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死不瞑目
桓羿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沉不住氣的感覺了。
其實他從前也沒有這樣的特質,因為自幼受寵,從沒人敢悖逆他的意思,因此就養成了說風就是雨的性子。當年宸妃去后,他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還在宮中大鬧了一場,讓新皇很是下不來台。之後被發配去祖陵,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慮。
只是這三年的日子,磨去了他身上所有的稜角與衝動,讓他無論面對任何事,都無波無瀾。
但現在桓羿知道了,這也只是表面上的假象。
他只是不在意。
而今遇到了自己在意的事,他恨不能立刻就讓成總管將甄涼請來,問清楚她的那張字條究竟是什麼意思,她又是誰,跟宸妃有什麼關係?
但他很快按捺住了。
甄涼用這樣隱秘的方式傳遞消息,不經第二人之手,這件事一定十分要緊,說不定人命關天。而且,她沒有找成總管傳話,是否也意味著自己身邊並沒有他所想的那樣安全?
無論如何,甄涼既然不打算暴露自己,桓羿也就必須要替她掩飾。
他燒了那張字條,毀去所有痕迹之後,見已經到了自己歇息的時辰,便躺到了床上。
只是這一整夜,桓羿都沒能閉上眼。十五歲之前那段燦爛而又無憂無慮的日子,他已經很久不曾想起,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可如今回想起來,卻歷歷在目,一分一毫都不曾忘記。
第二日一早,成總管來叫他起床。掀開帷帳,見他已經醒了,也不奇怪。桓羿身體不好,所以夜裡也睡得不好。只是像今日這樣,眼底都能看出血絲的情形,倒也很少。
「殿下覺得怎樣?」給桓羿穿衣服時,成總管聽他咳嗽了兩聲,連忙問,「是否要請個太醫來看看?」
桓羿搖了搖頭,「不必。不過還是老毛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省些事吧。」
「是。」
「對了,那個甄女史——」桓羿又開口。成總管連忙抬頭看向他,等著吩咐,但桓羿說到一半,立刻意識到如果自己表現出對她的過分關注,也不妥當,便改口道,「不是說叫她來給我侍奉筆墨?我這幾日覺得精神好些了,想親自抄一本經書,中秋節時供奉在父皇和母妃靈前,就叫她來伺候吧。」
「這……等用了早膳,我就讓人請她來。」成總管本來想反駁,但轉念一想,這一個月,桓羿的飲食逐漸正常,身體確實強健了許多。若只抄一本,也不費什麼神。
而且,這是桓羿時隔三年之後,第一次提起「母妃」這個詞。
宸妃殉葬之事是桓羿的心結,這個詞也就成為了他的禁忌,成總管以往想勸,都只能含糊地說兩句,決計不敢點明。如今他主動提起,料想已經慢慢走出來了,成總管高興還來不及,怎麼會攔著?
於是早飯過後,甄涼就來到了桓羿的小書房。
和光殿地方不大,但只住桓羿一個主子,伺候的人又少,也是綽綽有餘的。只是每個房間的格局都小,書房裡擺了書架和許多的書,看上去就更為逼仄了。
桓羿坐在書堆里,臉色還是蒼白的,眼睛卻亮得像一團火,看著甄涼,「你叫什麼名字?」
說來也好笑,甄涼都來了一個月了,還未曾正式拜見過他。
但如今桓羿主動問起,也是承認她的意思了。甄涼這般想著,深吸了一口氣,沉聲道,「回殿下,奴婢姓甄,單名一個涼字。」
「是哪個字?」
「是冰涼的涼。」
桓羿還沒說話,成總管在一旁先覺得不妥了,「甄女史,這個名字未免也太——」聽著就不是什麼好兆頭。
甄涼倒也不辯解,看向桓羿,「殿下若不喜歡這名字,也可以另外賜名。」
這當然不是她的原名。她本來是沒有名字,在那戶人家裡,只有一個指代身份的「大丫」而已,哪裡有什麼體面的名字?至於後來——後來,倒是有人精心給她取了名字,但那就像是給漂亮的玩意兒取個風雅的名字,為的是抬高身價。
再後來,甄涼在桓羿的照拂下進了宮,桓羿問她可要改名,甄涼便毫不猶豫地改了。
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因為那戶人家姓賈,所以她姓甄;因為半生漂泊,心早就死了,所以她名涼。
那時,桓羿似乎也是不贊同的,但他是這樣一個溫柔的人,不會隨便否決別人的意思,只說,「名字而已,由著你自己的意思便是。但是我希望你入了宮,就拋卻前塵往事,好好過日子,說不定哪一日心就又熱了。」
他沒有說錯。
而將這顆心重新溫暖過來的人,正是他自己。
甄涼沿用這個名字,只是習慣了而已。但假如桓羿不喜歡,換掉也無妨。她早就已經從那些沉窠之中掙脫出來,不再需要一個名字來標榜自己的態度了。
然而桓羿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隨意地搖了搖頭,「並無不喜,不過是個名字。」
他轉過頭,看向面前的桌案,似是隨意地道,「我要抄一卷《金剛經》,缺個人磨墨。皇嫂既然遣了你來,就跟著伺候吧。」
「是。」甄涼應了一聲,走到桌旁,先取小水壺往硯台里加了水,然後又挑了一塊墨錠,低頭磨墨。桓羿也沒有看她,而是拿起面前的金剛經翻看。
成總管見沒自己的事,便默默退下了。
直到墨磨好了,甄涼放下墨錠去洗手時,桓羿才突然開口,「昨日的月餅,味道很好。」
甄涼洗手的動作一頓,片刻后才道,「承蒙殿下不棄,不勝榮幸。」
「過兩日中秋時,再做一些吧。」桓羿道,「正好供在父皇母妃靈前。父皇喜歡火腿餡兒的,母妃——」他看向甄涼,輕聲問,「你可知母妃喜歡什麼餡兒?」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但甄涼早已預料到了,她洗完了手,拿起帕子慢慢擦拭,也低聲答道,「蓮蓉餡兒。」
宸妃的閨名,正是連蓉。
知道這個名字的人,應該沒有幾個。桓羿確定了自己的猜想,定定地盯著甄涼看了半晌,才說,「你果然是母妃留給我的人?」
甄涼微微一愣,完全沒想到桓羿竟然自己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但轉念一想,對於不知情的他而言,好像確實是這樣才能理順其中的邏輯。既然如此,她也就沒有必要再編借口了。
因為側對著桓羿,所以對方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甄涼收起驚訝,適時地轉過頭來,面向桓羿,「此事我不能說,殿下若覺得是,那就是吧。」
這句故弄玄虛的話,並沒有改變桓羿的想法。他雙目鎖定甄涼,沉聲問,「你這般遮遮掩掩,究竟想告訴我什麼?」
甄涼抬起頭,看向桓羿。她生得一張小圓臉,本來應該是很和氣的面容,然而此刻,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毫不躲閃地迎上桓羿的視線,顯得有些咄咄逼人,「我只是想告訴殿下,宸妃娘娘若是知道你現在是這個樣子,恐怕死不瞑目!」
「你胡說八道什麼!」桓羿幾乎立刻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而顧慮著聲音太大會被人聽了去,他又不得不強壓憤怒,重新坐下去,盯著甄涼,咬牙切齒地道,「你最好能給我一個解釋!」
「我沒有解釋,只有一個問題。」甄涼不閃不避地看著他,半點都沒有他退縮,「殿下難道就沒有想過,當年你才十五歲,還未成年,還未成家,宸妃怎麼捨得下你,為先帝殉葬?」
桓羿狠狠地咬著唇,指甲死死掐進手心,才將那股滔天的憤怒壓制住。
他怎麼可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不知道想了多少次,問了多少次,可是那個能給給他答案的人,已經永遠不可能說出話了。所以他只能自己替她找理由:她與父皇鶼鰈情深,顧不上他這個兒子了。
可是這個答案,又是如此地讓桓羿怨恨、不甘。
如果可以被輕易拋棄,那他到底算什麼?
這三年的渾渾噩噩,固然是因為悲痛,更多的卻是因為由這個問題而來的自我厭棄。既然沒有人在意,沒有人期待,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桓羿眼睛發紅地看著甄涼,眼眶裡幾乎要滴下血來。
甄涼走過來,隔著桌面伸出手,覆在了桓羿緊握成拳的手上。她微微彎下腰,幾乎是湊到桓羿面前,緊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有沒有想過,那根本……不是她的選擇。」
彷彿有一片無形的雷霆在桓羿耳邊和腦海里同時炸響,炸得他暈頭轉向,甚至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淚不知何時已滾落下來,他反手攥緊甄涼的手腕,「你說什麼?」
「我說,娘娘並不是自願殉葬,她是被人逼死的!」
又一道雷霆劈頭落下。
但這一次,桓羿卻在一瞬間變得無比清醒。他看著甄涼,沒有從她眼中看到任何說笑的成分。——這本來也不是一件可以用來說笑的事。
母妃其實並不想死,她是被人逼死的!
這句話清晰地印在桓羿的腦海之中。比起母親根本不在意他,他當然更願意相信這個。
這個事實讓桓羿微微顫抖起來。既是因為這個讓他不敢相信的事實,更是因為順著這個事實想下去,藏在背後更恐怖的真相。
父皇中宮虛懸,後宮里位分最高,最得寵,也最有權勢的,就是桓羿的生母宸妃。她代理六宮,是這個後宮實際上的女主人。父皇去世之後,能逼死她的人,只有一個。
——當今皇帝桓衍,他的親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