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黃泉不訴離殤
白子羽的身體不容樂觀,燕瀛澤心中本十分憂慮,如今卻坦然了,生生死死,總歸是在一處的。
喪門與林越傾儘力量都尋不到那個傳說中的無極先生,燕瀛澤知道,是真的找不到了,哪怕白泉與蘇青如今依舊未曾放棄尋找。
燕瀛澤趁著白子羽還算支持得下去,趕路稍稍快了些,沒有多少日子便到了無憂谷。只可惜無憂谷中百花盛開,唯獨燕瀛澤的桃林或許是季節不到,或許是谷中不適合桃樹生長,總而言之,一片荒涼。
白子羽看著燕瀛澤沮喪的樣子輕聲道,「現在還不到開花的時候,等來年就好了。」
燕瀛澤眺望著山谷,來年,是個多麼遙遠的日子。
「我們去桃花江吧。」燕瀛澤扶著白子羽,「那裡的桃花開得最早。」
「好!」白子羽微微一笑,只要有燕瀛澤相伴,去哪裡都好,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少日子了,如今唯一的願望,只是與燕瀛澤共賞一場桃花。
燕瀛澤將白子羽扶到一旁坐著,「你等我一等。」
他跑到了司馬南的地窖中,不多時搬來一口大箱子。
「這是何物?」
白子羽打開箱子,裡面竟然滿滿都是書信,他拿起一封想拆開,燕瀛澤攔住了他,「都是舊物,燒了吧。」
白子羽強行拆開,這竟然全是燕瀛澤寫給他的信,看落款日期已是四五年前。
那時候!白子羽低頭,那時候正是他為了復仇而離去的時候。
他再拆開一封,眼眶有些濕熱。細細想來,他自從離去后,再與燕瀛澤重逢,都未曾好好與燕瀛澤暢談,聊聊離去的那些時日。
還沒等事情塵埃落定,燕瀛澤的離蠱便發了,繼而他便引蠱,對燕瀛澤施了攝魂。
「好了,別看了。我人就在這裡,你看信做什麼?我將這些事一件一件都講給你聽,我保證一字不漏。」
燕瀛澤抽出白子羽手中的信引燃,丟入了箱中,白子羽還來不及阻止,箱中的書信便被火舌撩了。
燕瀛澤牽著白子羽的手,靜靜看著書信化為灰燼,
燕瀛澤帶著白子羽離開了無憂谷,一路朝著桃花江而去,身後焚燒信紙的淡淡煙霧隨風飄揚,最終敵不過風的糾纏,散開了。
白子羽的身子愈發疲憊,有時一日會痛上兩三次,所以燕瀛澤走得並不快。原本從無憂谷到江州若快馬加鞭不過七八日路程,他二人已經走了半月有餘了,才堪堪走了一大半。
燕瀛澤依言,每日都給白子羽講過往那些白子羽未曾參與的日子。樁樁件件,事無巨細。
這日他們在一處小鎮停下,燕瀛澤預備採買一些用品。他將白子羽扶在馬車前坐好,「子羽你且透透氣,我去去便回。」
燕瀛澤拿了銀票快速朝著市集走去,白子羽抬眸望了望不甚清明的天。
原本天氣是不錯的,可奈何在白子羽的眼中,總是朦朧一片。果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白子羽搖頭,也不知能不能撐到桃花滿江之時。
白子羽兀自出神,忽然聞到一陣孩童的哭聲,邊哭邊喊著娘親。
哭聲越來越近,卻並未聽到大人的聲音,四周吵鬧,都忽略了這個孩子的哭聲。
白子羽跳下馬車,踉蹌了一下,他循著哭聲走了幾步,那個哭啼著的孩子便撞到了白子羽腿上。白子羽蹲身,此刻離得近些,他才看清楚,是一個大約四五歲的小姑娘。
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腫了,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白子羽撩起袖子也不嫌臟,擦乾淨了她臉上的穢物,「小妹妹,為何要哭?」
許是白子羽太過好看,小姑娘看著他竟然呆愣了許久,「你……是畫兒上的嗎?」
白子羽笑了,「小妹妹,可是與娘親走散了?」
小姑娘點頭,然後又咬著食指好奇的看著白子羽。
「我帶你去找娘親,但我眼睛有些看不清,你幫忙看著路可好?」
小姑娘點頭,白子羽牽著小姑娘的手憑直覺朝著她來的方向走去。
燕瀛澤買完所有的東西不過一盞茶,他拿著東西連找的碎銀都顧不上拿,飛快朝白子羽那邊去。
他遠遠看著馬車的帘子放了下來,並未見白子羽坐在車前,便以為白子羽是嫌吵鬧坐回了車中。
「子羽,我買了一些……」燕瀛澤掀開帘子。
他腦中轟鳴一聲,眼前便是一層黑霧。看著空空如也的馬車,燕瀛澤將手中的物品一扔便朝著街口跑去。
「子羽……子羽……」他大聲喚著白子羽,聲音顫抖破音,內心極度惶恐。都走到這一步了,他未曾想過,白子羽竟會不告而別。
白子羽牽著小姑娘,遠遠便聽到了一位女子的呼喚,小姑娘鬆開白子羽的手,笑著朝著娘親而去。白子羽微笑轉身,卻有些尷尬。
他看不清路了。
不過片刻后,他便釋然了,既看不清,那便不看了吧。
於是白子羽便站在路中間,靜靜等待。
路上人來人往,白子羽安靜等著,等著那個將他放在心尖上的人前來尋他。
燕瀛澤一路奔跑心急如焚,他跑到街口,遠遠便看到一襲白衣淡然站在路中間。
白子羽似有所覺,朝著燕瀛澤來的方向笑了一下,燕瀛澤定了定神,走過去一把將白子羽扯進了懷中。
聽著燕瀛澤狂亂的心跳,白子羽輕聲道,「方才有個小姑娘走丟了,我帶她找娘親去了……」
燕瀛澤雙臂用勁狠狠勒了白子羽一把,白子羽又道,「我看不見路了,便在此處等你。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離開的……」
「你……」燕瀛澤一把抱起白子羽,終是什麼也沒說。
將白子羽放上了馬車,再往前走,燕瀛澤便未曾鬆開過白子羽的手。此後的幾夜,燕瀛澤總是會從驚惶中忽然夢醒,一定要看到白子羽安穩在身旁才能再次睡下。
……
走走停停幾日後,終於到了江州。
燕瀛澤帶著白子羽來到桃花江畔,買下了最大的畫舫,當日便帶著白子羽登上了畫舫。
桃花江水依舊,順著江水而下,自在而愜意。兩岸已經隱隱有了一些綠意,只要再過半月,兩岸的桃花便會盛開了。
白子羽的身子日漸萎靡,這些日子已經到了曼陀羅花都無法壓制的地步了。每次白子羽疼痛,燕瀛澤都會死死將他抱住,二人如合力渡劫一般,捱過痛楚。
他們已經在畫舫上度過十日了。江州的天氣十分舒適,不同於北方的寒涼,只是早晚的江風大了些。
每日只要是白子羽心口不痛之時,便會支著一根釣竿垂釣。而他自己,則躺在軟塌上聽著燕瀛澤講那些他未曾參與的過往。
燕瀛澤出乎意料的仔細,從離開無憂谷到現在,也只不過講了堪堪一年多的事情罷了。白子羽的雙眼已經只能看到模糊的光暈,他懶懶斜靠在軟塌上看著遠處模糊的光暈,「照你這樣的速度講下去,講到我死定然是講不完的……」
燕瀛澤住了口,沉默地坐在船板上,過了片刻后他溫柔一笑,「不怕,到了黃泉,我一樣講給你聽。」
白子羽張口想說什麼,燕瀛澤不等他開口便道,「江風有些大了,我進去給你取一床被子來。」
「燕瀛澤。」白子羽在軟塌上低低朝著燕瀛澤道,「你抱我進去吧。」
燕瀛澤在白子羽唇上印了個吻,抱著他走進去,將他放在了床上。
白子羽窩在被中,伸出有些涼氣的手握住燕瀛澤的手,「有些冷。」
燕瀛澤掀起被子,躺在了白子羽身旁,將他有些消瘦的身子摟進了懷中。白子羽在燕瀛澤的胸口蹭了蹭,沉沉睡了過去。
斜陽漸去,白子羽的呼吸聲微不可聞。燕瀛澤將白子羽抱得更緊了些,望著窗外的江水發愣。一縷光線透過船艙照了進來,將窗欞拖出一道長長的影子。
明日,也該是一窗晴日吧!
安穩睡了一夜,離蠱出乎意料未曾作妖,白子羽醒了過來,外面晴光正好。燕瀛澤依舊將他抱上了軟塌,日光照在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燕瀛澤拿了一床被子替他蓋上。許是昨夜休息得好,白子羽今日的精神很好,臉色看起來好了不少,只是眸中的紅色已經完全蓋住了眼球。
「燕瀛澤,桃花開了么?」
白子羽的眼只能感知到些許光線,就算燕瀛澤在他面前,他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
「快了,就這幾日便會開花了。」燕瀛澤蹲下,溫柔牽過白子羽的手,「等桃花開了,我們便將這船上放滿桃花。」
「嗯!」白子羽輕輕應著聲,手順著燕瀛澤的手臂,覆上了燕瀛澤的臉。手指劃過燕瀛澤的眉眼,鼻樑,嘴唇,「今日的太陽真暖,好想看看你,可惜我看不清了。」
燕瀛澤亦覆上白子羽的手,帶著他的手指在臉上恣意流連。
「那幾年在苗疆,日日都會夢到你。苗疆的夜很美,夢醒后總是想,若你在身旁便好了……」
白子羽低低絮語,燕瀛澤坐在甲板上,聽著他說話。白子羽今日的話彷彿格外的多了起來。
「等來生,我們一定要將這輩子未曾做過的事情全部做完。」
「好!」燕瀛澤看著白子羽,臉上滿是繾綣,「這輩子我都將你害得這麼慘了,下輩子你還願遇見我么?」
「那你呢?」白子羽輕聲問,「可願意再遇見我?」
「我願!我這輩子欠你如此多,下輩子一定要將這輩子欠你的一併都還了,要不然你豈不是虧大了?」燕瀛澤伸出手撫著白子羽的臉,「所以子羽,你千萬記得別喝孟婆湯,別忘了我,我一定會去找你的……」
「燕瀛澤你真是不講理!」疼痛開始蔓延,從心口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白子羽卻笑得清淺,他抬眸,想努力看清楚燕瀛澤,可眼前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了,他的眼前瞬時一片黑暗。
白子羽壓抑著想要將他吞噬的疼痛,憑感覺湊近燕瀛澤的頭,吻住了他的唇。
燕瀛澤回吻過去,白子羽的唇微微顫動,四肢百骸的疼痛快要將他淹沒。他喘、息著在燕瀛澤的唇舌間低喃,「燕瀛澤,我愛你……」
兩行血淚順著雙眼蜿蜒而下,白子羽微笑著閉上了眼。
燕瀛澤的心似乎被重物砸了一下,痛得呼吸抑制,他猛然睜眼,離開了白子羽的唇。
暖陽下,兩行血淚蜿蜒在白子羽清雅的面容上,說不盡的悲涼。
「子羽!」
「子羽?」
燕瀛澤的聲音開始發顫,他顫抖著擦拭著白子羽臉上的血跡,「子羽,你看看我,你睜開眼睛……別睡過去……子羽……」
白子羽靜靜躺在燕瀛澤懷中,淡然的眉眼一如十年前初見一般,在陽光下那樣清雅而溫暖。
「……子羽……」
燕瀛澤全身冰冷,縱然潑天的暖陽將他與懷中的白子羽覆蓋,他依然覺得無比的冷,冷得痛徹心扉撕心裂肺。
「子羽……我們的故事還沒講完呢,昨天講到了小貓兒,你知道么……他可厲害的……」
日光緩緩劃過,從當空至西斜,燕瀛澤就那麼抱著白子羽,跪坐在甲板上,延續著之前未曾講完的故事。
最後一絲夕陽沉入江底,大地一片血紅。燕瀛澤細碎的聲音停止,他將白子羽抱起來,溫柔一笑,在他唇上印了一個申請的吻,走向了船舷。
不能同生但求同死,碧落黃泉不離不棄!
燕瀛澤抱著白子羽,縱身一躍,跳入了滾滾江水中!
身後殘陽如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