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9章 皇上駕到
甄涼今日做的是一道蒸魚。
魚味鮮美,但即便養在再乾淨的水裡,也免不了有一點腥味。多數廚師料理時,會選擇用重料掩去腥味,但這樣一來,魚肉本身的味道也被遮蓋住了。所以清蒸魚要做好,並不容易。
桓羿的嘴自然是很挑的,但今日這條魚,也不知道是去了心事胃口好,還是的確做得不錯,他竟沒有嘗到半點腥味,口感雖然微酸,但卻反而更顯爽口。
他別的菜沒怎麼碰,這條魚卻是乾乾淨淨,只剩了一個骨架。
成總管看到小喜子端出來的食案,不由想,難怪甄女史才來了不幾日,就得了殿下信任,這份手藝也確實難得。
單為這個,所有和光殿的人,都該謝她。
甄涼已經回去烤月餅了。其實從本心來說,她並不願意這個時候的桓羿親身涉險,去試探各方的反應。可是甄涼很清楚,雖然桓羿相信了她的話,但不是親眼所見的事,心裡終究還是會有疑惑的。要他跟至親反目,至少要先讓他看清楚桓衍的真面目。
所以這一次試探,勢在必行。
她炒了一下午的餡料,第二日又烤了一整天的月餅,保證宮中每個宮殿、每一位主人那裡都能送到。
忍冬和半夏用蘆葦編的帶蓋小籃子將各種口味的月餅分揀出來裝好,又加了幾色點心,挨個宮殿送去。這算是節禮,又是桓羿回京之後頭一回送,正所謂禮多人不怪,就算平日里沒什麼走動,人家也不會推拒,反而會回贈一些蔬果時鮮。
其中有一籃子蘑菇實在好,甄涼便留下來,做了一道鮮美至極的蘑菇湯。那一餐,桓羿就著湯,竟吃了兩小碗米飯,喜得成總管竟然親自來謝她。
道桓羿沒有發話,甄涼便依舊不去廚房,繼續在池塘邊燒起炭火做飯。每每隔窗聞到外面那股紅塵煙火的滋味,桓羿就覺得自己心裡那些無法排遣的憤懣與怒氣,都在一點點抽離。
他還活著,一切就都還有希望。無論真相如何,他終究會調查清楚。如果真如甄涼所說的那樣,那他也絕不會放過自己的仇人。但是如今對方佔盡優勢,他卻一無所有,想要復仇,就必須要蟄伏起來。
勾踐能卧薪嘗膽,他桓羿又為何不能?
桓羿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中秋節也轉瞬即至。
這日一早,帝后的賞賜就送到了和光殿,另外來的還有一道旨意,本來中秋佳節,理應闔家團聚,但念他身體不適,恐怕難以支應,因此晚上的宴會就不叫他出席了,囑咐他好生休息,早日養好身體。
桓羿謝了旨,親自捧著自己前幾日抄的經書前往奉先殿,供在先帝和宸妃靈前。
去鳳京之前,回京城之後,他其實都沒有來過這裡。因為潛意識裡,依舊不願意接受自己已經被徹底拋棄的現實。但從今日起,桓羿要正視這一切。
下半晌,桓羿午睡剛醒,就聽得外頭一陣喧鬧,沒一會兒,清道的小太監就進了院子,成總管慌慌張張進來扶他起床,「皇上駕到,殿下得快些起來迎駕。」
桓羿目光閃了閃,笑著應了。然而動作卻是不慌不忙,成總管在旁邊急得團團轉,恨不得自己生出幾隻手來幫他更衣束髮。
然而他終究只有兩隻手,所以皇帝走進屋時,桓羿才剛穿好外衣,正在系腰帶。
見到他,桓羿連忙推開成總管,幾步走過來要行禮。桓衍同樣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他,「皇弟何須多禮?知道你身子不好,朕緊趕慢趕,還是叫人把你吵起來了。」
他說著,湊近了去看桓羿的面色,「皇弟瞧著,氣色倒是好了許多。」
「是。」成總管在一旁道,「多虧了皇後娘娘賜下的那位甄女史。她除了寫得一手好字,竟也精擅廚藝。殿下原本食不下咽,由她巧手調理,如今已經能進食了。可見都說葯補不如食補,這話實在有道理。」
「正是,臣弟憊懶,至今還未面謝過皇嫂,實在慚愧。」桓羿也微笑道。
「竟是如此?你身邊有可靠的人照料,那朕也能放心了。」桓衍鬆開手,後退了一步,「不必拘禮,坐下吧。身體雖然好些了,但還是要繼續休養,去了這病根。你年紀輕輕,不可疏忽。」
桓羿正容應了,才回到床上坐下,但脊背依舊挺直。
他生得面如冠玉,蕭蕭肅肅、爽朗清舉,更兼面有病態、寬袍大袖,又增了幾分魏晉公子的氣度。桓衍看了幾眼,又笑著道,「三年未見,皇弟已經出落成這般出色的青年了。等你身子好了,你的終身大事也該提起來了,不可再耽擱。」
「皇兄,我如今無意於這些事。」桓羿低聲道。
桓衍不贊同道,「胡鬧,為皇家開枝散葉,乃是第一要緊之事,可不能再耽擱了。等成了家,嬌妻在側,想來你也就不至於為舊事傷懷。父皇和宸妃娘娘在天有靈,也可安心了。」
桓羿聞言,面露落寞之色。桓衍似乎也不忍心再說他,便轉開話題道,「對了,朕想起來,前幾日聽皇后說,皇弟送的中秋節禮中,幾枚月餅又好吃又好看,比內府做的還好些,莫非也是出自那位甄女史之手?」
「確實如此。」桓羿道,「我如今身無長物,也就只能給皇兄和皇嫂送幾樣點心。」
「這樣說來,倒是個心靈手巧之人,朕卻不得不見一見了。」桓衍道,「還要謝她,將皇弟照料得這樣好。」
成總管聞言,連忙退出去請人。
桓衍和桓羿又說了幾句家常話,甄涼便從外面走了進來。她身上還是一襲青色的宮裝,沒有任何多餘的花樣,頭髮是梳起來的,用兩隻銀簪別住,整個人看上去素凈極了,低眉順眼,安安靜靜地福身行禮。
「竟然這樣年輕?」桓衍頗為意外。
雖然以姿色而論,甄涼並不算出眾,但這種溫柔如水的女子,他的後宮里確實沒有,不由生了幾分興趣,「你今年幾歲?」
甄涼低頭回道,「十五歲。」
「十五歲的女官,這也算是奇觀了。」桓衍笑道,「聽說你既會寫字,又能做菜,年紀輕輕,怎麼學得這些手藝的?」
桓羿察覺到他這種興趣,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甄涼沉靜地回答,「回陛下的話,臣女七歲時母親去世,十歲父親也故去了,原本議了親,前些年未婚夫也歿了。守了七八年的孝,沒有別的事可做,唯有多學點東西打發時間罷了。」
桓衍聽她說得這樣苦情,原本激起來的興趣頓時沒了。
似甄涼這樣的身份,在民間恐怕早就傳了不知多少風言風語,說她刑克家人了。宮中因為有天子坐鎮,因此不畏懼這些魑魅魍魎,但說起來終究晦氣。天下溫柔如水的女子多得是,桓衍絕不會想往自己的後宮添這麼一個人。
難怪皇后沒將她留下,原本桓衍還有些疑心,如今看來不過是怕忌諱。
他擺了擺手,道,「如今你進了宮,也就不必再想從前的事了。好生服侍你們殿下,早日將他的身體調理好,到時候朕重重賞你。」
而後也沒有心思再跟桓羿說話,敷衍了幾句,便起身離開了。
他只不過是見桓羿往各宮送東西,懷疑他這裡有什麼異動。過來一看,桓羿身體果然好了許多,但也沒有任何可疑之處,倒也不必過分在意。
等人走了,桓羿轉頭看向站在地上的甄涼,總覺得她今日看起來有些不一樣。明明還是那樣的衣裳,那樣的裝扮——
不對!桓羿視線細細從甄涼眉眼上掃過,好好的柳葉眉變粗了許多,原本的杏核眼似乎也小了一號,所以瞧著比平日里沒有精神。桓羿越看越是驚異,想起自己小時候在母妃妝台上看到的那些瓶瓶罐罐,心下不由肅然起敬。
這女子化妝的手段,堪稱化腐朽為神奇了。
他沒問甄涼為什麼要掩飾自己的容貌。單看桓衍方才的表現,就知道她的擔憂並不是杞人憂天。
但旋即,桓羿理清了自己心裡的想法,又不由微微一怔。按理說,若是能將自己的人送到桓衍身邊,其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往後想要打探桓衍的事,傳遞消息,都會比如今容易許多。
美人計自古有之,能傳到如今,可見其神效,比之別的許多計策,都要有用得多。
可是剛才,察覺到桓衍的興趣時,他卻半點兒也沒有想過順水推舟,把甄涼送到對方身邊去。當時甄涼若是不能婉拒,桓羿說不定會主動開口,暗示自己離不開這個女官。
當然,甄涼於他而言,是很重要的人。她帶來了宸妃的消息,也將他從渾渾噩噩之中拉扯出來,讓他徹底清醒。她是跟母妃最後一點聯繫,或許還知道許多隱秘,就這樣送走自然很可惜。
但不論有多少理由,也不能解釋他想將甄涼留在自己身邊的原因。
桓羿皺了皺眉,面上迅速恢復平日里的冷淡,對甄涼道,「你下去吧,既然陛下發了話,往後你就還是抄經,做菜。天氣漸漸涼了,也不必在外頭起火,去小廚房做更省事些。」
「是。」甄涼答應著,退出去了。
桓羿轉頭看向成總管,本來想吩咐往後如果自己沒有傳召,不要讓甄涼過來,但又覺得有些過了,只好閉嘴。
「殿下?」成總管被他看得有些疑惑,不由出聲詢問。
桓羿本來是自己跟自己置氣,但被他一問,好像有種被人揭破的羞窘,立刻硬邦邦地道,「無事,你也下去。」然後轉頭面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