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驚鴻影1
行至鮫林蝶海,已是入夜時分。
高懸的弦月半隱半曜,星辰在無亘夜幕上沉浮,仿若畫師手中的琉璃毫,寥寥幾個起落,便繪出萬物生平,又似智者布下的玲瓏局,一子一著皆是伏筆。
「傳聞鮫林蝶海乃北海遺境,世間獨絕,此情此景,或可窺之一二。」
螢火忽明忽閃,如同墜落寒川的碎星,在山澗林梢肆意躍動,傅斯乾眼底流露出驚嘆,停劍佇立,凝視著腳下的萬丈長空。
「世有異族名喚淵,骨生雙翼,人面鱗尾,居於鮫林蝶海。」月色與螢火交相輝映,襯得晏君行面容疏淡,宛如囿於深林的一方靜水,顯出幾近透明的玉色,「百年前長瀾之戰,淵族覆滅,鮫林蝶海被毀去大半,如今不過餘下個空殼子罷了。」
他是溫雅有禮的君子心性,唇畔刻著三分笑意,總是一副泯卻鋒芒的春水模樣,鏤雲玉扇開開合合,話音愈發低緩,似乎帶著經久難滅的深切懷念。
傅斯乾從儲物鐲中取出一枚玉簡,將眼前景緻收錄其中,閑閑道:「就算是空殼子,也是個極美的空殼子,三公子——」
「三公子」是晏君行在坊間的諢名,霸佔修真界風流韻號榜榜首多年,傾慕他的女修向來喜歡用嬌滴滴的細軟調子喚上一聲,使得晏君行對這三個字避之不及,乍一聽聞,差點從劍上摔下去。
高聳的林木在夜風中搖曳,松濤蕩漾,如箭矢攢動,連成一片陰翳。朔風凜凜,將過往吹入舊夢,埋下名為「歲月」的烈酒。
傅斯乾把玩著手中的玉簡,眼中笑意掠過:「三公子言辭切切,是對長瀾之戰有其他見解嗎?」
長瀾之戰,修真界戮力同心,殲滅了戰魔謝焱,開啟世間王朝的鼎盛時期。
晏君行默不作聲,眉目開闔間已換上了那副不著調的模樣,輕飄飄地扔出兩個字:「不敢。」
「三公子這份心性,縱是風雲榜上的人,也該自愧弗如。」傅斯乾隨意地抬抬手,狹長眼尾寫滿了散漫。
修真界閑人倍出,有事無事就喜歡搞些亂七八糟的名榜,由頭千奇百怪,多以調侃為目的,比如這風雲榜,排的就是修真界中臉皮的厚度。
昭元仙尊傅斯乾,頂著一張端正肅穆的臉,凈做些不是人的事。
晏君行氣結,甩袖而去。
劍身逸散出暗光,在空中留下一前一後兩道異色殘影,自山澗而起的風裹挾了晚夜的涼氣,追隨著暮色流嵐,在爽利清越的朗笑聲中愈行愈遠。
此次受萬琅閣相邀,兩人自無極山出發,已御劍飛行數日。萬琅閣位於無垢城,飛躍鮫林蝶海,不出幾息,就能看到無垢界碑。
世事浮沉,無垢城在沒落與繁盛之間交迭,唯有這遺存上古的界碑仍保持著最初的模樣。
兩人在界碑前落地,晏君行手掌輕合,淡金色的光暈自他指尖流出,氤氳成線,慢慢在空中凝成一道傳音符,這是萬琅閣獨有的傳音符──穿雲破霧符。
不過片刻,城中就有一行人駕飛舟而來,脆生生的話音自飛舟上傳來:「萬琅閣恭迎貴客。」
來人俱著鴉青色長衫,分隊而列,御劍護在飛舟左右兩側,為首的是位女子,懷抱琵琶,指尖輕撥,只聽得回聲繚繞,飛舟穩穩停在地上。
「好大的陣仗。」傅斯乾嘖嘖喟嘆,他穿到這裡已有一月,還是無法習慣這些光怪陸離的新奇玩意兒。
傅斯乾是穿書者,這裡是小說《至尊神主》世界,《至尊神主》是男頻爆火的小說,文筆流暢,故事情節跌宕起伏。他穿過來之前正巧在看這本書,只差最後一章大結局沒看了,劇情人物,記憶猶新。
修者代步工具可分為兩種,簡單輕便的是御劍,複雜卻有排場的是飛舟,像萬琅閣這種錢多得沒處花的地方,自然是對飛舟青睞有加。
暮色四合,傅斯乾隱於夜空,看著城下萬家燈火。
萬琅閣中宴席已備好,主座上是一位瘦弱的男子,臉色蒼白披著狐裘,一見來人先咳了幾聲,硬是將煞白的臉咳得通紅:「昭元仙尊與長陵仙尊遠道而來,雲某有失遠迎,還望仙尊見諒。」
原著里有描寫,雲不問先天不足,神虛體弱,一身病骨執掌萬琅閣,手段了得令人驚嘆,是個不容小覷的角色。
「沉痾病骨,手段詭譎。」傅斯乾暗暗搖搖頭,他喜歡聰明人,卻不喜歡和這種心思難測的人打交道,索性閉了嘴,由晏君行和雲不問掰扯。
宴席設在頂樓,幕天席地,樓外墨夜如霧,不見半點星光,仿若沉入淵沼,只能靠四周的燭火照明。
忽然天邊火光迸濺,一道赤色長練鋪展在星辰之間,熾焰盪開夜露,四人抬著轎輦踏雲而過。
最近之時,那轎輦從萬琅閣上空擦過,露出一點冰藍色的衣角,和一握鴉羽般漆黑的如瀑長發。
這一定是個美人。
雲不問見他看得出神,笑著解釋起來:「是那位出行了。」
傅斯乾抬眸:「那位?」
晏君行給他解了惑:「魔尊封止淵。」
魔尊封止淵……原來是他,傅斯乾心中跌宕。
封止淵是《至尊神主》的最大反派,少時斬殺老魔尊,一戰成名,肅清魔界三十一門,心狠手辣城府極深,當世鮮有敵手。
最要緊的是,他穿的這位昭元仙尊,就是死於封止淵之手。
恍惚間無數片段在腦海中浮現,像是一幀一幀的走馬燈,可不等他細觀,那畫面就盡數消泯。緊接著,奇異詭譎的調子響起:「夫物芸芸,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
「嘭!」
一聲巨響,一切如潮水般退去,四周重歸寂靜。
「昭元,你怎麼了?從萬琅閣出來就神思恍惚的。」
如水的夜色鋪盪開來,瑟瑟微風穿過院外的竹林,身著淡綠色千層紗衣的男子款步而來,他手持一柄玉扇,扇骨鏤花扇面雕雲,冷白月光映亮他的面容,最稀奇的是那雙墨紅異色瞳,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妖冶。
細瞧來,此人正是晏君行。
傅斯乾抬了抬眼,不答反笑:「你這陰陽眼不錯。」
晏君行:「……」
院落破敗不堪,唯獨屋檐下兩個燈籠嶄新紮眼,倏忽一道劍光掃過,其中一隻燈籠被當中劃開,燭火挑滅,暗了下來。
傅斯乾指著屋檐,頗為感慨:「一紅一黑,和你那對招子挺像。」
「……」
晏君行額角直抽,磨著牙別開頭,不能再看了,再看下去,他怕自己一個不小心,給這張人模人樣的臉上添點彩。
自萬琅閣出來,二人便來了此地,這個小村落位於無垢城外,自半月前開始,濃霧瀰漫,村民陸續失蹤。雲不問此次致信無極山,就是想請他們前來查探一二。
在村中尋不到半個人影,傅斯乾雙手結印,一點赤光在他指尖遊動,慢慢化成巴掌大的小人。從霧氣中延伸出無數金絲光線,這是此地的守護靈韻,傅斯乾引著那些金線往小人身上匯聚,不一會兒就將他染成了金色。
短胳膊短腿的小人360°轉動腦袋,咯咯笑道:「月色甚美,與卿共賞。」
傅斯乾的臉黑了一層。
晏君行笑出了聲:「凝神隨其主,昭元,想不到你還挺風……雅的。」
傅斯乾:「……」
你以為我聽不出你想說風騷?
見他臉色不好,晏君行收斂笑意,戳了戳懸在半空的金色小人:「你既守護此地,可知村中發生了什麼事?」
小人轉了轉腦袋:「不知。」
晏君行又問道:「村民還活著嗎?」
小人又轉了轉腦袋:「不知。」
晏君行叒問道:「可知村中人現在何處?」
在小人要再次轉腦袋之前,傅斯乾彈指一道金光,將他定在空中,語氣不耐:「再說不知就弄死你。」
晏君行無奈搖頭:「不知就是不知,你這樣逼他也沒用。」
他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道細若蚊吟的聲音,甚至能聽出說話的人在顫抖:「知。」
晏君行平靜的表情裂開了。
「知道這叫什麼嗎?」傅斯乾不屑一笑,「好言好語不如暴力干預。」
「……」
打臉來得太快,素來文雅的長陵仙尊此時想罵娘,誰能想到這玩意兒還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
根據守護靈的指引,兩人在迷霧中前行,走了不知多久,四周景象豁然一變。霧氣散去天光大亮,一條長街憑空出現,人群熙攘,沿街叫賣聲不絕於耳,赫然是一座繁華的城鎮。
傅斯乾反手將小人收進袖間,打量著過往的行人:「看來失蹤的村民,都找到了。」
「這裡有靈力波動,應該是一方虛構的小天地。」晏君行伸手碰了碰路人,疑惑道,「是實體?」
傅斯乾視線掃過長街,指尖一錯,打了個……響指。
「……」
晏君行:「?」
傅斯乾鎮定自若地放下手:「不是實體,他們不是,我們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