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百丈冰2
樂正誠牽頭,宴席設在他住處,四人私下小聚,算起來這還是頭一回。
比不得晏君行那般文雅精緻,樂正誠也沒備些菜肴,桌上就放了兩罈子酒,與他為人一般,生硬又板正。花前月下,與友人小酌幾杯談天說地不失為一件美事,當然前提得是每個人關係都不錯。
往常里,是傅斯乾和晏君行不對付,湊一塊總冷臉,好不容易這兩人化干戈為玉帛了,蕭念遠那軟和性子又犯了倔。樂正誠掃了一圈靜坐不語的三人,心中接連嘆了好幾口氣,真是每天都要為同僚關係和睦與否頭疼。
眼看著酒喝了不少,樂正誠自覺不能繼續沉默下去,遂打著哈哈挑起個話茬:「今夜月亮真圓哈!」
傅斯乾抬眼看了看天,傍晚剛下過雨,月光朦朧,哪能瞧見月亮的輪廓?他疑惑地看了樂正誠一眼,覺得這人約莫是喝醉了說胡話呢。
本就是隨口胡謅,話出了口,樂正誠才發覺不對,他剛欲找補兩句,就聽得晏君行懶洋洋的打趣聲。
「樂正兄倒是指指,那圓圓的月亮在何處。」矜貴的公子哥兒曲著指敲了敲桌沿,看了看旁邊互不搭理的兩人,眯眼笑得意味不明,「可是看氣氛沉悶,特意說了個笑話?」
「月亮也好,笑話也罷,若是醉了,就散了吧。」傅斯乾放下酒杯,心氣略有不順,來赴宴前,他循著原路找了半天,別說風聽寒送他的那朵小雛菊了,他就沒看到個雛菊的影子,也不知風聽寒是從何處摘的花。
蕭念遠垂眸看著杯中的酒水,譏笑出聲:「是醉了還是心生厭煩,昭元仙尊明說就是,何必陰陽怪氣拐著彎作為,莫不是想謀個清正仁義的名頭?」
「嘖嘖嘖,原想著干喝酒無甚趣味,不料還有一出大戲。」晏君行從儲物鐲中摸出個布袋子,倒了一桌的瓜子,給樂正誠桌前放了一把,「這出陰陽怪氣冷嘲熱諷的戲,樂正兄覺得可妙?」
樂正誠看了看面前的瓜子,又看了看一旁興緻勃勃的晏君行,他一直覺得友人分兩種,一種世事洞明,能悄無聲息化解尷尬,一種不通人情,偏生愛挑起事端,而桌邊這幾位,俱是體體面面的人物,該當是前一種。明明往日里一個比一個通曉世故,今兒怎都變成了不搓火不罷休的主兒。
蕭念遠把酒杯狠狠一擲,眉目冷然:「長陵仙尊只捨得散出一把給樂正兄,倒教人疑惑,不是尋常吃食,還是仙尊小氣。」
這話火氣挺大,晏君行也不惱,只顧垂首悠哉悠哉地剝瓜子,剝了也不吃,就擺在一旁,「便是尋常物什,若我不願,旁人也休想拿走一厘。」說完話鋒又一轉,「再說我有什麼捨不得的,不過是怕耽誤你二人唱這齣戲罷了。」
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這幾尊大佛今兒個是約好了嗎,一句嗆一句,樂正誠聽得心裡煩悶,只覺這酒也喝得沒趣,亦歇了調和的心思,冷著臉灌酒。
晏君行言語不落下風,蕭念遠也不是個吃悶虧的主兒,抬手一揮,勁風直衝晏君行剝好的瓜子仁。
反觀另一旁,晏君行目不斜視,長指交錯,繼續安安靜靜地做著沒有感情的剝瓜子機器。
酒喝的差不多,冷嘲熱諷也聽膩了,傅斯乾抬手隔擋在蕭念遠與晏君行中間,揮散了那道風。
這一下徹底激發了矛盾,蕭念遠拍案而起,怒目而視,全然沒有往日的溫柔和善,厲喝道:「昭元仙尊此舉,所謂何意!」
對於蕭念遠,傅斯乾總有一種複雜的感覺,霧裡看花一般,說不清道不明,他將之歸結於原主與其交情甚篤,思慮至此,傅斯乾又緩和了語氣:「差不多得了。」
修者周身氣勢會隨著其心情發生變化,院中疾風赫赫,儼然是劍拔弩張,樂正誠心說不妙,連忙就要出手制止,眼下比試大會在即,這要打起來,丟的是整個無極山的臉!
傅斯乾按住樂正誠的手,對蕭念遠說:「我們聊聊。」
晏君行伸了個懶腰,將剝好的瓜子小心翼翼收進布袋,拉著樂正誠笑吟吟道:「走吧,折騰了一晚上,戲也該收場了,讓他二人好好說道說道吧。」
樂正誠還有點擔憂,遲疑不決,晏君行嗤笑道:「整個無極山誰人不知,他二人交情深,縱是熙華仙尊動了手,昭元也會甘之如飴地受著,你擔心什麼?」
傅斯乾聞言抬眸,擰眉不語,什麼叫「甘之如飴地受著」?
癥結還是去逍遙盟一事,傅斯乾那日從聖賢殿出來就閉了關,蕭念遠心裡那股子氣一直憋著,本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數日不得排解,鬱結於心。
蕭念遠想問聊什麼,又怕先開口落了下風,就捏著酒杯不作聲,到頭來還是傅斯乾先開了口:「你我相識數十載,縱是點頭之交,也會不落忍。」
他話沒說透,蕭念遠卻明白是什麼意思,心頭微澀,暗嘆道,何至於點頭之交。
「修行歷練,大道至簡,能有今日何其不易,你心裡都清楚。」傅斯乾也是頭一回做心靈導師,如他所言,眼睜睜看著蕭念遠赴死,他心中不忍,「世事變幻無常,不就求個安穩?」
「求個安穩,說得真好啊。」蕭念遠苦笑,「不知昭元以何為安穩?又是如何求得的?」
傅斯乾被問住了,他自異世而來,又何談在此處安穩?
撒氣也撒過了,蕭念遠心裡清楚,他不是和傅斯乾過不去,他是和自己過不去:「蜉蝣朝夕安穩否?人世奔波勞碌安穩否?世人都想修行得道,殊不知一切時也命也,我空有一身修為,卻求不得,放不下。」
他頓了頓,輕聲道:「昭元,我心不安。」
我心不安,縱有一身修為,橫行天地之間,事事圓滿,只是差了那一點。
可那一點,是我心心念念的放不下,是我的畢生所求。
他像一頭困獸,紅著眼,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想醉卻醉不了。
傅斯乾看著他憋紅了眼眶,將要支撐不住卻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心頭莫名被悲慟席捲,再說不出一個勸慰的字眼。
晏君行與樂正誠回來時,蕭念遠已經離開了,傅斯乾盯著酒罈發獃,一副懨懨的模樣。
樂正誠按了按眉心,只覺頭疼:「沒談攏?」
傅斯乾搖搖頭,又點點頭。
樂正誠傳音問晏君行:搖頭又點頭,是談攏了還是沒談攏?
晏君行心下瞭然,只聳聳肩,將之前給樂正誠的瓜子又分出一半,推到傅斯乾面前:「沒勸動吧。」
別說勸動了,傅斯乾嘆了口氣:「我快被他勸動了。」
「是吧,我就知道會這樣。」晏君行低低笑道,「世人求權求勢,求財求福,十有八九求而不得,有些人得到了一切,卻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他比你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樂正誠聽得滿頭霧氣:「想要什麼?」
晏君行捏起一顆瓜子,淡然一笑:「每個人想要的都不一樣,比如我,就只想要一個給我剝瓜子的人。」
樂正誠嘴角一抽:「這算什麼,說得雲里霧裡的,不就是瓜子,趕明兒讓人下山給你買一袋剝好的。」
晏君行俯在桌上笑出了聲,直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那可真是有勞樂正兄了。」
傅斯乾懶得理他倆插科打諢,他滿腦子都是蕭念遠離開前說的那句話,直到晏君行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方才回過神來,喟嘆出聲:「何處心安?」
二人被他突然的話問得一愣,良久都沒言語。
酒已經見了底,這不是個好東西,本想著小酌幾杯化解矛盾,結果不盡如人意,幾個人都不痛快,醉不了,反而愁上加愁。
夜已深了,這攤子也沒必要續了,樂正誠被鬧得心生煩悶,把兩個打啞謎的人一道趕了出去:「比試大會在即,都好好休息,過兩日可有的忙,之前說的事,昭元你別忘了。」
沒等傅斯乾回話,樂正誠就把大門關上了,傅斯乾抹了把臉,算是體會到欠人情的弊端了。
晏君行又拿出了鏤雲扇,勢要將扇在人在的設定貫徹到底:「今日來得遲,不似你的作風,要事在身?」
不經他提都要忘了,傅斯乾又想起來,之前自己在風聽寒面前信誓旦旦地說會找到掉的花,莫不是腦子被驢踢了?
「找東西來著。」
「看樣子是很重要的東西。」晏君行打了個哈欠,饒有興緻地問,「什麼東西?可找到了?」
傅斯乾搖搖頭,他是絕對不會說出自己只是要找一朵小雛菊的。
「既然是重要的東西,還是找回來比較好,要不要我幫你算算?」
同行的路程接近尾聲,傅斯乾天人交戰,終究沒讓晏君行幫忙,他丟不起這人。
一條路的盡頭是斷魂崖,一條路的盡頭是籬笆院落,兩人心照不宣,各自往自己的路上走。走出幾步,晏君行突然回頭,遠遠沖著傅斯乾道:「你今日問了個好問題,我也只能粗略一答,這世間怕是並無心安之處。」
搖著扇子的公子哥兒慢悠悠地踱步離去,只留下傅斯乾一個人,望著斷魂崖的方向站了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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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風聽寒:「這章我活在別人的腦海中。」
傅斯乾:「我是別人?」
風聽寒:「?」
傅斯乾:「你不是把我當爹嗎?」
風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