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愛的旅途2
了?」
「呃、呃……」
燈衣沉默下來。女性也看見燈衣剛才的舉動,現在看到眼前的男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等一下喔。」
女性請路過的男服務生確認廁所。男服務生察看后搖搖頭,女性道謝過後,回到燈衣身邊。
「他說廁所里沒有人。爸爸去上廁所了?」
燈衣嘟著嘴點了點頭,看來是錯過了。照理說,即使走散,旅人也能夠立刻找到她,旅人卻遲遲沒有現身。燈衣並不認為旅人會擱下她自行離去,但仍然覺得不安。
「別擔心,你爸爸應該在附近,只要廣播就會立刻趕來的。」
旅人的眼睛看不看得見廣播聲令人懷疑,但燈衣還是順從地點了點頭。
「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百代燈衣。」
「燈衣?你叫燈衣?百代燈衣。」
女性意味深長地念著燈衣的名字,隨即前往收銀台請店員向園內廣播。廣播播放之後,女性又表示願意陪燈衣等候旅人。
「啊,那條項鏈你一直拿著呢,不買會變小偷喔。」
「可是,錢……」
「你想叫爸爸買?」
嗯。燈衣小聲回答,女性面露苦笑,拿項鏈到收銀台結完帳,又遞給燈衣。燈衣皺起眉頭。
「……爸比說不可以拿陌生人給的東西。」
「沒關係,我只是代墊,待會兒再跟你爸爸拿錢。」
女性說著:「燈衣真懂事呢。」又摸了摸燈衣的頭。
「這個你可以自己戴,也可以送給你重視的人。會帶來幸福的禮物,你不覺得很棒嗎?」
燈衣不住地打量項鏈,彷彿從沒想過要拿來送人——如果送給爸比,他會高興嗎?可是這是女生戴的,該怎麼辦?燈衣如此暗想。
突然,燈衣猛然省悟過來,抬起頭來說道:
「謝謝,多虧大姐姐幫忙。」
「哎呀哎呀,真是個乖孩子。你不用顧慮我,叫阿姨就行了。」
但是燈衣總覺得叫阿姨有點失禮。雖然她當燈衣的阿姨綽綽有餘,但是她看起來年紀並不大。推斷成年人的年齡是件很困難的事。或許只是燈衣太過早熟,才會為了這種事煩惱。
「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性似乎沒料到燈衣會有此一問,愣在原地。
「嗯?」
「啊,沒什麼,抱歉。我的名字叫……」
她猶豫了一瞬間。
「小林,你叫我小林小姐吧!」
*
小林自我介紹之後,燈衣變得多話了些。她們並排坐在餐廳前的長椅,一面等候旅人,一面閑聊。
「小林小姐,你一個人來嗎?」
「嗯,是啊!我很喜歡遊樂園。」
「你坐過雲霄飛車了嗎?」
「那個大型的嗎?那個我不行,太恐怖了。我喜歡悠閑一點的遊樂器材。」
「南瓜馬車呢?你坐過南瓜馬車嗎?」
「啊,那個啊?嗯,那個挺好玩的。」
「就是說嘛!但是爸比卻坐到頭昏眼花!還鬧脾氣,說他不要坐會旋轉的遊樂器材了。」
「哎呀,爸爸真沒用。」
「就是說啊!不過,他就是這一點可愛!」
話題逐漸轉移到父親身上,燈衣變得更加神采飛揚。見了她這副模樣,小林「嗯」了一聲,眯起眼睛。
「燈衣很喜歡爸爸喔?」
「對啊,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爸比了。因為爸比是我唯一的家人。」
「這樣啊……」
小林撇開視線,用淡漠的聲音喃喃說道:
「能夠被燈衣這樣的孩子深愛著,真是當爸爸的人最大的福氣呢。」
過了片刻,燈衣突然起身跑開。「爸比!」燈衣大叫,抓住了前來的旅人的腳。
「真是的,你跑去哪裡了?」
「我才正在奇怪你跑到哪裡去了呢!我好擔心。」
「真的?」
「當然。我差點都哭了。」
正面接受擁抱的燈衣緊緊地抓住旅人的衣服。
「真是的,爸比比我還要孩子氣。」
放下心來后,眼淚險些奪眶而出,燈衣連忙忍住。在小林面前哭哭啼啼,實在太丟臉了,她絕對不哭。
「爸比來之前,都是她在陪我。」
旅人起身,向小林低頭致謝。
「謝謝你照顧小女。」
小林呆愣地看著旅人。燈衣代為介紹:
「這是小林小姐,她是自己一個人來的。」
「是嗎?小林小姐,如果你願意,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燈衣也想向你好好道謝。」
燈衣刻意強調了一個人,心裡在盤算些什麼可想而知。這點小林應該也明白,除非真的覺得很困擾,否則應該會點頭答應。
然而小林卻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旅人看。
「呃……可以請教你貴姓大名嗎?」
「我嗎?我叫日暮旅人。」
「日暮……旅人。」
「你聽過我的名字嗎?小林小姐。」
見到旅人眯起眼睛,小林的表情一陣僵硬。旅人的哀傷眼眸,能將眼中人的心靈化為赤裸,不知不覺間,小林便被其深深震懾住。燈衣從兩人的樣子感受到沉重的氣氛,不禁慌了手腳。
燈衣抓住小林的袖子,用眼神祈求她同行。這個動作有如推手一般,讓小林決定答應。
「不過,我會不會打擾你們?」
「沒關係。和爸比相處的時間多得是,但是小林小姐不一樣,好不容易認識了,今天一天就一起玩吧!」
「真是專制呢。」
「是啊!因為我想一起玩,所以不用跟我們客氣喔!」
對怕生的燈衣而言,這情形相當罕見。她還是頭一次對陽子以外的女性敞開心房。燈衣朝著旅人和小林各伸出一隻手,牽住他們的手。
宛如家人一般。
三人的影子並排搖曳著。
「我想坐旋轉木馬!爸比會怕,都不陪我坐。我要跟小林小姐一起坐!」
「那我就當專職攝影師吧!」
轉要把我拍得可愛一點喔!」
「燈衣哪有不可愛的時候呢?」
小林笑了。旅人對女兒的疼愛實在稱得上無法無天。最愛爸比的女兒和溺愛女兒的父親,人家是情侶曬恩愛I他們卻是父女曬恩愛,教小林看了不禁莞爾。
她們坐完旋轉木馬後,又挑戰各種燈衣想坐的遊樂器材。燈衣總是興奮地開懷大笑,被燈衣拉著四處跑的小林看起來也相當快樂。
旅人用相機拍下了這幅光景,他的眼睛帶著哀傷之色,微微濕潤。
今天,那孩子在笑。
他把這幅畫面也收入心房。
午後時分,燈衣和小林逐一稱霸遊樂器材。
一步步、一步步,慢慢地接近尾聲。
「啊,有鬼屋耶!燈衣。」
面對小林的提議,燈衣肩膀一震,全身僵硬。小林光看這反應便心裡有數,卻故意開口:「來遊樂園怎能不逛鬼屋呢?我覺得鬼屋能和雲霄飛車、摩天輪並列為三大遊樂器材喔!」
「……是嗎?我覺得旋轉木馬比較有遊樂園的味道。」
「可是,每個遊樂園的旋轉木馬都差不多啊!有差異的是這類遊樂器材。再說,要說到遊樂園,還是少不了鬼屋。」
她對依然文風不動的燈衣露出無聲的笑容。
「啊,你是不是會怕啊?」
「才不是!我才不怕呢!那些鬼都是人假扮的!」
「那你幹嘛緊黏著爸比?」
「因為……爸比說他會怕。」
聽了這個借口,旅人露出苦笑。旅人從不覺得這類遊樂設施可怕,因為機關的位置和啟動時機他都看得見,根本嚇不著他。
「是啊!半夜會不敢一個人上廁所,還是別逛鬼屋好了。」
「才不是因為這種理由呢!沒禮貌!」
說歸說,逃過一劫的燈衣還是鬆了口氣。旅人和小林相視而笑。燈衣重振起精神,說道:「我想坐摩天輪!」
「啊,原來你不怕高啊。」
「夠了沒有!我才沒有害怕的東西呢!」
三人一起搭乘摩天輪,觀賞風景。燈衣指著各個建築物,小林逐一回答它們的名稱。小林的表情突然流露出懷念之色。
「這一帶也變了很多呢。」
「你住在外地嗎?」
「嗯……很久沒回來了。幸好今天來了。」
才能見到你。說著,小林摸了摸燈衣的頭髮。
燈衣露出靦腆的笑容,任她撫摸。
天空開始染紅,距離閉園還有些許時間,但是絕大多數的遊客都開始走向大門。每個月的第二、第四個星期六和每季舉辦大型活動的日子,遊樂園會延後閉園時間且施放煙火,每到這類日子,遊客鮮少會在這個時間回家。但是很不巧,今天只是個尋常的星期日。
雖然依依不捨,但該替快樂的時光劃下句點了。
燈衣和小林並排坐在戶外長椅上,旅人則去為三人買飲料。
大概是玩得太累,燈衣的身體往右傾斜,似乎快睡著了。小林把身體靠過去支撐燈衣,燈衣順從地把頭靠到她的身上。
「玩累了吧?沒關係,困了就睡吧!」
燈衣揉著眼睛,搖了搖頭,硬是撐起身子。
「我還不想睡。」
「是嗎?那我們來聊聊天吧。」
小林俯視著自己的腳,旁邊有一雙踩不到地面的小腳交互搖晃著。她的視線沿著縫著花邊的白色襪子逐漸往上移,最後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燈衣的側臉。,
燈衣生了一張漂亮的臉蛋,小林覺得她看起來宛如天使。
「燈衣的媽媽今天留下來看家?」
「媽咪?我沒有媽咪,她在我小時候不見了。」
現在的燈衣也很小,但是小林沒說出口,只是平靜地點了點頭。
「那你一定很寂寞吧?」
燈衣搖了搖頭。
「哦?為什麼?——啊,因為有新媽咪?」
「不是啦!」燈衣賭氣似地嘟起嘴巴。
「因為我有爸比。我有爸比,還有雪路……哎,陽子老師和烏龜也可以勉強算進去啦,所以我不覺得寂寞。」
燈衣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膛。「而且啊!」她以自信滿滿的表情望向小林。
「媽咪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不管在哪裡遇見,我都可以馬上認出來。我知道總有一天一定能見到媽咪,到時候我會主動叫住她。不能見面的時間越長,見面時就越開心。所以,媽咪不在也沒關係,我很期待和她見面。」
「是嗎?……燈衣真堅強。」
「小林小姐,你沒有家人嗎?」
小林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對小孩炫耀自己的不幸無法解決任何問題,只是徒增空虛而已。
「爸比也沒有家人。」
燈衣一臉落寞地說道:
「我有媽咪,但是爸比真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因為有我在,所以他不交女朋友,總是拚命工作。因為有我在,他吃了好多苦。」
不是的。小林很想這麼說,但她不能說,她沒有這麼說的資格。小林輕輕摸了摸燈衣的頭,代替話語。燈衣喃喃說道:
「我想讓爸比幸福。」
小林默默地摸著燈衣的頭,燈衣把頭靠在她的膝上,不久后就睡著了。
宛若算準時間似地,旅人回來了。
「睡著了啊?」
旅人一臉愛憐地凝視著燈衣,活脫是為人父的表情,但是他的臉上同時也有責備小林之色。
「為什麼你在這裡?為什麼你成了這孩子的父親?包括今天的事在內,我有許多問題想問,但是我姑且不問。」
小林喃喃說道,與旅人四目相交。仔細一看,那雙哀傷的眼睛中其實帶著柔和溫暖的色彩。
「我本來很擔心這孩子,現在看來是不用擔心了。她似乎很幸福,我放心了。」
這是小林出自肺腑的話語。
小林輕輕抱起燈衣,和旅人換手。她站起身,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封信,正要遞給旅人——
「……」
卻又放回原處。因為她抬起頭來時,燈衣的睡臉映入了她的視野中,她突然感覺到,別把信交給旅人比較好,打消了主意。旅人滿意地點了點頭。
「如果是會讓燈衣悲傷的內容,我們不需要。」
旅人似乎看穿了一切,但他並未挽留小林,看來他的個性出乎意料地嚴格。
小林笑了。那是捨棄眷戀之後的清爽笑容。
「再見。」
「嗯,再見。」
道別過後,她轉過身去。
她和這對父女不會再見面了。
離開巨蛋樂園,一名身穿褲裝的女性從小林的正面一直線走過來。她橫擋在前方,從懷中取出了警察手冊。
「我是縣警增子警部補,要以違反毒品危害防制條例的罪名拘捕你。」
幾名壯漢隔著一段距離圍住了小林。看來是無路可逃了。
「……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小林燈果,就是你。你以為使用舊姓就能矇混過關嗎?再說,報警的是剛才和你在一起的日暮旅人,他的指認絕對不會出錯。」
增子上了手銬,恨恨地說道:
「我才不會讓你自殺,還有很多事等著你招供,百代燈果。」
燈果含糊地點了點頭,認了命,垂下頭來。
***
這是一個名叫燈果的女人的故事。
為了擺脫父親的束縛,燈果逃離了居住的城市。但是前途茫茫,這又是她首次面臨無依無靠的狀況,內心中非常無助。
她暫且將追蹤實驗品日暮旅人當成目標,朝著西方邁進,循著模糊的記憶,前往日暮旅人父親的老家。
她很快便抵達了目的地,但並未看到最重要的實驗品。事情已過了三年多,要追蹤輾轉流離於各個親戚家的小男孩並不容易。追丟了人,連目的都失去的燈果不知自己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不過,我得活下去。
燈果漠然地想道,再度開始製作毒品。因為這是她唯一的謀生技能。
她以毒品當成見面禮,混入了黑道組織中,知道警察快找上門來了,就立刻移居他處,隱匿蹤跡。她也曾投靠外國來的黑道組織。不斷遊走於組織和組織之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年。
燈果在東北地方都市生活的時間最長。之所以覺得這裡的生活舒適,應該是因為這裡的鄉土民情和她最合得來。她尤其喜愛鄉土料理和當地醸制的酒,幾乎每天晚上都泡在附近的居酒屋。成了常客以後,經營居酒屋的老夫婦把她當親生女兒一樣疼愛,更是讓她捨不得離開。
燈果一直很嚮往寧靜的生活,留在這裡或許可以實現這個心愿。
然而,被通緝的燈果不能長久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至今她仍沒有不和黒道牽扯的謀生方法,想必不久后就得離開此地。
那個男人每次一在居酒匾遇見燈果,便會一屁股往她身旁坐下。
「你看起來很寂寞,今晚我也陪你喝酒吧!你很幸運,遇到我這麼體貼的男人。」
「閃邊去。」
即使燈果冷漠相待,他照樣陪燈果晚酌。他似乎是土木公司的現場作業員,常穿著被混凝土與泥土弄髒的作業服。居酒屋位於工業區,顧客大多從事這一行,但其中最骯髒的就是他。壯碩的體格和下巴的顎裂充滿了令人厭煩的男人味,光看就嫌悶熱,體毛的濃密程度更是超越人類,活像一頭熊。
這個男人總是自顧自地說笑話,自顧自地放聲大笑,相當引人側目。即使燈果不理不睬,旁人還是會誤以為他們兩個是同桌共飮的朋友。
「……你幹嘛一直纏著我?」
「當然是因為你是美女啊!愛上了一個人以後,就會想要多多親近,這是人之常情嘛!哎,你就自認倒霉吧!誰教你長得這麼漂亮?」
這是個難以分辨是玩笑還是真心話的告白。燈果認為是兩者參半。她知道自己的容貌對男人很有吸引力。若非如此,誰會想搭理每晚泡在酒里的母老虎?至於愛上她云云,她根本不相信。
「啊,你懷疑啊?要我說幾次都行。我愛上你了,打從心底愛上你,愛到希望和你結婚的地步。對啊,我們結婚吧!好不好?喂?」
「酒鬼一個,在胡說什麼?」
滿臉通紅、口齒不清的男人說的話有什麼可信度?
「要我說幾次都行!我喜歡你!喜歡你的頹廢和獨來獨往!」
「我對你的品味感到懷疑。」
或許燈果不該這麼說自己,但是換作是她,她絕不會和自己這種人交朋友,更別說是結婚了。和自己在一起,根本沒有絲毫樂趣可言。
然而男人卻每晚重複同樣的話語,不厭其煩。
「我喜歡你!我愛上你了!和我結婚吧!」
男人大步踏入燈果的心房,教燈果難以再把他的話當成醉話,左耳進右耳出。她甚至必須提醒自己是為了見老夫婦才來這間居酒屋的,實在傷腦筋。
離不開這個城市的理由又多了一個。
燈果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提過,但男人得知燈果的生日之後,便買了蛋糕到居酒屋來。
「本來巧克力磚上應該要寫名字的,但是我不知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說你啊,居然一直跟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求婚?」
燈果只覺得傻眼,不過男人從前問起名字時燈果拒答,這也怪不得他。
這麼一提,燈果也不知道男人叫什麼名字。
「我叫百代卓馬,你可以叫我百卓。你也順便改姓百代吧!」
「被『順便』冠夫姓,我可受不了。」
老闆體貼地用白色奶油在巧克力磚上寫上「燈果」。卓馬突然用嘶吼的聲音唱起生日快樂歌,常客們也跟著一起高歌。事出突然,燈果愣在原地。歌唱完了、掌聲停止后,她仍無法動彈。
「生日快樂!雖然我不知道你幾歲了,但是我很感謝你來到這個世上。多虧了你出生,我才能認識你。」
豪邁粗擴的男人用著與他完全不相符的溫柔聲音說道:
「生日快樂,燈果。」
這大概是——
燈果打從出生以來,頭一次因極度的喜悅而哭泣。
十歲的生日,被翻倒的餐桌,噁心的手,冷笑的父親。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
過去,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句話。
和百代卓馬相識,過了一年。
他每晚都向燈果求婚,也曾邀她約會好幾次(一般情況應該是先約會再求婚才對),但燈果一直頑固地拒絕。即使她的心被卓馬打動,不過他們是不同世界的人,卓馬如果得知燈果的本性,一定會幻滅的。
或許燈果在這個城市待得太久了。就生意方面而言,警察的取締也越來越嚴,不適合她繼續居住,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某種黑暗的情感驅策著燈果。既然要走,不如把一切告訴那個男人吧!我要親眼看他驚訝、錯愕並且幻滅的模樣。
她想傷害卓馬,也想深深地傷害自己。
因為她不想有所留戀。
在初次約會時,燈果對樂不可支的卓馬道出了自己的身世。
父親逼她賣淫的事,販毒維持生計的事,和黑道勾結、做了許多慘無人道的事,所有一切。「什麼跟什麼啊!別鬧了,混帳!原來你總是那麼陰沉,是因為這些緣故?媽的!」
卓馬勃然大怒,燈果目瞪口呆。
「為什麼我當時不在你身邊?如果我早點認識你,才不會讓你受苦!我一定會保護你!」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說的話毫無邏輯可言?」
「哪裡沒邏輯了?你聽好,我愛上了你!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認識你,我都一定會愛上你!如果我早點認識你,就可以保護你了!」
這個男人才不管邏輯通不通。說穿了,他無法接受已經結束的過去以及仍在持續的現實。淚水微微流出。她居然還有所期待,真是傻瓜。
燈果背過臉,吸了吸鼻子。「喂!」卓馬倏然靠近。
「所以我要從現在開始保護你!現在我知道原因,就可以保護你了!燈果!」
「啊?咦?」
卓馬突然抱住燈果。男人的手,讓她想起父親的男人氣味。燈果發出小小的尖叫聲,伸出雙手推開卓馬,但卓馬文風不動。他按住燈果的頭,望著她的眼睛。
「別怕!我不會傷害你!我的大嗓門和可怕長相都是天生的,沒辦法!你要想辦法適應!」
瞧他說得理直氣壯。不過,這也是在暗示燈果若不改變,便無法解決問題。卓馬攤開雙手,隨時等著燈果踏入心房。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要我說幾次都行!我喜歡你!」
卓馬宛如生氣似地吼叫著。他的額頭上浮現血管,眼角也帶著淚水。
那是發自內心的吶喊。
「我喜歡你,留在我身邊!」
「————!」
聽了如此一廂情願的話語卻覺得高興,是不是很奇怪?
他的目的不是身體或毒品,他想要的只有燈果。
我喜歡你——基於如此單純的理由而需要燈果。
「……你願意等到我適應為止嗎?」
「我不等,你慢慢適應吧!先結婚再說。」
「別用這種話來打發女人的夢想,豬頭。」
不過,這已經足以成為充分的動力。
數星期後,燈果成了「百代燈果」。
燈果和卓馬生了個女孩,從燈果的名字中取了一字,命名為「燈衣」。對著生產後首次抱入懷中的燈衣,燈果說了聲:「謝謝。」
謝謝你來到這個世上。
能夠見到你,我的人生就有意義了。
「……」
「怎麼了?」
卓馬詢問產後在病房中靜養的燈果。他總是能夠迅速察覺燈果心中的微妙變化,尤其是在她的心靈朝向負面動搖的時候。他的關懷讓燈果感到安心。
「從前我曾對一個小男孩做了很殘酷的事。那個孩子現在人在哪裡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的人生一定很不幸。我犯下了大錯。」
在成了母親之後,她總算理解生命的寶貴及人生的重大。
她毀了日暮旅人的人生。
這不是道歉就能了事的。
「去道歉吧。找出那個孩子,向他道歉。如果你毀了他的人生,就用一輩子向他道歉。雖然這樣無法消除彼此的恩怨,但有錯就該道歉。別擔心,我也會陪著你,一起用一輩子向他道歉。」
燈果點了點頭。
能夠認識卓馬真好。她幸福得甚至有種罪惡感。
燈果終於獲得了真正的「家人」。
然而,幸福持續不到三年。
當卓馬開車載著全家人一同出遊時,對向車道有輛酒駕車的半邊車身越了線,與駕駛座正面對撞。坐在後座的燈果和燈衣只受到輕傷,但駕駛的卓馬卻內臓破裂,當場死亡。
失去摯愛的打擊太大,令燈果茫然無措。
電視台連日播報車禍新聞,消滅酒駕的聲浪高漲,不只肇事者,連受害者的真實姓名都被大肆報導。在燈果尚未發覺前,她的名字已傳遍全國,而她更料想不到這將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那,便是不幸的開端。
有人打了通電話到百代家,來電者自稱熊谷。燈果聽過他,這個男人在日暮旅人被綁當年殺了一個名叫山田快正的男人,之後被捕。燈果也隱約知道綁架日暮旅人和殺害山田快正兩件事背後有所牽連。
『人家看到新聞了。「燈果」這個名字很少見,人家一下子就認出是組裡的專屬制毒師。你逃得還真遠啊!』
「現在找我幹嘛?我和鳥羽組已經沒有關係了。」
『哎呀,那正好。人家想跟你討個東西。以前不是對日暮旅人用過某種毒品嗎?叫做「喪失」,挺有名的。那是你做的吧?』
「……的確是我做的,但是我手邊已經沒有了。我全送給那個幫忙綁架的男人了。」
『啊?你手邊沒有?糟透了。那個男人是誰?』
「……不知道。我不記得他的名字,再說他用的八成是假名……我猜他應該是警察吧?從他的話中聽得出來。」
思索時的沉默隔著電話飄蕩著。燈果握緊話筒。
「問夠了吧?這件事已經和我沒關係了。」
『等等。其實用不著找他,直接叫你重做比較快。』
「什麼?」
『你得養孩子,很辛苦吧?人家讓你做生意,你就回來吧!還是人家去接你好了?明天一早就去找你喔。』
「等、等等!等一下!我已經金盆洗手————」
熊谷徑自掛斷了電話。燈果覺得眼前發黑。
如熊谷所言,卓馬過世之後,生活便無以為繼。要養育燈衣,她只能重操舊業。但是,走回卓馬助她脫身的老路,就等於是背叛卓馬,讓她痛苦萬分,即使這是僅剩的謀生手段也一樣。
她想起卓馬的父母曾說過想收養燈衣。反對兒子與燈果結婚的公婆會想把兒子的骨肉留在身邊也是理所當然。要養育燈衣,需要的是一個安定的環境,現在的燈果無法給燈衣這種環境。媽咪。燈衣攀著燈果的腳。聽到燈衣的聲音,燈果下了決斷。
「燈衣,媽咪得暫時和你分開。不過,媽咪一定會回來的……!」
首先得逃離熊谷的魔掌。先躲起來,等到風頭過去,在外地做好準備后,再來接燈衣。對燈果而言,卓馬彷彿就活在懷裡的燈衣體內,令她難分難捨。但為了這孩子好,她只能這麼做。
隔天,燈果帶著燈衣去找公婆。她強調自己日後一定會來接燈衣,但公婆卻露出不悅的表情。即使只是一時,但公婆無法信任不說明理由便擱下女兒的燈果。對他們而言,燈果是奪走兒子的女人,這樣的罪惡感令燈果無地自容。
燈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後她並未退租,而是將這裡當成存放私人物品的倉庫。當她為了籌錢而回到公寓時,不禁啞然無語。屋裡彷彿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亂七八糟。從前製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個也不剩,毒品調製配方和燈果保留下來的「喪失」也不例外。竊賊宛如事先知道燈果是制毒師才找上門來似的。
「……難道是熊谷?」
他已經找到這裡來了?領悟這件事的瞬間,燈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變得多麼凄慘?但是她不能去確認。她必須立刻離開這個城市——
不幸仍舊持續。
由於燈果身為制毒師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處都有黑道或犯罪組織盯上她,她只能隱藏起行蹤,流浪於每個城市之間。在遠離和卓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後,燈果好不容易定居下來,找了份普通的工作。當時已經過了一年,燈果寫了封信給公婆,通知他們自己將去接回燈衣。
然而,燈果遲遲未收到迴音,她感到不安,連忙前往公婆家。
「燈衣不在這裡。前一陣子,有個叫熊谷的男人把她帶走了。都是你害的,你這個搶走我兒子和孫女的掃把星!」
燈果跪倒在地。想討回燈衣,只剩重操舊業一途。她作夢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公公猶如落井下石一般,繼續說道:
「最近有個自稱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門來鬼吼鬼叫,說要見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訴他,打發他走了。哼!那個男人活像遊民一樣,身為他女兒的你也是個賤人。快滾!在你找回燈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燈果被掃地出門,不知所措。
只要能找回燈衣,什麼事她都肯做,什麼事她都能做。但是問題在於父親。
父親又追來了,他到底要糾纏到幾時才肯罷休?好不容易獲得的環境又泡湯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為什麼?
這種事要持續到什麼時候?
為何不讓它結束呢?
「……是啊!其實很簡單嘛!」
燈果搖搖晃晃地邁開腳步。
空虛的視線四處游移,燈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著——
「燈果,是燈果嗎?我好想你!你變得好漂亮!」
骯髒運遢的父親口中發出下流的笑聲,吐著帶有濃烈酒臭味的氣息。
燈果帶著宛如面具般的表情,開口說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過新聞得知熊谷被捕后,我來到了燈衣居住的城市。
燈衣的監護人雪路雅彥正如傳聞中的一般,是個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顧問的兒子,舉手投足間隱約散發著一股高雅,看起來並不是個秉也惡劣的人。
燈衣也在場,她走在雪路雅彥身旁,正在說話,並不時露出笑容,看起來活潑又健康。即使擦身而過,那孩子依然沒發現我,我早就有心理準備了,並未因此受傷。傷害她的是我,丟下她消失無蹤的是我。擦身而過時,我從那孩子的口中聽見了「爸比」這個字眼,看來似乎有身代父職的人陪在她身邊,或許也有身代母職的人陪著她。
那孩子在笑。
我現在出面,是否只會奪走她的笑容?
我已經成不了好媽媽,已經沒有資格待在她身旁了。
為了她著想,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
「——你說得沒錯,百代燈果的包包里的書信是遺書,上頭還註明要不要念給燈衣聽,由雪路雅彥決定。別開玩笑了!她以為孩子聽了遺書內容會開心嗎?她從沒想過燈衣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在等待母親回來嗎?」
增子難得如此激動,旅人遞了條手帕給她。
增子一臉不快地撇開臉。
「我沒哭,別誤會。這麼輕易對嫌疑人產生移情作用,哪幹得了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聲響起,但旅人什麼話也沒說。
在警署的小會議室中,增子說明了百代燈果所經歷的一切,內容是來自於百代燈果的自白。
想當然耳,增子聽完自白內容,才知道燈果是當初綁架旅人的綁匪。
「你真的不知道?」
「對。不過,在遊樂園見面時,從她的反應,我就隱約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氣味,從前又和鳥羽組有關聯,我想應該八九不離十。」
想必燈果是覺得自己一輩子都離不開那個世界,灰心喪志。見了健康長大的燈衣,又害怕自己過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認為自己不在人世比較好,才決心自殺。
「她的自白中有個部分很含糊,就是關於她父親的部分。她說她和糾纏不休的父親攤牌了,但是我總覺得不對勁。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後,或許……」
百代燈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面容天差地遠。認識百代燈果的人見了她現在的長相,應該不會察覺是同一個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只有一個。
「……我們沒收到發現她父親屍體的報告,不過,目前警方也沒有足夠的驗屍官來一一檢驗遊民的屍體。」
這只是臆測,真相只有百代燈果知道。
「最後想看看女兒開心玩耍的模樣——雪路雅彥怎麼會接受這麼荒唐的要求?如果他當時就制止她,根本不必這麼費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見燈衣以後,會打消尋死的念頭。雪路向來不干涉別人的私事,雖然他很雞婆,但是他不會越線。」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為日暮旅人能看穿別人的感情。」
「燈果小姐的死意始終很堅定,所以我只好聯絡你,才能阻止她。」
這就是事情的經過。
百代燈果目前安置於拘留所中,不久后便會送往檢察廳,待起訴之後即會開庭審判。
「她持有販賣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販毒,或許可以酌情減刑,大概會判個七、八年吧!她這個案子最大的問題,就是販毒期間過長。」
這番話顯然在擔心百代燈果。說完之後,增子才察覺,不快地皺起眉頭,改變話題掩飾:
「對了,你來幹嘛?之前我不是說過,百代燈果的事等雪路雅彥也在場時再一併說明嗎?」
增子的確說過,但她還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說明,果然是個濫好人。她應該也會另行再向雪路說明吧!
旅人說出前來警署的真正理由。
「請把這個交給百代燈果小姐。這是燈衣送的禮物。」
「燈衣?……我可以檢查一下嗎?」
增子接過禮物,看了以後,不禁屏住呼吸。
這回,她接下旅人遞出的手帕了。
*
增子堇警部補前來拘留所。她是逮捕燈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職員,進入室內。
「這是給你的探監禮,收下吧!」
「……」
增子遞出的是個相當大的牛皮紙袋。燈果皺起眉頭來,她想不出有誰會送她禮物,也猜不出牛皮紙袋裡裝的是什麼。
「……是誰送我的?」
增子沒回答,只是露出了又似生氣又似困擾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錯覺,只見她的眼睛微微泛紅。增子將東西交給燈果之後,便離去了。
四下無人,燈果戰戰兢兢地打開牛皮紙袋。裡頭只有一張紙,是圖畫紙,鮮艷的色彩躍然於紙上。
標題是「媽咪」,是張肖像畫。
「……………………」
「媽咪」身旁有個小女孩,和她手牽著手,笑容洋溢。那是個穿著紅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繪的大圓圈應該是摩天輪,南瓜馬車和雲霄飛車圍繞著兩人。
「燈衣…………!」
那是在遊樂園牽手玩耍的回憶。我們去坐那個!燈果想起拉著自己的手、面露無邪笑容的燈衣。燈果改變了容貌、改變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發現她是母親。
媽咪的長相我記得很清楚,不管在哪裡遇見,我都可以馬上認出來。
「————!」
或許這不是可以用道理解釋的。燈果也一樣,即使燈衣改變了容貌、改變了姓名,她也有自信認出燈衣。因為那孩子的體內流著卓馬的血,她深愛的那個人依然活著。
她絕不會錯認。
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燈衣……嗚嗚嗚……」
淚水滴落到肖像畫上。模糊的視野中,圖畫宛若照片一般,映出了昔日的一家人。卓馬和燈果,以及夾在兩人之間微笑的燈衣。
幸福的笑容。
那正是在遊樂園裡見到的笑容。
燈衣靜靜地眺望著庭院,前來接送小孩的家長把庭院里弄得沸沸揚揚。
她的眼睛在尋找什麼呢?知道燈衣家庭背景的保育員們都擅自做了解釋——她在思念媽媽。陽子代表眾人,對燈衣說道:
「今天是旅人先生來接你吧?」
燈衣大大地點了頭。我好期待喔!她露出艷麗的微笑。
過了不久,旅人現身,陽子呼喚他:「這邊。」看見接送者已經到場,燈衣迅速地收拾物品,準備回家。她從幼稚園指定的書包中拿出了一條項鏈戴上。
「哎呀?燈衣,今天打扮得這麼漂亮啊?那是哪裡來的?」
「很棒吧?這種寶石叫石榴石,會帶來愛和幸福,是媽咪送我的!」
燈衣對吃驚的陽子眨了眨眼,精神奕奕地拔起腿疾奔。
小小的胸口前,心型項鏈不斷閃爍搖晃。
(終)
事情辦完,正要離開警署的小會議室時——
增子叫住了旅人。
「等等,百代燈果有話要我轉達給你。」
她從桌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張摺疊的紙,攤了開來。
「我用念的——『對不起,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你的眼睛和體質無法治癒,今後恐怕會更加惡化。我毀了你的人生,再怎麼做也無法彌補。雖然知道會造成你的困擾,我還是要說:對不起。今後我也會不斷地向你道歉。』
這是她本人口述,我寫下來的。怎麼辦?」
旅人點了點頭,從增子手中接過信紙。
他的臉上不見動搖之色。
「……她說你無法治癒。」
「我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失去的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除非重新創造。但那只有神才做得到。」
將五感全封入視覺中,這代表著視覺變得發達:彌補了其他五感。視覺以外的感覺全沒了,永遠消失了。
聞到「喪失」的氣味、聽見陽子的聲音,都只是人體回想起過去的感覺而已。人們稱這種情形為錯覺。
到頭來,只是大腦將眼睛捕捉到的事物做了符合自己心愿的解釋。
失去的無法追回。
所以必須珍惜現在擁有的事物。
「沒什麼好道歉的。我為了失去雙親而悲傷,但是並未因為失去感覺而絕望。能夠看到常人看不見的事物,是種難能可貴的奇迹。」
再見。旅人轉過身去,看在增子眼中,他的身影顯得十分脆弱。
增子忍不住叫住旅人。旅人再度回頭,筆直地凝視著她。曾幾何時之間,那雙哀傷的眼眸連色彩都失去了。
增子忍不住詢問:
「……你現在能看多遠?」
旅人露出了安詳的表情。
「別擔心。只要有『愛』,這雙眼睛就能映出世界。」
旅人離開會議室,留下了增子一個人。增子啼笑皆非地聳了聳肩。「只要有愛?——這個男人還是一樣肉麻。」
事實如何,只有旅人本人才知道。或許他的眼睛已經瀕臨極限,不過——
只要有愛,的確不用擔心。
他的身邊,向來充滿了許多「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