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任鳥飛
驚蟄之後,時光如白駒過隙,日升月落,初夏微風卷著稻花香,碧波上泛著荷花香。日晒也愈發熱烈,行走在官道時,蟬鳴吵得人心煩意亂。
走著走著,夏天也盡了,道路兩旁的濃綠樹蔭染上霜色,地面一片接一片覆蓋上枯葉。
春種秋收,夏長冬藏。
仇四嬸兒,姬朝安,小槐樹。
一老一幼一兔,在湘州集玉鎮下了鯨船后,先往東,再南行,如今又轉向西行,幾乎走遍小半個有羽疆域。
姬朝安離了洛京,便如鳥飛長空,再不必有所顧慮,對所到各地的名產美食如數家珍。
冰州雲台山的岩羊、谷州落霞鎮的三尺鯛、兗州彰河一個三斤重的大青蟹……
此外還有洋嶺縣毛街左邊牌樓下的老楊烤羊、余州府雞毛里某個巷子里賣的家傳肉餅、熱鬧集市中不起眼角落支著的麵攤兼營的四喜湯圓……
有些剛剛開張,有些尚未開張,有些則已傳承百年,並將在未來百年繼續傳承下去。
前世高槐領著他吃過美食的地方,如今他領著小槐樹一一造訪。
他一個小孩,從哪裡得知這許多藏在犄角旮旯的小吃?
仇四嬸兒不懂問,小槐樹顧不上問,只覺每日比過節還要快活。他雖然在持國公府躲躲藏藏過了十來年,並沒有過過什麼正經節日,卻也旁觀了許多。
逢年過節時,府中的僕從們總比平常笑得多,穿著嶄新的衣裙,見面未語先笑,滿口的吉祥話,就連他偷東西吃都比平日里容易,吃的也比平日里好。
他那分明比自己晚出生的弟弟,名義上的兄長高耀,則被眾星拱月一樣圍著,僕人們流水樣送來各色精巧寶物、珍饈佳肴,卻俱被高耀發脾氣扔了出去,打翻的打翻、砸爛的砸爛。周圍人駭得大氣不敢喘。
小槐樹曾經去高耀院子里偷吃,打翻的魚肉是自北海加急運來上品靈魚做的湯,不僅滋味鮮美無比,而且蘊含的靈氣極為充沛。只可惜好滋味的湯汁都滲進了泥里,他將魚肉吃得乾淨,全身血肉神魂都得到蘊養。
他還在高耀院子里撿到過一顆紅如血的寶石、一顆綠得彷彿深潭水滴凝固的綠寶石、幾顆渾圓閃亮的珍珠、幾塊裂開的玉片之類寶貝,俱是高耀發脾氣時扔出去砸壞的零碎。
珠光寶氣迷兔眼,雖然不能吃不能用,小槐樹依然愛若珍寶,將它們藏在自己的窩裡,有空了就翻出來,用爪子扒拉著玩。
在小槐樹幼時,高耀的院子在他眼裡便是每年固定開啟幾次的尋寶秘境。
後來年歲漸長,小槐樹從僕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便再也不去高耀院子里撿寶貝了。
高耀也愈發城府深沉,發脾氣亂砸東西的時候也漸漸少了。
不過小槐樹又愛上另一項挑戰,便是去高耀的小廚房裡偷東西吃。
小世子的廚房戒備森嚴,偷一次不容易,往往埋伏兩三日都難以尋到機會,故而每成功一次,他都格外興高采烈。
只是……如今小槐樹才知道,原來過節還能這樣快活、這樣輕鬆、這樣無憂無慮。
他每日里做得最多的事,便是挪著胖胖的身子跳到姬朝安腿上,兩眼閃亮亮地盯著小童吱吱亂叫。
他問的是:「今天早餐吃什麼?午膳吃什麼?晚膳吃什麼?明天吃什麼?」
姬朝安腿被壓得疼,默默將兔子抱到一邊椅子上放著。仇四嬸兒走了進來,將去煙波閣取來的信交給姬朝安,再把晾乾的衣裳放到一邊榻上整理摺疊,她瞅了眼兔子,嘆道:「少爺,最近兔子是不是太肥了?」
姬朝安神色沉痛地低頭看著,只覺肩膀也隱隱作痛,忍不住捶了兩下,緩緩點頭,「背不動了,往後自己走。」
才撿回來時,小得一個巴掌能托住,藏在衣襟里,旁人甚至看不出來。
如今卻比枕頭還大,團團地趴在座椅上,像個奢侈的灰毛厚坐墊。
小槐樹如遭雷擊,下意識吱!地叫了起來。
所謂樂極生悲,莫過於此。
姬朝安摸摸兔頭,嘆道:「你變人究竟有什麼規律,想要變時卻毫無辦法。也不知道原七究竟什麼時候能找到人。」
他們出來已經半年多,原七寫信來全是例行公事的彙報,並沒有任何線索。
在岷州也住了十來日了,姬朝安早已見過麻致雲。
他開了酒樓,成了親,搖身一變成了年少有為的酒樓東家。
姬朝安並沒有直接同他會面,而是暗地裡觀察了幾日,才尋到機會,領著仇四嬸兒偷偷潛入麻致雲府中。
麻致雲約莫是做賊心虛,府中防禦示警的符陣疊了一層又一層,然而姬朝安前世浸淫此道,就連後來有羽官家的王宮符陣也都被他改進過幾次,眼下這些形同小兒過家家酒的擺設,輕易就被他看穿,這邊牆頂的磚塊換個位置,那邊亭子的瓦片調一下次序,順利地穿過警戒線,進入麻致雲的卧室中。
麻致雲摟著愛妾睡得正香,突然就被一耳光抽醒,發覺自己被捆得嚴嚴實實,比端午的粽子還規整。
他眼睛蒙著布條,頭上還罩著個布袋子,眼前漆黑,只覺得被一雙有力的手拖著走,嘴裡也塞著東西,發不出聲音來。
他心中驚恐無比,旋即又被人隔著袋子抓住了頭髮,拎得半跪半坐起來。
一個刻板的女子嗓音說道:「我問,你答,若說多餘的話,馬上廢了你。」
那女子說話語調十分奇怪,勻速又冷漠,聽不出任何情緒來,反倒令人愈發恐懼。
麻致雲嗚嗚出聲,拚命點頭。
等嘴裡的布條被抽出,他立刻大喊:「快來人!」
旋即□□炸開劇痛,麻致雲兩眼翻白,發出變了調的尖叫,身子蜷成了一團倒下。
姬朝安在一旁顫抖著伸手,卻已經來不及阻止。仇四嬸兒這一腳又狠又准,正正地踢到麻致雲要害,搞不好真就從此廢了。
他抽口氣,彷彿自己要害也跟著隱隱作痛,下意識退開半步,抽出一張紙,示意仇四嬸兒接著問。
仇四嬸兒與他事前演練過幾次,接著微弱燭火認清了紙上的提示,又重新一把提起那青年,沉聲道:「麻致雲,你從洛京逃到岩風城,究竟是被誰收買?」
麻致雲體格適中,此時被拎在仇四嬸兒手中,卻跟小雞仔差不了多少,哆哆嗦嗦地全招了。
只是免不了多挨幾腳,不多時柴房裡便泛起混雜血腥的惡臭。
答案卻頗有點出乎意料。
最初收買他,讓他慫恿姬柳接下新書送印的,是錢富。
後來姬柳被捕、下獄,攀扯出更多書商,事情鬧大之後,錢富就不見蹤影,反倒是一個叫李通的人同他聯絡上,花大價錢封他的口,要他遠遠地離開洛京。
麻致雲剛開始不過被蠅頭小利所惑,心道無非是被罰款、關門幾日。卻料不到最後搞出人命來,終日惶惶,待李通一說,自然嚇得滿口應允,當即打點行李就跑了。
錢富看似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小混混,實則一直都在幫誠意伯府王夫人跑腿辦事。這還是上一世姬朝安進了伯府,被姬朝甯整了幾次后才知道的。
而李通卻是青藤書局的管事。
這兩方無論如何也扯不上干係。
恐怕王夫人是螳螂捕蟬,不知出於何種心思要噁心一下姬柳做的局,卻被青藤書局——抑或是青藤書局頭上的范王后給黃雀在後地利用了。
姬朝安二人審問完畢,將麻致雲扔在原地便撤退了。等屏蔽聲響、光線的符陣失效后,驚慌失措的麻府眾人才在柴房裡尋到了老爺,他兩眼發直,褲腿上染滿血跡。夫人慌得忙請了大夫來救治,命是保住了,然而從此後算半個廢人,換身衣服就能直接進宮當太監。
麻致雲又恨又怕,卻被嚇破了膽,不敢去尋仇,沒幾個月愈發形銷骨立,瘦得不成型,脾氣也日益乖戾,對妻妾下人動輒打罵。
妻子受不住煎熬,夥同管家偷賣了酒樓、遣散了僕人,對外只說要回老家靜養,帶著麻致雲不知所蹤。
姬朝安在仇人名單里加上李通與錢富的名字,之後就不再關注麻致雲的消息。他雖然出賣東主行為卑劣,到底沒有存著取人性命的心思,況且仇四嬸兒那幾腳踢下去,尋來神醫也治不好了,也算是報應。
然而,王夫人又是出於什麼理由,竟要陷害永城書鋪?彼時他父親同誠意伯姬松交好,只是事發后姬松為避嫌,方才往來得少了。兩家又是親戚,又和氣交好,王夫人究竟哪裡看不慣?
姬朝安往桌上一趴,低聲嘆息。
此事越查雖然知道得越多,卻反而越是一頭霧水。他索性扔在一邊不管,開始拆看信件。
最先拆的是崔復寄來的,附著最新一期的青報。
上頭提到有鱗國大使過來,談的是朝陽學宮要開啟招收學生的事。朝陽學宮乃四靈之國首屈一指的大學宮,人才輩出,佼佼者眾,堪比人族的青鹿學宮,是以其餘三靈國皆有留學名額,會將最好的學子派過來。
范王后仍被禁足,暫時並無人尋永城書鋪麻煩。
另外便是千歲山的慘案,幾個月追查全無頭緒,九律司被接連攻訐譴責無能,如今范丞相提議要將此案轉給秉燭司。
九律司由大王子監管,秉燭司的指揮使卻是范偕——范丞相嫡親的兒子。
若是九律司查不出的案子,被洞明使查出來了,簡直顏面不存。九律司自然不肯,如此一來雙方爭執不休,一時間竟都顧不上查案。
姬朝安倒不驚訝,有羽朝堂若不是腐朽至此,高槐如何能輕易顛覆王權?
他只是萬萬想不到,那日他上山尋寶,在他不知情時,千歲山竟發生過這樣的慘案。每每想起都只覺慶幸與后怕:「……竟死了個精光,也不知鳩五家惹了什麼強敵,有多少深仇大恨,竟有這等手段。萬幸我避開了,否則……恐怕不死也要脫層皮。」
小槐樹聽他念叨,咚地跳上了桌子,一臉嚴肅地點頭贊同,跟著叫道:「吱!」
姬朝安領他的情,又摸摸兔頭道:「好,我下次再不敢孤身涉險,一定帶上你。」
再看其餘消息,倒沒什麼值得關注。
第二封信是堂兄寄來的,照例嘮叨教訓,同樣無甚可關注。
第三封信便是原七寄來的了。
姬朝安愈發意興闌珊,捏著信封扇了扇,嘆道:「若是有什麼好消息,我就請你們吃岷州全牛宴。」
小槐樹立馬豎起耳朵瞪圓眼,緊張得全身炸成毛球,用前爪扒拉著姬朝安的手臂,示意他快點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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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樹:馬丹突然嫉妒我自己。
小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