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 7 章
宮人聽得傷心,不禁落淚,勸道:「娘娘,總得顧及一下皇子公主們呀。」
苗皇後面朝床榻內側,不言不語,只默默的流淚。
守在內室的兩個宮人見狀面面相覷,眸光擔憂的對視一眼,放輕動作退出去,恭敬回稟道:「陛下,娘娘服藥之後便歇下了,這時候還沒有醒……」
苗萬氏剛剛才從內室出來,又熟知苗皇后病體如何,知道她近來難以安枕,料想這短短片刻決計難以安歇,此時聽宮人如此回稟,心下便明白了大半,難掩不安的用餘光看了皇帝一眼。
她是女人,明白苗皇后心裡的委屈,也能體諒她的傷心,但是有些事情沒法拗著性子來,畢竟苗皇後有娘家,膝下還有兩兒一女。
女兒也就罷了,嫡出公主,總是能尊榮富貴的,但兒子呢?
那是正妻所出的嫡子,將來若是坐不上那個位置,不知該多招人忌諱,且苗皇后的女兒今年才十二歲,幼子不過九歲,若是失了苗皇后這個母親庇護,還不被秦貴妃等宮嬪生吞活剝了?
好容易皇帝肯低頭,再不肯就坡下驢,萬一皇帝發作起來返回宮中,再想叫他來接,怕就難了!
高祖並不知道內室之中苗皇后並未歇息,只是他感知敏銳,發覺苗萬氏神情有異,再端詳出門回話的宮人神色,便猜出了幾分。
「既如此,朕且進去等她。」
宮人們不敢阻攔,苗襄平跟廖元晏等男眷更不宜入內,高祖輕輕推開門進去,穿過外室到內中去,便見床榻上簾幕放下來一半,苗皇後面容朝里,側卧在塌上。
屋室里光線昏暗,葯氣隱約,四下里都透著一股蒼涼暮氣。
高祖心下憐惜,暗嘆口氣,到床榻邊落座,輕聲喚苗皇后的名字:「蘭秋,我來了。」
苗皇后脊背微微一僵,默不作聲。
高祖便伸手過去,輕輕撫著她的脊背,道:「是我做錯了,我對不住你,喝了幾杯酒就犯渾,說了些不該說的話,惹你傷心,再之後下令趕你離宮,更是千錯萬錯,渾然將多年夫妻之情拋諸腦後了……」
苗皇后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沒有忍住,眼眶發酸,抽泣之聲漸起。
高祖見狀,便道:「萬般都是我的錯,一朝發達,就忘記你我舊時風雨同舟的恩情了,實在是大大混賬,你罵我也好,打我也罷,好歹起來,咱們說說話,如何?」
床榻內側抽泣之聲愈盛,苗皇后卻始終未曾做聲。
高祖又勸了幾次,見她始終不置一詞,也不肯轉過身來,心下便明白了幾分,坐在床榻邊上嘆一口氣,不再出聲。
……
苗襄平與廖元晏俱是男眷,不好入內,只是心裡終究惶恐不安。
苗萬氏吩咐人備了茶,親自端到廖元晏面前敬上,又同丈夫一道向他施禮致謝:「先生仗義執言,我夫妻二人實在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鄭國公切勿如此,」廖元晏忙道:「我與你結交十餘年,又屢次受皇后恩惠,豈有坐視不理之道?好在陛下聖明,回心轉意,事情方才得以圓滿。」說完,又同他們夫妻二人講了今日之事。
「原來是姐夫專程出宮去攔你的?」苗襄平聽罷面露欣慰之色,同妻子對視一眼,欣然道:「既如此,想必此事無憂了。」
正寒暄間,便聽外邊腳步聲匆忙傳來,簾幕一掀,宮人匆忙來稟:「陛下已經離開了。」
只說皇帝,卻未說皇后如何。
苗襄平與廖元晏的心臟同時為之一沉,不約而同道:「皇后如何,可同行嗎?」
宮人唯有搖頭,抽泣道:「陛下勸了大半天,只是皇后傷心太甚,始終不置一詞。」
廖元晏一聲嘆息,苗襄平便叫妻子去看顧皇后,自己則同廖元晏一道恭送皇帝離府。
苗萬氏到了苗皇后所在的正房,還沒進門,便聽見內里哭聲隱約,難掩悲慟,她心裡邊湧出的急躁霎時間散去,全數化為苦澀與憐惜。
「姐姐,」她入內勸道:「太醫說了,這病忌諱情緒大起大落,快別哭了,晚點幾位殿下過來瞧見,也該哭了。」
苗皇后倚在宮人肩上,泣不成聲:「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我知道方才該低頭的,不為我自己,也為了幾個孩子,可我心裡難受,喉嚨如堵,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不知該說什麼……」
她如此傷懷,痛苦不已,苗萬氏被觸動了情腸,不覺落淚:「我明白的,勸慰的話好說,但感同身受就難了,若換成我,怕也不會好多少。」
這邊二人哭成一團,門外苗襄平與廖元晏一道送皇帝出門時,心下便有些惴惴。
高祖見狀,便撫慰道:「皇后不願見諒,並不是因為她心胸狹窄、不識大體,而是因為朕過錯太甚、致歉之心不夠誠懇,所以才不能打動她,襄平不必因此介懷惶恐。」
苗襄平聽罷心中大定,著實感懷,因此躬身行禮,連聲道:「陛下聖明。」
高祖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說了多少遍了?叫姐夫。這次罰你一個月的俸祿,叫你長長記性。」
苗襄平與廖元晏都笑了。
畢恭畢敬的送皇帝離府,苗襄平心裡邊那口氣才算是徹底鬆開,轉身回到苗皇后所在的正房門前,他吩咐人將皇帝所說的那幾句話講與皇后聽。
最後又說:「從前的姐夫又回來了,他跟之前不一樣了。」
苗皇后哭的幾乎脫力,半倚在苗萬氏肩頭,聽宮人說皇帝並未因她不言不語動怒,只道是因他自己致歉之心不夠誠懇、與人無尤,眼淚霎時間簌簌流下:「他真是這麼說的?」
宮人含淚道:「千真萬確。」
苗皇后衣袖掩面,久久未曾做聲。
如此過了大半晌,苗萬氏以為她不會再說話時,卻見苗皇後手扶著床榻,慢慢坐起身來,吩咐說:「著人收拾東西,明日我便回宮。」
苗萬氏吃了一驚,詫異之餘,又有些不明所以:「娘娘?」
「他那麼好面子的人,卻肯低三下四同我說那些話,想來是真心悔過了,我置之不理,他也不惱,反倒這樣想,我還有什麼好說的?」
苗皇后道:「當日他斬斷夫妻之恩,今日又全力以續,二十載夫妻之情,撫育兒女之義,當慎而重之。」
苗萬氏聽得感懷不已,破涕為笑,行禮應道:「是。」
宮人們自去忙碌,苗萬氏在旁幫忙,又差人去給苗襄平送信,告訴他皇后明日便要還宮。
苗襄平聽罷也是心緒大舒,皇后被驅逐離宮,自是大傷顏面,然而今日皇帝離宮親自來請,又幾次低頭致歉,也算是給足了台階,能就此下坡,將這一頁翻過去,實在也是一件大大好事。
苗襄平吩咐人擺酒,午間要同妻子共飲,僕從喜氣洋洋的去了,不多時,又慌慌張張的回來了。
「老爺,出事了!」
苗襄平道:「什麼事?」
那僕從道:「陛下跟廖先生又回來了!」
苗襄平聽得一怔,不禁暗暗忖度這二人去而復返究竟為何,正思量間,便聽那僕從結結巴巴道:「陛下光著上身,背著荊條,說要來向皇后請罪……」
苗襄平真正是大吃一驚:「什麼?」
說完又迅速反應過來,連聲道:「快去回稟皇后,這事還得她來應對才好!」
……
高祖與廖元晏一道離開鄭國公府,後者便勸他:「皇后慈悲心腸,此時不過是一時傷心,過幾日陛下再來,必能勸得皇后歸家。」
高祖方才見過苗皇后,卻不由自主的想起同自己相伴多年的徐皇後來,他以己度人,料想自己若是因為妾侍生事而如此胡為,驅逐徐皇后離宮,卻不知她該如何傷心痛苦,兒女們又該怎麼痛心不已。
欒正煥啊欒正煥,你辦的錯事,倒叫我來收場。
他心下暗嘆,卻也實在憐惜苗皇后,略一思忖,便吩咐禁衛往禮部去請皇后儀仗往廖府去,自己則脫掉上衣、背負荊條,再一次往鄭國公府去見苗皇后。
廖元晏未曾想他竟肯坐到這等地步——古往今來,哪有皇帝能做到這一步?
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此事不妥,下意識想要勸慰一二,話到嘴邊,又給咽下去了。
這樣也好,一來足以寬慰苗皇后與鄭國公,二來也可以以此昭示皇帝仁德,不忘故舊,寬慰近來因苗皇后被申斥而惶恐不安的老臣們。
皇帝自己,是不是也同樣有這樣的打算呢?
從廖元晏府上到鄭國公府相距不遠,但也決計不近。
皇后儀仗既出,行走在道路上的人須得退避,又有禮樂之聲,附近居住的達官顯貴紛紛出門來探,眼見皇帝脫掉上衣、背負荊條在前,皇后儀仗在後,瞠目結舌之餘,忙不迭將這消息告知家主,詢問該當如何處置才好。
附近住的都是朝中重臣,聽聞消息之後自是大吃一驚。
皇后儀仗所在,朝臣不得騎馬,禮部尚書一大把年紀,叫家中健壯僕從背著,一路疾馳追了上去,長跪不起,力勸道:「陛下萬萬不可如此!以帝皇之尊負荊請罪於後宮婦人,此聞所未聞之事,朝臣百官不為,更何況您身為天子?」
高祖吩咐左右將他攙扶起來,道:「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朕於皇後過錯太甚,理應如此。」
禮部尚書無計可施,只得隨從在後,一道往鄭國公府去。
苗皇后吩咐人收斂行裝準備回宮,此時尚未歇下,聽苗萬氏匆忙來稟,道是皇帝負荊請罪在外,心頭一燙,霎時間淚如雨下:「又何必如此……」
說完,又忙吩咐左右:「為我更衣,出府去迎陛下。」
左右匆忙為她換了皇后翟衣,梳起髮髻,來不及加以珠玉髮釵點綴,便攙扶著她往府外去。
苗萬氏令府中僕從迴避,自己則與苗皇后一道出府,等到了鄭國公府門口,便聽禮樂之聲傳來,再前迎數步,果然見皇帝赤著上身、背負荊條而來。
苗皇后病中體弱,力不能支,卻還是強撐著行了大禮,跪伏於地,哽咽道:「陛下如此隆恩厚誼,臣妾萬死不足以報之……」
「夫妻一體,何至於此?」
高祖近前去將她攙起,感慨良多:「皇后如此,才叫朕慚愧難當。」
沿街大臣多數跟從在後,此時默然無聲,皇帝便執了苗皇後手,轉身面向眾臣,正色道:「皇后十五歲為欒家婦,持躬淑惠,恪盡婦德,有相互扶持之恩,風雨同舟之情。朕德薄行陋,耽於酒色,寵愛妾侍,忘恩髮妻,實在不該,虧得元宴點撥,方才幡然醒悟,今日負荊請罪,以祈皇后還宮,安朝臣、天下之心。」
苗皇后聽罷哽咽不已:「陛下……」
苗襄平聽高祖如此言說,眼眶不覺濕了,廖元晏眼見這一幕,也是喉嚨發酸,感慨不已。
眾臣跪地俯首,齊聲贊道:「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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