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火劫
妖鳳對一條裝死的癩皮狗沒有興趣,緩步走回到林閣身邊。
李珣蹭著土泥的眼皮撩開一條縫,看向漸漸遠去的火紅裙袂。這團致命的火焰離開了他,他心裡卻有新一團毒火燃燒起來。無論是憤怒也好、恐懼也好、恥辱也好,都是潑入其中的油料,火焰燒灼他的心臟,使之一點點抽搐,滴出的儘是毒汁。
由於山道帶著坡度,從李珣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那一對讓人心頭髮冷的男女此時的表情。
妖鳳是一臉柔情,而林閣,則是一臉寂然。
而倏忽之後,林閣驀地展顏一笑,笑容里,竟也有幾分情意。可是,與這笑容不怎麼搭的,卻是他話中的內容:「鳳凰兒,且讓我猜猜,你為我準備了什麼死法。」
妖鳳明眸流轉,面上表情也越發柔和,她笑了一下,應道:「好!」
林閣的表情倒是漸趨平淡:「這倒好猜得很,你手上折磨人的法子,無非就是百劫火、煉獄火、大光明火、七情火……我料你必不願讓我速死,而且,你縱有千百種折磨我的法子,到頭來,也只是為了一吐當年的怨氣;你不但恨我,也恨我師門,因此必定會想法子折辱我,且殃及師門!你留下我的徒兒,正是如此想法。」
「這樣算來,那七情火,可控人心智、噬咬六欲,正是個中妙招……」話說及此,他搖頭一笑,便再不說下去。
而看妖鳳的表情變化,顯然,林閣猜對了!
妖鳳嬌顏上露出驚異之色,她道:「若林郎僅憑猜測便可斷定此事,妾身卻是不服!」
林閣無聲一笑:「你說得沒錯,確實還有一個根據:我那祈碧師侄,被禁在岩壁之上,走脫不得,想必也是你的手段……」
李珣聞言一震,卻聽得妖鳳輕笑一聲,也不知用了什麼方法,便有一個人從涯邊緩緩升了上來,此人正是祈碧!
祈碧看來亦是樣貌狼狽,衣袍不整,還有多處被剛剛的劫火給燒破了,露出雪白的肌膚。
她此時雖然全身被制,但神志卻清醒得很,臉上猶有淚痕未乾。當然,李珣清楚得很,這眼淚絕不是為他而流,自己剛才的醜態,想必早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
李珣眼角抽了抽,身軀真的像條死狗,一動不動。
林閣的語氣沒有半絲變化:「七情火用在這裡,陰損得很。鳳凰兒,你在夜摩之天卻是長了不少壞習氣。」
妖鳳淡淡應道:「近墨者黑,見得多了,自然也學了些。」
說話間,祈碧已落在了妖鳳手上。她身子軟綿綿的,看不出被禁了哪裡,像個布娃娃似的,任由妖鳳擺布。
妖鳳纖長的手指自她臉上滑下,同樣雪白的膚質,輕輕廝磨,感覺有種說不出的妖艷動人。
祈碧不知對方的想法,但也知前途兇險,這種有些詭異的接觸方式,更讓她心中懼意大增。
林閣眉眼間似乎是抽搐了一下,道:「便是古魔頭,也鮮少用這種手段……」
妖鳳臉上露出一個莫測高深的笑容,隨即化為森森寒意:「我偏偏學會了,也覺得這手段頗為有效,林郎不必相疑!」
她的手指從祈碧臉上滑下,越過脖頸,抵在前胸敏感之處。
祈碧心中雖懼,卻也忍不住紅潮上臉,想掙扎又動不了半根手指。妖鳳在她胸口輕輕一捏,她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不知何時,她聲音的禁制已經被解開了。
「確是我見猶憐!」
妖鳳似是嘆息了一聲,聞得這一聲嘆,一邊的李珣卻是寒到了骨子裡。妖鳳的態度實在太過詭異,而她的目的,已是昭然若揭。
「七情火!」
李珣看了一眼林閣,又看了一眼祈碧,妖鳳要幹些什麼,他已經想到了。
果然毒辣!
林閣是長輩仙師,祈碧是後輩弟子,在崇尚尊師重道的明心劍宗里,若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不管起因為何,那後果都不是能夠輕易承受的。
折磨侮辱林閣倒還在其次,真正要命的是,如果宗門名聲被搞臭,這絕不是短時間內能扳回來的!
那個時候,明心劍宗還有什麼臉號稱「東方第一宗」?
妖鳳這一手雖然卑劣到有失身份,卻也正中要害!
想到這裡,李珣心中又是一動:「如果是這樣,祈碧便不至於死去……留下這一個活口,便會如同千年之前的青吟,成為讓宗門難以招架的難題;千年之前,還有鍾隱橫空出世,淡化了那污漬,而今日又當如何?」
而且,對李珣本人來說,他現在的作用便十分尷尬了。他是以一個「鐵證」的身份存活下來的,他活著的目的,便是讓這件事情成為無可辯駁的事實,只要有他在,明心劍宗便沒有辦法洗清嫌疑!
但到了那時候,他又是什麼東西?
可以想見,他未來的生活,將會是多麼悲慘。或許,這是妖鳳選擇他的深層用意。
冷風吹過心頭,卻讓毒火燒得更旺。
也許是一切都已經看透的緣故,相比之下,林閣便從容許多,他看了一眼祈碧,卻是不焦不躁:「這法子確實陰損得很。只是,我求生無望,難道求死亦不能嗎?」
妖鳳深幽的眸子里閃動著耀眼的火光,她只是冷冷一笑。
「你怎能輕易死去?」說著,她手指一動,一抹青色的火苗在上面燃起,隨即,林閣突然全身劇顫,雙肩肩胛下方,兩束同樣顏色的火束破體而出,交織成鏈狀,有如實質。
「有『鎖魂鏈』種在體內,你想自裁以求解脫,便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
林閣臉上發白,雖然已坐倒地上,身體仍是難以支撐,搖晃了兩下,幾乎要躺下去。這時候,妖鳳彎下腰,將祈碧輕輕地放在他身邊。
兩人的距離如此接近,呼吸可聞,然而,他們中間偏又放了一個祈碧。
兩人眼神在瞬間接觸,林閣表情平靜,而妖鳳卻是淺淺一笑,風姿萬千。
緊接著,妖鳳伸出一指點在林閣額頭,一旁的李珣只聽到「哧」的一聲響,便看到林閣本來清明的眼神,在剎那間轉為混沌的暗濁。
妖鳳的手掌順勢在他臉上滑過,眼眸中卻有著萬縷柔情,她幽幽嘆道:「正是吉日良辰……林郎,你便安享這最後的日子吧!」
話音方落,她便看到林閣眼眸深處那一點陰冷森寒的光——沒有半點遲疑,她體內渾厚的火元真息瞬間迸發,於是,她的身體像是一顆逆行的火流星,向後暴退——
然而,仍是晚了。
一點凝實如針的真息直鑽進她的小腹,明明是纖細入微,偏偏她耳畔像是響起了一聲劫雷!
任是何等絕頂大妖,對雷霆之力都有天然的懼意,遑論是劫雷!
雖然裡面頗有些似是而非之處,可一針入腹,仍是動蕩她一身妖元法力。這顯然又是一種專門對付她的功法,對她體內的氣脈流轉、竅穴虛實,都做了針鋒相對的布置,如果不是她這百年來功法有了些許改變,這一擊,肯定能讓她遭受無可治癒的重創!
即使如此,她也吐了一小口鮮血,艷紅的血滴在山石上,濺出了一連串火花,哧哧燃燒。
十步開外的李珣無聲地咧開嘴:忍到此時……你終於不忍了?
李珣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心思,按理說,在妖鳳口中,他已經註定能活下來,可林閣這麼一攪和,反倒平生變數。
可是,看著林閣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他恍惚便看到,小樓中那片深沉的黑暗被霍然撕裂,同時撕去的,還有一層壓在心底不可言述的沉鬱之氣。
隱約間,他甚至還有一點兒得意:若不是我,若不是我……林閣師尊,你也演不到這一步!
李珣狠狠地閉上眼睛,額頭砸在泥層上,砰然有聲。
要贏,要贏啊!
林閣雖然臉色依然蒼白,可是恢復清明的眼眸里,卻是光芒熾盛,讓人不敢直視。
此時,他與妖鳳兩人相距二十餘步,冷冷對峙。
良久后,林閣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鳳凰兒,即使我余日無多,卻也不想用這種死法。」
妖鳳拭去唇邊血漬,臉上也不掩藏她的驚奇:「你是怎麼做到的?」
說話間,林閣體外青焰織就的鎖魂鏈化為漫天火星,漸歸虛無。她分明感覺到,就在剛剛那一擊中,分明也化入了銷魂鏈的力量。
這種合入外力,磋磨化生,成就劫力的法門,以她的見識,也從未聽聞。
林閣指了指腦袋,略有些自嘲地道:「大概是用這裡吧……還有這裡!」
他又輕捶自己胸口,發出一聲悶響,偏在此時,他的聲音變得無比溫柔:
「鳳凰兒,其實我沒什麼可說的。我一直都是虧欠你的,只不過,我欠宗門更多些,我顧惜自己更多些……」
話音未落,林閣身形一個晃動,眨眼間跨過了十餘步的距離,一拳轟下——李珣只覺得眼前一花,猛烈撞擊的狂風從兩人周圍迸發而出,貼著地面一卷,當場讓他成了滾地葫蘆,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滾落到山澗中。
這狂風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李珣再睜開眼時,能看到的,只剩杳無人跡的山道,而天空中正有殷殷雷鳴轟然而下。偶爾降下一道餘波,更將山道左近的岩石劃出深深的刻痕。
機會!趁兩人對拼的時候,也許能逃……李珣霍然起身,腦中閃動著這個念頭,只是他一抬頭便看到了祈碧,她身體仍然被制,躺在山道上,且被方才散溢的罡風吹到了十餘丈外,眼看又要掉到山澗里。
救還是不救?
這個衝突也只是一閃即逝,他勉力爬起身來,向祈碧那裡狂奔,在其墜入山澗之前牢牢抓住。
接下來,是走是留?
理智告訴他,林閣雖然偷襲得手,可是修為上距離妖鳳還有很大的距離,敗亡的可能性極高;但是連霞山叢林之上,那驚天一指,令海鷹王屍骨無存的場景又時時回放,發出嘶啞的吼嘯:
林閣能贏,能贏!
李珣一時竟是怔在崖邊,不知該如何是好。
便在此時,林閣那聽不出喜怒的嗓音在身後響起:「你要到哪裡去?」
李珣呆住,然後猛一回頭,在確認說話之人的形貌后,脫口叫道:
「師尊……」
後半截突地就啞了,此時他心中對林閣的感覺極其複雜,完全理不出頭緒。
林閣看上去並不在乎他的想法,依舊是用慣有的冷淡眼光看他。
越是這樣,李珣心裡的雜念反而又少了些。師徒二人的類似交流已經形成了模式,至於是否是演戲之類,都已經模糊不清。
他張了張口,終於還是出聲:「師尊,你贏了?」
此時林閣雖然樣貌狼狽,傷處不少,可是左近已沒有了妖鳳的蹤影,就算沒贏,至少也給打退了才對。
林閣啞然一笑,已從他手上接過祈碧,隨手一指,便解了禁制。
祈碧禁制一解,便自行掙開,倒在地上,眼中一紅:「大師伯……」
才開了個頭,她便哽咽得說不出話。這還算堅強的,換了旁人,看著十餘位同伴化為飛灰,恐怕早就精神崩潰了。
自始至終,她都沒再看李珣一眼。
李珣目光直視地面,似不在意,心中卻在想:回到山門,該要如何挽回這段情誼?然而,林閣卻道:「你們兩個分頭逃命去吧!」
一句話讓兩人驚呆了,一起抬頭看著他,卻見他口鼻之間正有細細血絲滲出,每條血絲都帶著火光,正在他面上燒灼,轉眼就讓他一張俊臉皮開肉綻,形貌凄慘至極。
祈碧扭過頭,不忍再看。
李珣卻死盯著這副面孔,不敢置信的情緒從心底砰地炸開,沖開喉嚨,卻是將嗓子也沖啞了:「師尊!」
林閣彷彿全不覺得痛,竟還露出了一絲笑容,可這原本應是風流俊秀的模樣,此時卻獰厲如鬼:「她剛剛被我騙退,但瞞不了太久,她很快就會折返……你們分頭逃開,或許還能走一個。」
祈碧凄聲叫了一聲師伯,再想說話,卻被林閣一把抓住肩膀,向山澗外甩出,這個動作比什麼話語都要有力,祈碧絕不會不明白林閣的意思。
只停了半息時間,深澗中一道虹光衝天飛起,在山道高度略微一頓,便光芒大盛,沖入雲層。
「她想為你吸引注意……」林閣冷冷看了弟子一眼。
李珣全無反應,呆看著林閣面目全非的臉孔,下一刻,卻是腿上一痛,被林閣硬生生踹倒在地:
「裝死都不成,你這人看著聰明,其實愚鈍得很!」
李珣本來想說話的,可似曾相識的言語入耳,剎那間嗓子就啞了,氣流上沖,卻變成了嗬嗬之聲,眼淚不知怎的又流了下來。
上次……上次你明明勝了的……
一片模糊中,他卻還能看到,林閣面上、身上統統燃起了火焰,皮肉焦灼的氣息撲入鼻端,讓他整個人都要窒息了。
偏偏他耳中還傳來林閣的笑語:「其實我也一般無二,伏低做小……終究做成了真的。」
李珣努力搖頭,卻仍說不出話。
林閣依舊說下去:「這麼一耽擱,你恐怕逃不掉了。不過你應該知道怎麼做吧——這一點可能還要勝過我一些。」
李珣恍恍惚惚,卻覺得頭上微微一沉,林閣的手掌壓上來,那裡也帶著火焰,瞬間將他的頭髮燒起來,頭皮劇痛。
可就在這劇痛里,某種似曾相識的清涼之意,自頭頂百匯直穿而下,帶著一聲雷鳴,飛降到他胸口,盤轉運化。
靈……靈犀劫指!
李珣腦中倏地一清,此時胸口的鳳翎針自發動作,將幾乎要燒穿頭皮的火力化去,最終只是皮肉之傷,未觸根本。
「師尊……」李珣一聲呼喚剛出口,胸口驟然發悶,卻是林閣重重一腳踹上來,將他踹得在山道之上打滾,肋骨都斷了三根。
在他狼狽滾動之時,高空之上,火雲飛落,鳳唳穿霄。
李珣天旋地轉之時,卻是看到林閣冷淡如故的眼神。
正是這個眼神,將他拉回到已經莫名習慣的軌道上:
他們這對師徒,從開始到現在,總是在做戲,對彼此,對別人;無默契、有默契……類似的事情,做來總是這麼容易!
李珣咧開嘴,後半截言語,用他有生以來自覺最荒唐的方式吐出來:
「饒命……」
聲音喑啞,卻足以讓有心人聽到。
李珣翻滾之勢已盡,伏地不起,額頭上黏黏的液體滑下,應是被硬物撞破了頭,血汁沿著眼角滴在地上,模糊了視線,眼前血蒙蒙一片。
這時他莫名有些感應,眼睛睜大了些。
正前方,與鮮血同色的衣裙在朦朧中顯現出來,細紗織就的裙袂正隨著山風微微飄動。
李珣探出手,去夠那片裙袂:「元君,救命啊!」
荒唐可笑的翻轉中,唯有他本人知道:他現在真的想將那片裙袂之後的軀體捏爆、撕碎,再盡數吞進肚子里去。
那片裙袂向後飄了一步,沒有讓他碰上。但是,李珣可以感覺到,這位握著他生死榮辱的「大人」,正用一種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著他。
李珣重新變回了癩皮狗,他掙扎著往前爬,想要抱住眼前的大腿。
下一刻,李珣又被提了起來,而且妖鳳纖長如玉的手掌竟輕按在他胸口上,他完全可以感受到其中可能將他挫骨揚灰的熱力。
李珣知道,自己應該慘叫的、求饒的,可是這一刻,他沒有看到別的,視線只越過妖鳳肩頭,看到那個最熟悉的冷淡眼神,在火焰中徹底湮滅。
一息之後,山道上,除了他和妖鳳,再無一物。
「你在看什麼?」妖鳳出奇輕柔的話音在李珣耳畔響起。
李珣轉過眼睛,看著妖鳳,事實上他什麼也沒看到,只有一層血色煙霧在眼前飄蕩。
但他的嗓子卻又那麼完美地將恐懼、絕望、希冀、諂媚糅合在一起,顫抖著發音:「元君饒命,你說過饒我一命。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願意做,只求元君……」
李珣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他眼前仍舊白茫茫的,什麼也看不到,他就像是回到了當年的坐忘峰上,面對一團雲霧人形,將所有的痛苦、絕望都化為表演的力量,用盡所有的力氣,只為一個目的:
活,我要活!
我不但要活,我還要活得很好,我要活著告訴天下人,林閣不是頹廢消沉,不是伏低做小,他有靈犀劫指,他是隱忍無雙……
「我……」
「閉嘴!」
妖鳳話音冷漠如刀,將李珣所有的話音截斷,隨即一股沛然難御的大力自她手中湧出,撞在李珣胸上。
胸口又是一悶,李珣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倒飛出去,當真如騰雲駕霧一般。
而在他飛起的一剎那,一記重重的耳光扇在了他臉上。
「你日後若敢近我十里之內,我便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珣噴出一口鮮血,翻滾著飛下了天都峰,這一記耳光甚至打破了他臉上的皮肉,將他整個腦袋都打得大了一圈!
他恍惚間想到,方才挨耳光的地方,正是剛剛與妖鳳的側臉相貼之處。
嘿嘿,嘿嘿……妖鳳,妖鳳!
李珣咧開了嘴,但也只是做了個表情,便真的昏迷了過去,便是摔個骨肉成泥,也無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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