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平湖霜滿天
完顏綠雅在客棧中收拾著行裝,不多日便要隨著燕瀛澤的大軍進豐國的帝都給豐國獻上歲貢了。這一趟她本來便不用去,可是,人都是有私心的不是么。
完顏綠雅這邊正在收拾,房門卻被人推開了,進來的竟然是多日不見的完顏彧。自那一日燕瀛澤遇刺后,完顏彧還是第一次現身。
完顏綠雅走到房間的柜子邊上,拿出了厚厚的一摞賬冊給了完顏彧。
待到完顏彧把一杯茶都喝完后,賬冊也看得差不多了,他收了賬冊道:「妹妹,今年的歲貢你再加一倍進去。」
「為什麼?一倍啊,那是我們商隊大半年的收入。」
完顏彧道:「你別管那麼多,聽哥哥的就好了。」
完顏綠雅點了點頭問道:「那這次哥哥跟我一起去帝都嗎?」
「去啊,怎麼不去?我還想看看我未來的妹夫到底如何呢。」
完顏綠雅聽到這裡,忽然抬頭看著完顏彧道:「哥哥,上次,世子殿下遇刺了,你知道嗎?」
完顏彧搖頭:「哥哥不知。」
完顏綠雅有些猶豫:「哥哥,我知道生活在我的使命便是護著家國,我答應和親,卻不僅是因為我是赤黍公主,更因為,燕瀛澤是我認定了的人,我不希望他受到傷害。哥哥,我為你的王圖霸業離了故土,你也不希望妹子一個人孤獨終老的對不對?」
完顏彧摸了摸完顏綠雅的頭,輕輕揉了一下:「國書都上了,我又豈會對自己未來的妹婿下手。」
此刻的燕瀛澤還不知道,這個他避之不及的赤黍公主,已經在算計著他的餘生了。
厙水城的府衙中,以拓跋漠為首的北狄的使臣坐在廳中,主位上坐著燕瀛澤等一干豐國將士。此刻的場景有些搞笑,誰也不說話,地上落針可聞。
人生就是這麼的無常,前一刻還在拚命相搏的人,在這一刻卻一同坐在一間房中飲茶。
拓跋漠有些憔悴,內亂剛剛平息,外患還未消除,不知道他在對著豐國發兵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眼中待宰的羔羊會變成一隻隨時可以撲到他的猛虎。
拓跋漠把目光掃向了白子羽,這個人,他從進門的時候便注意到了,淡如月華,偏偏讓人不能忽視。
他沒有忘記那日戰場上白子羽飛揚的身影,更是深知,若無此人,百里晉的陣法不會那麼容易的便破掉,還有,糧草遭劫。
許是感受到了拓跋漠的目光,白子羽抬眸淺笑,算是打了個招呼。只是在看見拓跋漠身後一名大鬍子使臣看他的眼神后,低了頭冷了面色。
兩方會面結束,安排了北狄的使臣在驛館休息,第二天便拔營回京。
使團進京本就場面十分恢宏,更何況還有十萬大軍,一時間只能看到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人。
白子羽看著面前裝飾華貴的一排馬車扶額嘆氣。馬車四面絲綢裝裹,鑲金嵌寶的車窗被一襲紫簾遮得密密實實,連車門邊都是鑲嵌的白玉。內里錦被綉墩,綿軟幽香,真真是個寶馬雕車香滿路。
「怎麼,子羽你不喜歡么?」某人看到白子羽面色不好。
「世子殿下,你還是自己享用吧,子羽騎馬便好。」說罷也不待燕瀛澤答話,便跨上了燕瀛澤那匹追風駒,慢悠悠的前行。
這邊完顏綠雅已經準備好了,一大隊人馬,後面押著的都是此次給豐國的國奉。她靜靜的看著燕瀛澤的背影。
燕瀛澤,你知道我為了你跋涉千山萬水,你知道我為了你寧願舍了故土么?
燕瀛澤準備的馬車到底沒入了白子羽的眼,兩天了,他一直就騎著追風駒,從未踏上馬車一步。反倒是林越,看見這麼豪華的馬車,直接賴進去不出來,一壺小酒喝得有滋有味的。藍可兒也索性從後面的車裡出來,上了這輛馬車。
「嘿,虎姑婆,你上這車上幹嘛?後面沒有位置么?」林越一邊咪著小酒一邊同藍可兒較勁。
「死和尚,這車寫了你的名字不成,就准你上來,姑奶奶就不能來了啊?」藍可兒手中的鞭子晃得眼花繚亂。
這邊兩人正在馬車中鬧得雞飛狗跳,那邊的完顏綠雅倒是已經跨上了馬背,朝著燕瀛澤奔去了,可是燕瀛澤已經騎了一匹馬追白子羽去了。
藍可兒有些莫名道:「阿雅有車不坐,幹嘛還要騎馬啊?」
林越一邊喝酒一邊搖頭:「落花空有意,流水卻無情啊。」
藍可兒兀自搖頭道:「你這咬文嚼字的說的什麼啊?」
林越高深一笑:「佛曰:不可說。」
燕瀛澤騎著一匹棗紅馬,堪堪的跟在白子羽的身後,一疊聲叫著子羽子羽,白子羽拉了馬韁讓馬兒慢了下來。
燕瀛澤追過來與白子羽並肩而行,燕瀛澤笑道:「這追風駒倒是喜歡你。」
「是么?」
「嗯,要不,我把追風送給你吧。」
「你捨得?我可是聽林越說你得這匹馬廢了不少勁呢。」白子羽輕笑道。
「哈哈哈,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周幽王還烽火戲諸侯呢。不過一匹馬而已。」
白子羽搖頭輕聲道:「若你是帝王,定然是個昏君。」白子羽渾然不覺自己說了一句多麼讓人想入非非的話。
燕瀛澤頭往白子羽那便湊了湊:「昏也只為了你昏。再說,我不是還沒有給你建鹿台么?」
白子羽深吸一口氣,斂了神色扯開話題道:「你這麼刻意的去把馬車弄成這樣,到底想做什麼?」
燕瀛澤痞笑道:「風流浪蕩的世子殿下回京都,定然是要高調奢華的。」
白子羽垂了眸:「按下葫蘆浮起瓢,這樣也好,與其擔心不如乾脆高調些。」
「子羽,還是你了解我,如今北狄與豐國議和,赤黍與羌國也與豐國交好,看著一片祥和,但是我還是希望路上不要出什麼事情。」
「不過,子羽,你這麼聰明,若是日後我在外面藏個三房四房的,豈不是還沒藏好便被你察覺了?」
白子羽直接扭了頭,燕瀛澤兀自笑得在馬背上打跌,笑完了又正色道:「我保證,我絕對不會的。」
完顏綠雅從後面看著燕瀛澤與白子羽玩笑,眉梢眼角的笑意感染得她策馬朝著他而去。
「世子殿下,與國師聊什麼呢?笑得這麼開心?」
燕瀛澤聞聲收了笑意,這個公主殿下絕對是個難纏的角色,他正了神色道:「在談如何安全的護衛公主與使團。公主,路途顛簸,您還是上馬車上坐著吧。」
完顏綠雅暗了眼中流動的光暈,她清楚的感覺到燕瀛澤的變化,明明他與白子羽相談甚歡,為何在自己面前卻如此的恪守禮節?如此的生分?
她策馬立在他二人的邊上,就好像她硬生生的擠進了一個並不屬於她的世界。
燕瀛澤,我該怎樣,才能讓你注意到我?
完顏綠雅皺眉看著前面的燕瀛澤,終是從袖口掏出了一枚不大的銀質匕首,此時燕瀛澤與白子羽已經走遠了。
匕首極小,攏在手中都不易發覺,完顏綠雅綻開了一個冷冷的笑意,右手抽出了小匕,朝著胯、下馬匹的頸項戳去,馬兒吃痛,一聲長嘶,撒腿狂奔。
赤黍國在草原之上,所選的馬匹均是腳力耐性第一的良駒。
「啊,救命啊,啊,救命。」
燕瀛澤聽到呼救聲回頭時完顏綠雅已經從他的身旁衝過去了。馬兒瘋狂擺動著頭部,完顏綠雅伏在馬背上,把手中的匕首又刺進去幾分,馬兒仰頭長嘶,不管不顧的瘋狂起來。企圖顛下這個傷害它的人。
完顏綠雅聽到了身後燕瀛澤的呼喝聲,再看了看眼前路邊上的斜坡,拔了手中的匕首,鬆開了韁繩,馬兒一個搖頭擺尾,完顏綠雅便一聲驚呼,摔下了馬背,朝著路邊的斜坡滾落下去。而馬兒失了束縛,早跑得沒影了。
燕瀛澤趕到時,完顏綠雅已經滾落到斜坡下去了,斜坡不太陡,饒是這樣,完顏綠雅也摔了個夠嗆。她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過來,手中有些黏黏糊糊的,是那匹馬兒的血跡,她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手邊摸到一塊有些尖利的石頭,一使勁劃到了本就染血的右手上,如蔥般的手指瞬時便滑下一珠一珠暗紅的血滴。
燕瀛澤趕到的時候,完顏綠雅眸中噙滿了淚水,她倒是生生的忍了眼淚,始終未流下來。
燕瀛澤也不知道公主是不是摔傷了哪裡,俯身粗略的看了看,除了手掌上的傷口,別處應該無大礙。
燕瀛澤摸了摸下巴:「公主,你有沒有哪裡摔傷了的?」
完顏綠雅一雙美眸無限委屈的看著燕瀛澤語帶哽咽:「腿摔傷了,手掌也划傷了。」好一番楚楚可憐的動人姿態。
他試著扶起了完顏綠雅,完顏綠雅根本站不穩,燕瀛澤有些犯難了,腿傷了么,眼見完顏綠雅又有往下倒的趨勢,燕瀛澤一狠心道:「公主,得罪了,我背你上去。」說罷便伏低了身子。
完顏綠雅道:「也只好如此了,勞煩世子殿下了。」便伏在燕瀛澤的背上。
燕瀛澤背著完顏綠雅,一步一步朝著路上走去,完顏綠雅伏在燕瀛澤寬闊的背上,感受著他沉穩的氣息,無聲地扯了一個笑容。
剛好爬到一半,燕瀛澤聽到了馬蹄聲,追風駒打著響鼻飛奔而來。白子羽見燕瀛澤這麼久沒有回來,終是有些不放心,催了追風駒趕了過來。
「公主如何了?」白子羽看到燕瀛澤背上有些狼狽的完顏綠雅問道。
「還好,傷了手掌與腿。」說話間燕瀛澤已經把完顏綠雅背到了官道上,後面的護衛也在此時趕到了。
馬車趕到,可是完顏綠雅根本上不去,楚楚可憐的看著燕瀛澤,燕瀛澤無奈,只好半抱著把她扶上了馬車。
諾兒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去叫隨行的太醫。藍可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目瞪口呆的看著被燕瀛澤弄回來的完顏綠雅:「阿雅,你還好吧?」
完顏綠雅淚眼汪汪的搖了搖頭。
赤黍的隨行太醫立馬過來診視,一眾人都等在馬車外面,大夫脫掉鞋襪檢視了完顏綠雅的腿骨后開口道:「公主幸運,腿沒事。稍事休息便可。」
一抬眸看到了完顏綠雅暗沉的眼眸以剛好大夫能聽清的聲音道:「你確定本公主的腿沒事?可是我覺得怕是脫臼了啊?要不要再仔細檢查檢查?可千萬別弄錯了。」
「額,是是是,是臣下糊塗了,公主的腳踝脫臼了,情況比較嚴重,啊,不,十分嚴重。」
「大夫,如何了?」燕瀛澤見到太醫下來問道。
那太醫擦了擦頭上的虛汗道:「公主腳踝脫臼了,要好好休養。」
完顏綠雅語音顫顫道「世子殿下,真是對不起,我沒有料到我的馬兒會忽然發狂。」
「沒事,公主無須自責。既然傷了腿,公主便好好休息。」然後對著身後的衛隊吩咐就地紮營。
可是那邊的北狄使臣卻又發話了,那使臣名叫顳葉托,他冷冷的道:「難道你要讓我們尊貴的攝政王也跟著住帳篷么?」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附近的人都聽見。
拓跋漠聽到這句,兩道凌冽的目光射向了顳葉托。燕瀛澤斜睨了顳葉托一眼,顳葉托似乎完全沒有弄清楚,他們的身份說好聽是使臣,說不好聽,降臣也未可,攝政王又如何?以前在戰場上難道沒有住過帳篷?
燕瀛澤還未答話,那邊的完顏綠雅已經開口了,眼眸中水光熠熠:「世子殿下,無妨,吩咐他們往前走吧。我還堅持得住。到了驛站再歇息不遲。不要因為我耽誤了行程。」
拓跋漠只淡淡掃了那名使臣一眼:「顳葉大人,本王無礙,多謝顳葉大人處處為本王考慮了。」
燕瀛澤冷眼旁觀片刻道:「既然公主大義,那便加緊趕路,在天黑前趕到驛館。」
燕瀛澤安排完畢本欲離開,不知何時完顏綠雅卻偷偷的攥了他的一角哀哀的喚了一聲:「世子殿下。」神態楚楚可憐。
「何事?」
旁邊的諾兒看不下去了,對燕瀛澤道:「世子殿下,公主方才受了驚嚇,您能不能陪她坐一會兒?」
燕瀛澤看了看完顏綠雅哀哀的目光,努力壓抑著的顫抖,再回頭看看白子羽,白子羽不知何時已經走到最前面去了。燕瀛澤只好上了馬車坐在了車門口。
完顏綠雅靜靜的靠在車裡,看著坐在門口的燕瀛澤,心中百味雜陳。燕瀛澤卻頭都沒回,只是一直抬眼望著騎在追風駒上的白子羽,只是白子羽從始至終都未回頭看過一眼。
二人就這樣你不開口我不開口的沉默了半天,完顏綠雅平了平胸口,想著有些話或許可以開口了。
「世子殿下,今天謝謝你救我。」
「啊?公主你說什麼?」
燕瀛澤把目光從白子羽的背上收回來問道。
「世子殿下,我,我……」完顏綠雅咬了咬唇。正準備開口。
燕瀛澤又往白子羽看了一眼,白子羽不知何時竟然催馬走得不見了。
燕瀛澤一下跳下了馬車道:「公主,你好好休息一下,我到前面去巡視。」
「世子。」
完顏綠雅懊喪的喚了一聲,可是燕瀛澤已經跑了。
白子羽騎著追風駒已經跑出了老遠,白泉也不敢跟上去,燕瀛澤策馬趕上白子羽,白子羽正對著遠處的一片湖水出神。
面前碧波蕩漾,身後煙霞滿天,白子羽一身白衣獨立其中,如謫仙般道不盡的風華絕代。燕瀛澤就那麼怔怔的呆望著眼前那個風華絕代之人,一時忘了他還是身處凡世。
白子羽回頭,燕瀛澤在二月的漫天煙霞中笑意溫柔繾綣:「子羽,在想什麼?」
「公主好些了么?」
「不知道,你問她做什麼?」燕瀛澤跳下馬背,白子羽被風吹過的衣角拂過他的左手,他順著衣角牽過了白子羽的右手。白子羽掙了一下,燕瀛澤索性握得更緊,五指用了十分的力氣,深深卡進他的指縫中,二人並肩而立,在料峭的春寒中靜靜望著眼前的湖面。
十里平湖霜滿天,寸寸青絲愁華年,形單影隻望相護,只羨鴛鴦不羨仙。
天地間只余他二人攜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