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三)
趙無邪大叫著跳起,才發覺這只是一場夢,胸口的鮮血不過是他的眼淚,小龍女身體冰冷,重未活過來,又怎會動劍殺人?但那句話卻清楚地在他耳畔迴響:「孩子,你明白了嗎?其實你並不是真的喜歡他們,你不過是利用她們來找到我而已!」
趙無邪顯然是明白了,也明白了當日楊楚兒為何要罵自己無恥,更明白了從此以後這個自己再也不能只屬於自己了。他站起身來,望著父母,隨即又跪下,連磕幾個頭,道:「爹娘,孩兒要走了,孩兒已經玷污了這裡,再也沒有資格留下來了。但你們放心好了,孩兒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說著輕撫自己胸口,那個心所在的那個地方,微笑道:「因為她們都在我身邊,不會離開的,永遠永遠不會的……」說罷轉身飄然而去。
楊過小龍女臉上似乎露出了一抹笑意?那是什麼意思呢?可能是欣慰他們的兒子終於長大了,終於懂得正視自己了,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快樂幸福,那麼他們或許可以瞑目了吧。
自古華山一條道,奇險天下第一山。華山向以奇拔俊秀聞名,北臨渭水,雄居關中。其有五峰,東峰朝陽,西峰蓮花,中峰玉女,南峰落雁,北峰雲台,其間以東、南、西三大奇峰最是險峻磅礴。
這一日朝陽初起,映出天際雲層,倒有些許少女情竇初開時的羞澀之態,隨即天地漸亮,華山五峰漸現崢嶸之色。
一個少年上得朝陽峰頂,見到眼前的奇麗景象,頓時歡呼起來,笑道:「姑姑,你說得確實不錯,這朝陽峰真是看日出的好地方呢。」他身後的美貌尼姑笑道:「這朝陽峰自然是好,但若真要看日出,還得攀上泰山之巔。」
那少年自然便是郭興,笑道:「姑姑,那你改日一定要帶我去泰山。」郭襄笑道:「那時你自個兒都能去了,何須我來帶。」說著向東望去,笑容漸斂,露出一抹淡淡憂愁。
郭興東張西望,見到郭襄臉上神情,眼珠兒一轉,笑道:「姑姑,你放心吧,我猜他一定會來的。」郭襄笑罵道:「小鬼頭,你知道什麼?」郭興悠然道:「我知道姑姑雖然身遁空門,但那顆心啊,還眷戀凡塵。尤其是知道那個人還沒死的時候。」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倒有幾分看破人心的世故。
郭襄被他逗得苦笑不得,忽聽身後有人道:「想不到,還有人來得我更早。」兩人一驚回頭,卻見一個衣衫邋遢的中年道士緩步走將過來,見到兩人,笑了笑,道:「我還以為是誰呢,原來是舊相識。」
郭襄見到這人,笑道:「咱們是舊識不假,但我卻有些不識得你了。當年那個老實厚道的張君寶也不知跑到那裡去了?」那中年道士笑道:「那個張君寶頗有慧根,一日得悟,修道成仙,成了如今逍遙自在的張三丰。只是郭襄女俠遁入空門,卻有為何還是看不開?」
郭襄笑笑不語。身旁的郭興道:「張叔叔,當年武當山一別,我很想你哩。」張三丰笑道:「是嗎,我教你的那幾招功夫你可練熟了。」郭興撅嘴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早將它給忘了。」張三丰面露嘉許之色,哈哈一笑,道:「忘了最好。貧道早知你有慧根,才教你這套『空空法』,是為萬物皆空,虛無縹緲之意。」郭興笑道:「張叔叔你教了我這套『空空法』,但幾個月前一位叔叔還教我了套劍法。他說劍法不是死的,它也要有生命,也當有自由,與你這套萬物皆空的道理倒有些不謀而合呢。」
張三丰笑道:「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覺悟之人,不知貧道可否有緣一見?」郭興道:「姑姑說,你是識得他的。」張三丰一怔,望向郭襄。郭襄見他將皮球踢了給自己,微微苦笑道:「是他回來了。」
張三丰原本嘻笑的臉上頓時凝重起來,微微吃驚地道:「他……他沒死?」郭襄嘆道:「是啊,當年那場神風竟沒奪掉他性命,也不知這十幾年他去了哪裡,竟是寥無音訊,如今卻又突然回來了。」張三丰道:「他知道今日嗎?」郭襄嘆道:「我告知他了,卻不知會不會來。」張三丰笑道:「以他的性子,定然會到。」
正說話間,忽聽有人高宣了句「阿彌陀佛」,再以那如誦梵經的聲音道:「老衲受人之託,忠人之事,還請趙施主不要阻攔。」另一個頗是蒼涼的聲音笑道:「趙某不過上山會會幾個老友,未必礙了大師什麼事。」未見人影,話音先至,更是如此清晰,可見其內力修為。
聽到那人說話,郭襄身子一顫,在旁的郭興笑道:「姑姑,我說他一定回來的吧。」隨即大聲叫道:「無邪叔叔,我們在這裡。」
他話音甫落,眼前已多了兩人,一僧一俗,那僧人年近六旬,寶相莊嚴,向眾人行了個佛禮,頗見禮數。那俗家男子今已不惑,灰衣長發,面容俊秀,只是神色間帶了幾分滄桑落寞之色,那削瘦的身影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孤傲之氣,郭興不知為何,眼眶中似有一種莫名的液在滾動。
張三丰見到趙無邪,笑道:「郭女俠說你健在,我倒有幾分驚訝,如今一見,你非但完好無損,內力更是見長啊。」趙無邪笑了笑,道:「張兄見笑了。」
郭襄聽兩人說話,心下突起一絲茫然,張均寶性子大改不說,趙無邪也是大異於前,過往的他眉宇間雖不免露出幾分憂愁,但仍不掩其瀟洒跳脫的本性,但如今一見,便如換了個人般,臉上的笑意很牽強,竟是那樣的沉鬱頓挫,想到這中間變化的緣由,不由長嘆一聲,暗覺自己何嘗不是如此,又如何能再做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襄陽郭二小姐呢?
郭襄勉強壓落紛繁的思緒,望向那僧人,突得想起什麼,道:「貧尼冒昧,不知這位大師可是當今國師八思巴?」那僧人抬起頭,望著她,道:「不知師太如何知曉?」郭襄笑道:「據貧尼所知,有大師這般內力修為的佛家高僧,除了南僧一燈大師、蒙古國師金輪法王,便是當今國師八思巴了。」頓了頓又道:「一燈大師圓寂已久,金輪法王更是不知去向,貧尼實在想不到大師還會是誰人?」
那僧人笑了笑,道:「師太所料不錯,老衲正是八思巴,至於大元國師,不過虛名而已。」說著向眾人望了一眼,隨即又落到郭襄身上,忽道:「不知師太數月前可否遭到幾個歹人打擾?」
郭襄尚未回答,郭興已叫道:「那些喇嘛都是你派出來的,要捉我姑姑去大都,你這無恥小人。「郭襄眉頭一皺,拉了郭興一下,卻也沒出言阻止。
八思巴何等身份,竟受這黃口小兒如此侮辱,但他卻絲毫不怒,反笑道:「出家人不打誑語,那些人並非老衲指派。」趙無邪插口道:「莫說是朝廷中人?」
八思巴看了他一眼,道:「想必趙施主上山之際,定然遇上了不少官兵吧。」趙無邪笑道:「如此看來,此事確與大師無關?」八思巴雙手合十,道:「當今聖上雖然雄才大略,但心胸卻不夠開闊,終是容不下漢人,當日假託老衲之名,派人抓拿師太姑侄未果,今日更是遣了如數兵馬,確有將諸位一網成群之意。不過……」
張三丰突然笑道:「不過大師您定有破解之法?」八思巴道:「張真人慧眼如炬,看破老衲心事。只是老衲卻有一份私心,想向諸位討要一人。」
郭興見他目光落到自己身上,忙道:「我……我可不想出家做和尚呢。」郭襄淡淡道:「大師如此做為,不免辱沒了得道高僧四字。」話音剛落,身形一晃,已到八思巴身前,掌風飄乎不定,將他全身籠罩。郭襄早知此人來則不尚,今日為了侄兒,只有拚死一戰,是以率先發難。
八思巴微微一笑,袍袖一拂。郭襄但覺一股柔和之力襲面而來,竟將自己沖勢阻止,當下一變招,抖出藏於衣袖內的拂塵,千絲萬縷,在她真氣鼓動之下,卻是漫天飛舞,將八思巴全部退路止住。
八思巴身在半空,見招贊道:「師太這招『凡塵如夢』使得果然飄逸出神,甚俱禪機。只是師太心中似乎還有何事放之不下,此招不免故作了。」揮手間將郭襄的攻勢盡數化去,腳尖在地上輕輕一點,大袖飛舞,反戈一擊。
趙無邪張三丰見郭襄難敵,一齊而上。「流轉劍意「、「空空法」。劍氣如虹;掌法精微。劍氣縱橫激蕩,大氣磅礴中帶了幾分悲憫眾生的哀傷之意;掌法飄逸出塵,逍遙自在里滲了些許看透世情的洒脫。三股力量加在一起,砰的一聲重響,八思巴相后飛出,落在地上,連退數步,捂住胸口,噴了一口鮮血在地。
但趙無邪一方也俱受了內傷,心下均自駭然:「這老和尚武功當真深不可測!」卻見他站定了身子,雙手合十,道:「老衲責任在身,今日縱使戰死此地,也是天命使然,三位不必手下留情。」
三人聞言盡皆駭然,聽他言下之意,似乎真要魚死網破。三人互望一眼,均能在對方臉上看到驚怖之色。
郭興見四人大戰,互有損傷,心下害怕,叫道:「喂,老和尚,我和你無怨無仇,你為什麼一定要捉我?」八思巴嘆道:「老衲有一故人,武功佛法均甚高深,可是他卻有一心結難開。」郭興道:「什麼心結?」八思巴道:「他武功雖強,卻找不到合適的傳人,當年老衲與他有一面之緣,曾答應過為他覓一高徒。只是後來老衲利欲熏心,入朝攝政,做起國師,近三十餘年,直至那日你得趙施主指點,擊退我那樣不成材的徒弟。老衲才頓憶此事,才知老衲受利慾驅使,奔波一生,卻愧對故人,思之汗顏,是以才趕來華山,望你能隨我一道去見那人,也使老衲不致失信於人。」
趙無邪忽道:「大師所說的那個故人可是金輪法王?」八思巴點頭道:「正是此人。」趙無邪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可笑啊可笑。」八思巴不解道:「有何可笑之處?」趙無笑道:「大師與金輪法王初次見面於何年?」八思巴道:「莫約四十年前。」
趙無邪笑道:「四十年前的約定大師竟仍還記得,果是守信之人。只是,在下曾在十六年前親眼所見金輪法王大徹大悟,自廢武功,已修成正果,成一代得道高僧,想來如今早已桃李滿天下,而大師卻還守著這個早已毫無意義的諾言,苦了自己,也害了別人,豈不可笑?」說著又是哈哈大笑起來,只是他這一笑,不知笑得是八思巴,還是他自己。
八思巴怔了怔,隨即眼中亮出華彩,似乎明白了什麼,竟也哈哈大笑起來,過了半晌才收起笑聲,雙手合十,向眾人施了佛禮:「老衲今日多有得罪之處,還請諸位寬恕則個。」又道:「山下的官兵,老衲自有法子解去,諸位可以放心下山,老衲此就別過了。」說罷身影一晃,已不見蹤影。
郭興見他突然離去,心中大為不解,道:「姑姑,這老和尚是不是瘋了?」襄搖頭笑道:「他不是瘋了,他是明白了。」郭興更是不解,奇道:「那他明白什麼?」郭襄嘆道:「當哪一天,你心中也有了牽挂,就會明白的。」郭興更是一頭霧水,道:「那什麼是牽挂呢?」見郭襄微笑不語,心中更覺迷惘,實不知姑姑什麼時候也變得高深莫測起來。
正思念間,卻聽趙無邪道:「今日得見兩位故友,幸何如之,就此做別,後會有期。」說著來到郭興面前,自懷裡掏出一個物事,放入他手中,道:「當年我曾答應過要送你一件禮物,只是你當時年紀還小,用不了它,如今你長大了,應該能好好保管它的。」郭興低頭一看,見是一枚玉佩,一怔之下,卻見趙無邪轉身而去,忍不住叫道:「無邪叔叔,你要去哪裡,是回家嗎?」
趙無邪不答,只聽他口中吟道:
「人生路,路迢迢。君問何去何從?嘆此生非我有,不如浪跡天涯……」
郭襄聽在耳中,心頭感到一陣莫名的酸楚,眼淚朦朧中,卻見那條灰色的身影漸行漸遠,到最後變成視野盡頭的那個黑點,自此消失,永遠不見,淚水終於止不住的滑落了下來。
孤島上,小屋中,少年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了這個陌生的世界,他便如初生的嬰兒般,大聲哭了起來。
便在此時,一男一女推門而入,見到他哭泣,那女子忙道:「啊,好弟弟,別哭,別哭!」那男子瞧著好笑,佯怒道:「你再哭,我打你屁股。」
那少年顯然很聰明,立刻不哭,那對如水般清澈的眼睛在兩人身上轉了轉,露出疑惑之色,只是他似乎還不會說話,無法表達自己的意思。
那女子看出他心意,笑道:「這裡是你的家,我是你姐姐,叫趙清。」說著向那男子一指,道:「他是你哥哥,叫趙洪。」說著嫣然一笑,一字字得認真道:「你叫做趙無邪,可要記清楚了哦。」
那少年看看趙清又看看趙洪,似學語般地道:「我叫趙無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