的了解,他為何要害綠姬?」
鮑叔牙想了想,答道:「以管夷吾的為人處世,能讓他去毒害綠姬姑娘的理由,估計是唯恐她的通天之力旁落。公子你細想下,如果魯公得到了綠姬姑娘的通天之力,齊魯兩國百姓,還能再有片刻安寧嗎?」
小白滿臉不悅:「不管什麼理由,都不能成為害綠姬的借口。」
知道小白關心則亂,鮑叔牙沒再說什麼,只是蹙著眉頭,神態絲毫不輕鬆。
馬車一路疾行,顛得鮑叔牙頭暈眼花。小白穩穩抱著綠姬,不讓她受一絲波折。綠姬雖仍在昏迷,潛意識卻感覺身上的元氣漸漸凝聚,千年的北海參果然名不虛傳。
申時,公子小白一行車馬終於到了曲阜城郊。
鮑叔牙掀開車簾,看到城門前騎著高頭大馬的管仲和公子糾,正恭候著他們的大駕光臨,或者說,是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不遠處的樹林間十分寧謐,只有雀鳥的啾啾聲和著樹葉的沙沙響。鮑叔牙和公子小白交換了眼色:此處必有埋伏,且有不下百乘。
公子糾與管仲傲然騎於馬上,身後站著一隊侍衛,明明只有寥寥幾人,卻站出了百萬雄兵的氣勢。管仲神色森冷,如同酷吏,難以揣測其所思所想。公子糾看似淡漠飄渺,高高掛起,眼底卻藏著一絲難以掩飾的不安。
小白一行並未因此減慢速度,侍衛們打馬速度依舊,只是略微握緊了背在身後的弓箭。
公子小白的車馬停在了與其相隔幾丈遠的地方,鮑叔牙示意小白不要輕舉妄動,獨自走下了馬車。
管仲看到鮑叔牙,不苟言笑的面孔上破天荒起了几絲笑意:「鮑叔,許久未見,別來無恙。」
鮑叔牙卻毫不領情,啐道:「管夷吾,我可沒有閑工夫與你敘舊拉家常,快把解藥交出來。」
管仲哼了一聲,說道:「鮑叔,以你對我的了解,我做的事豈有收回的道理。既然已經投了毒,便不會再給解藥。」
鮑叔牙覷眼看著不遠處的林子,知道強取是絕無可能,只能以情相勸。他往前走了幾步,壓低嗓音道:「管夷吾,當初你我在慎邑做生意時,你投的本錢少,每次卻分利多。他人道你貪婪,我知道你並非愛財,而是因家中人口眾多,養家糊口不得不如此。」
這段一起謀生的歲月是二人沒齒難忘的青蔥,如今想來,著實讓人感慨唏噓。管仲頷首道:「若非鮑叔,我一家老小難以苟活至今。只是,鮑叔方才說今日不敘舊,還提這些陳年往事做什麼?」
鮑叔牙不理會管仲所言,繼續說道:「後來你我棄商從戎,你做士兵我做伍長,衝鋒時你敢為人先,撤退時卻總是頭一個逃跑,他人笑你膽小,我知道你並非畏懼,而是因為家中尚有老母需要奉養,才如此惜命。」
管仲聽了鮑叔牙的話,對一側的公子糾道:「所以我常對人說,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
鮑叔牙又道:「你既認我是知己,我自然知道,你原非毒辣刁鑽之人。綠姬姑娘不過還是個孩子,又能對你的宏業有何危害?你就拿出解藥,饒她性命吧。」
管仲一臉不容辯駁:「非也,鮑叔,這女子是個禍害,你我心知肚明。你只看看她一己之身,將齊國兩位公子禍害成了什麼樣子,就知道此女定不可留。」
公子小白不知何時抱著綠姬下了馬車,鮑叔牙還未來得及反駁,只聽小白怒道:「一派胡言!」
公子糾看到小白懷中奄奄一息的綠姬,面無表情,雙手卻不由地握緊了馬韁。
自那日在魯宮以死脅迫管仲后,公子糾深知自己對綠姬的情意會害了她。心中雖有不甘,行動上卻少不得做做樣子,表現得與魯公之妹甚為親近。
同時,公子糾也暗地派人盯著他師父,得知管仲並沒有派人去莒城刺殺綠姬和小白,高懸著的心才略放下兩分。今日忽聽聞綠姬中毒之事,投毒的人竟是他師父,公子糾當真是怒不可遏。
但即便忍無可忍,也必須生生咽下這口氣。如果糾仍表現得極其在乎綠姬,只怕小白更加難以討得解藥,綠姬則必死無疑。
可明明已經下定了十二萬分的決心,在看到綠姬時,糾還是難免心中波濤涌動,險些難以自持。幸而管仲盯著鮑叔牙和小白,未曾留意他。
小白睨著管仲,斥道:「管仲,你身為齊國大夫,行為卑劣,令人齒寒,你毒殺大卜後人,難道不怕天打雷劈嗎?」
鮑叔牙聞言,忙介面道:「管夷吾,你老母尚在,萬不可做傻事啊,快把解藥交出來吧。」
管仲不屑一哼,說道:「天譴究竟是什麼樣子,聽說過卻未曾見過,我倒想見識見識。」
鮑叔牙急得直跺腳,小白卻不急不躁,眸色深如寒潭:「說吧,你到底如何才會交出解藥。」
管仲在高頭馬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公子小白:「你怎料定我會交出解藥?你如今身無長物,還有什麼能拿來與我作交換?」
小白看著不遠處的林子,說道:「若你別無所圖,為何要擺這樣大的陣仗,只怕在你心中,第一是巧奪,第二是武力豪取吧?」
連公子糾都不知此處管仲已部下埋伏,卻被公子小白一眼識破,管仲對眼前的對手幾分激賞:「算你識相。」
看了看懷中形容憔悴昏迷不醒的綠姬,小白嘆了口氣,對管仲道:「你商家出身,凡事講求個等價交換。今日你想要什麼,只要我有,一定給你,作為交換,你把解藥給我,救綠姬性命。」
管仲饒有興味地盯著公子小白:「若是我想要你的命呢?」
一直在旁默不作聲的公子糾聽了這話,疾呼道:「師父!」
管仲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公子糾先不要說話。
鮑叔牙回頭看看小白,生恐他做出什麼傻事,才要規勸,只聽小白說道:「好,一命抵一命,我跟你換。」
小白拔出腰中的短劍,反手扣於胸前,鮑叔牙大驚,忙上去阻止,卻接到公子小白遞來的眼色。
鮑叔牙一怔,轉了轉眼珠,罵道:「你個小崽子,想氣死你師父不成,快把劍放下。」
小白對鮑叔牙嚷道:「若不想看我血濺三尺,師父就別過來。」
鮑叔牙呼天搶地:「你個小崽子,綠姬姑娘死不了我也掐死她,你如今為這個女子,把自己弄成這樣,我真是……」
小白瞪著管仲:「大丈夫一言九鼎,你的解藥在何處?拿出來看看。」
管仲目光在鮑叔牙和小白臉上轉了幾轉,從右衽內側摸出個小瓷瓶:「解藥在此。」
小白懷中的綠姬隱隱地聽到了眾人的對話,知道小白又像在莒城外遭遇刺客時一樣,打算以命換命,心急如焚:她怎能擔得起他如此厚愛,讓他三番五次捨命相救。
公子小白扣於胸前的短劍叫人看了膽戰心驚,鮑叔牙偷眼看著公子糾,眼中是難掩的焦慮。
公子糾此時心亂如麻,不知要怎樣做才能既保住小白又保住綠姬。以死相逼這種低劣的手段用一次也罷了,他師父管仲是什麼人,這一次只怕他真捅死自己,管仲也不會再收手。
管仲忽然看向公子糾,問道:「公子,公子小白和綠姬姑娘,你以為該救誰?又該留誰?」
看似是讓公子糾作出抉擇,實則是在試探公子糾的態度。不知為何,糾身為公子卻總是強硬不過自己師父,也許是因為他有難以捨棄的人和事,而管仲卻早已做到了無欲則剛。
公子糾翻身下馬,立在管仲馬前,語氣裡帶了幾分央求:「師父,綠姬救不活也罷了,請一定不要傷害小白。」
這話如同旱天雷,將綠姬五臟六腑都震碎了一般,綠姬醒了過來,鮮血順著氣息從口中湧出,轉瞬間就將整個袖籠濡成了鮮紅色。
小白大驚,見綠姬咳血不住,忙喚鮑叔牙:「師父,你快來看,她這是怎麼了?」
鮑叔牙快步上前去為綠姬診脈,緊張得雙手打抖,難以號准脈搏。
管仲眸中情思複雜:「她這是急怒攻心,氣血涌動,導致了毒發。」
良久,綠姬止住了咳血,卻已是只有出的氣而斷了進的氣,頹然倒在小白懷中,她面色潮紅,努力睜大雙眸,哀怨地看著不遠處身長玉立的公子糾。
誰能想到綠姬身為大卜後人,雖然肉身陷入昏迷,靈識仍在感知外界。公子糾這一席話,當真比毒藥還傷人。
公子糾心中大慟,踉蹌欲前,卻知管仲在身後盯著自己,無力地住步。並非是不在意,而是因為太在意,知道自己的在意會害了她,才刻意作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可這份事不關己終究還是害了她,讓她急怒攻心,加劇了毒性。
感受到懷中生命的流逝,公子小白緊緊摟住綠姬的身子,使勁喚道:「綠姬,綠姬!」
綠姬喘著粗氣,仍一瞬不瞬地盯著眼前素白袍的身影,微微張著嘴,似乎想對他說些什麼。
小白看到綠姬這個樣子,又氣又心疼,沖公子糾吼道:「你不是很在意她嗎?何必做出這副薄情寡義的樣子來!」
事情已到如此地步,再無迴轉的餘地,糾回過身去,盡量剋制情緒,卻依然喉間澀澀:「綠姬姑娘有通天之力,誰不願意多與之親近,好窺視天命。」
公子糾竟換了個人似的,將他們的過往一筆勾銷,還說接近綠姬是為了她的通天之力,綠姬怎能受得了,再度昏厥了過去。
小白這下急了,將短劍再次反扣於胸前,對管仲道:「我即刻赴死,你說話算話,速速救她性命。今日天地人神俱在,你不要抵賴!」
鮑叔牙知道方才小白是與他相配合,想激出公子糾幫忙,而此刻卻是認真了,欲用自己的性命換取綠姬的性命。鮑叔牙氣怒之下口齒都不利索了:「哎呀,公,公子,萬萬不可呀!」
小白眼一閉心一橫,短劍利光一閃,在場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半晌未開口的管仲忽道:「慢!我對取你性命沒有絲毫興趣,你若想換解藥,拿傳國玉璽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