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然而,一進慈安堂,王意如看著眼前的牌位驚呆了,王家起家不過三代,亡人牌位竟密密麻麻擺了一面牆!
那一世,王意如從沒進過家祠,死後更因為是私奔加死在異地,屍首沒有歸葬。所以,王家祠堂根本沒有她的位置,她做了鬼也沒進來過一次。
第一次進來,看到滿牆的牌位,忍不住嘖舌,一個個瞧過去,爺爺王長貴上頭還有太爺爺王喜松,王喜柏兄弟和他們的夫人,再上面有先祖王若虛。
與爺爺同輩的,有王長安,王長平,王長富三個兄弟和他們的媳婦兒
與父親同輩的,已經有兩個名字了,一個是王長富那一支的一個堂伯,王興勇,另一個名字讓王意如眼皮子一跳,忍不住扯了扯哥哥的袖子:「哥,祖母原來生過這麼多孩子啊!我們還有個小叔王興浩?」
「五小姐,先四爺是老爺的老來子,四歲上不慎落水,撈上來的時候,已經沒氣了,老太太滿心以為,是大爺推的四爺,所以,這些年一直都怨懟大爺,再加上,大爺是老太太的頭胎,難免艱難些……所以……五小姐,二少爺……老太太她……」崔媽媽上前解釋道。
「落水……哪裡的水?」王意如一聽見落水,頓時來了精神,莫不是與她一樣,被水鬼找了替身?如果是這樣,那就怪不到父親頭上。而且,如果一輪一輪這樣找下去,總有個水鬼還在那片水域。
「哎,可不就是榮春堂後頭的四季常青,那裡原本有個很大的池子,種滿了荷花,四爺落水后,就被填平了,只留了湖心亭,老太太思念四爺的時候,會去那邊坐坐。」
「填平了啊!」王意如看著王興浩的牌位若有所思。
「崔媽媽,祖母怨懟父親,不喜歡我,可妹妹又做錯了什麼?今日的事,她有何錯?」一提起祖母,王意璞還在氣頭上。
「這……這叫老奴怎麼說呢……」崔媽媽一時語塞。
王意如滿腦子都是家裡可能有水鬼,沒在意崔媽媽的尷尬,一把拉住還在質問的哥哥:「算了哥哥,我們就在這裡呆幾天,反正爹爹娘親就快回來了,等他們回來,我們就能出去,不要為難崔媽媽。」
「哎,老奴不為難,不為難的。老太太有心結,難免遷怒你們,你們都是好孩子,老奴……」崔媽媽連忙搖手。
「行了,您是祖母身邊最得力的,祖母一時半會兒都不能少了您,我們在這兒沒事的,您回去吧,免得祖母挂念。」王意如對崔媽媽笑笑:「祖母正在氣頭上,您回去,該不說的,就別說了吧。」
「哎,哎,老奴明白的,五小姐,二少爺,那老奴就先回了。」崔媽媽一邊點頭哈腰一邊往外走。
王意璞看她出去了,這才牽著妹妹的手轉過佛龕往後頭走去:「來,你是第一次進來,我帶你瞧瞧,這裡可不小,住個五到十人都綽綽有餘!」
「哥哥對這裡竟沒有半點抵觸?晚上和那麼多牌位住一起,你不怕嗎?」王意如問。
「怕什麼?我是讀書人,敬鬼神,卻不畏!」王意璞一邊領著王意如兜圈,一邊理直氣壯地說。
「嗯,有哥哥在,我也不怕!」王意如放心了。這種地方,常年供香,一到晚上,牌位里的靈體一定會飄出來覓食,哥哥說不怕,說明他身正無雜念,本身又是圓融如意的童男子,陽氣旺盛,氣血飽滿。這樣的人,諸邪不侵。
正說著話,綉珠和夏梔領著一眾丫鬟婆子把衣服被褥生活用品搬了過來,王意璞看得瞠目結舌:「小如,你是把絳雪居搬過來了嗎?」
「二少爺,我們小姐剛生過一場病,現在又要住在這種……這種地方……」夏梔看著滿牆的牌位,有些發怵:「婢子們自然是要多備些東西的!」
「行了行了,去那裡把東西收拾擺好,你們就走吧,免得被祖母知道了,拿你們出氣,這些天我不在,你們各自小心些。」王意如指了指佛龕後面的方向對綉珠說。
「那怎麼行?奴婢留下來照拂您!」綉珠立刻反駁道。
「留什麼留?我和哥哥是來受罪的,你留下來做什麼?是嫌祖母罰我罰得不夠狠嗎?」王意如一臉嫌棄:「你們都回去!」
「可是小姐……」綉珠還想再堅持一下。
「回去!」王意如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
綉珠被這一聲類似尖叫的命令嚇得一個哆嗦,當下低著頭,不敢再多言,默默鋪好床,收拾好生活用品之後帶著同樣被嚇傻的夏梔離開。
王意如看著她們離去的方向長出了一口氣:「哥哥,我是不是太凶了?可她們怎麼就不聽話呢?哎呀,我好累!」
「她們也是擔心你,好了,別嘆氣了,放心,哥哥照顧你。」王意璞拉著妹妹的手,來到桌前,桌上已經擺好文房四寶,經書和字帖都打開著:「來,我教你習字。」
「不用,我會!不就是依樣畫葫蘆,照著描嘛!哥哥你不用管我,你抄你的,我們分工,你抄法華經,我抄金剛經,正好你給我的字帖是金剛經。」王意如一派輕鬆。
王意璞怎麼可能信她的「鬼話」堅持要教她,卻見她鋪紙取筆坐了下來,提筆剛想寫字,卻發現自己太矮了,重新站起,落筆四個字,如是我聞,直接把王意璞驚住了:「你會寫字?」
「寫得丑,哥哥快別看了!」王意如有些臉紅。兩輩子了,這字還是有形沒有骨,軟趴趴的。
「你,你才六歲,寫成這樣已經……已經特別好了!」王意璞無語:「我六歲的時候,還不能好好握筆,你都能運筆寫字了!」
「真的么?哥哥沒有安慰我?那我接著寫啦?」王意如眉眼彎彎,繼續寫字。
她寫得非常認真,一筆一畫努力描摹字帖,邊上王意璞看了一會兒,終於確認,他的妹妹,認識經文所有的字,也會寫,她現在只是想寫得更好看一些。
看看站在桌邊剛好寫字的孩子,王意璞的眼睛有些濕了:「小如,你已經很優秀了。」
「哥哥你怎麼了?我很優秀我知道啊!你明年就是秀才老爺了,我是秀才老爺的妹妹,不優秀可還行?」
「我還沒考呢!你怎麼也跟著大哥胡鬧!這萬一要是沒考上,豈不是招人笑話?」王意璞皺眉道。
「哥哥一定能考上的,區區秀才而已,哥哥聰明又能幹,還得名師指點,功名對你來說,不過就是錦上添花而已。」王意如十分有自信。
開玩笑嘛,王意璞可是一代大家!流芳百世的人物!他的字帖,他的畫,他的文章,都是後世收藏家趨之若鶩的寶貝,他在世的時候,那也是聖上欽點的探花郎,在絆倒了周文敏后,拿到了文淵閣大學士的頭銜同時兼任皇室機要處顧問。
這樣的人物,能卡在秀才頭銜上?開玩笑呢!
王意璞聽了妹妹毫不掩飾的誇讚,笑得有點開心:「能被小祖宗你這麼看好,是我的榮幸!」
兄妹兩說說笑笑寫寫字,完全沒有被關家祠的覺悟,彷彿進了自家書房一樣自在。
榮春堂里,老太太得知兩人被關祠堂還那麼高興,氣得鼻子都歪了,恨不能將兩人拖出來打一頓。崔媽媽這時候告訴她,大爺和大奶奶已經得了消息,日夜兼程往家趕了,這時候若是少爺和五小姐身上帶傷,這個年就沒法過了。
老太太到底還是怕了張氏那潑辣的性子,這女人,是一言不合就掀桌子的性子,也就在老大跟前安安靜靜的。
這麼想著,她便把邪火壓下來了,只等著大兒子回來,扮演一個被孫輩欺壓到沒辦法的善良老祖母的形象。
如此一來,兄妹倆在慈安堂的日子過得閑適自在,王意如在密集練字一個月後,一筆楷書已經比剛提筆時好太多了,這讓王意璞嘆為觀止。
這天深夜,王意如躺在床上,半夢半醒間,一個頭戴方巾身穿書生長袍的小童子由遠及近出現在她眼前:「你能瞧見我對不對?是你在我的香爐里撒了糯米。」
「是啊,四叔,我是您的侄女,我叫王意如,等了您這麼久,總算是把您等著了……」
第二天一早,王意如睜開眼,嘴角漾開一抹笑:果然這樁舊案還沒了結,只是即便祖母知道了真相又如何?最終四叔還是沒了性命,她的喪子之痛是真實存在的。
現在問題是,那個荷塘已經被填平,廚房院子里那口水井也已經被砌了,死過人的地方找不到半點痕迹。
且自白茶的弟弟死後,家中所有的水井都安裝了取水軲轆,井口用石板蓋住只留一個水桶上下的窟窿,別說孩子了,塞只雞下去都勉強。
也就是說,現在要還原案發現場,證實家中是不是有水鬼存在,只能從當年留下的湖心亭著手了。
可是,湖心亭在榮春堂自帶的園子里,王意如不想見祖母,自然也就不可能到那個園子里去了。
不過,為了實踐對四叔的諾言,幫他尋回殘魂,那座亭子,沒機會也要創造機會去走一遭。只是,眼下她是自身難保,只能先放一邊了。
故而,王意如雖然用了些手段知道了當年四叔落水的真相,並且將如何能順利入夢的竅門告訴了他,卻並沒覺得祖母得了託夢後會原諒父親,從此不給長房使絆子。
果然,入夜後四叔很沮喪地回來告訴她,祖母雖然非常激動夢見到他,卻對他說的話一個字都不相信,只說他年幼,被騙了。
王意如早就料到會這樣,遂在夢裡寬慰了他幾句,承諾會儘快去湖心亭把他的殘魂引過來,助他早日轉世。
然而,天一亮,夢一醒,她就開始愁眉苦臉了,祖母連親兒子的話都不信,是鐵了心要與長房為難了,而自己簽了保證書,絕不傷及無辜,更不能有半點不忠不孝。也就是說,只能老太太欺負她,她不能忤逆老太太,這就叫人無奈了。
不過再一想,做鬼的這些年,她見過多少無奈又憋屈的人間事,誰不比她現在的處境難過?何必為了一個一根筋的老太太勞心費神,她配么!
見過四叔后,王意如的心態再度調整到了閱盡千帆的老水鬼的狀態。每日認認真真讀經抄經,每每王意璞想讓她休息一下,聊聊天什麼的,她也是一邊寫著字一邊開玩笑:「哥,你寫字就跟撫琴一樣容易,你看看你的字,多麼漂亮,你再看看我的,這還是照著描的,你看你還老是打擾我。」
王意璞哭笑不得:「妹啊!你說你跟我比什麼?我是要去考科舉,老師才讓我練這一筆字,你較什麼勁?」
「哎,說來說去,哥你就希望我是個文盲唄?」王意如嘟嘴:「我偏不讓你如願!」
「我,我是怕你累著!」王意璞哭笑不得地拉過她的手:「你看看,這才幾天功夫,都快起繭子了,女孩兒的手,最是金貴,練琴也傷手,你慢慢玩兒,別太當回事。」
「我本來也沒當回事,閑著也是閑著,哥哥我發現你現在怎麼越來越愛操心了,你這樣,以後會變成老媽子的。」王意如忽然想到了什麼,呵呵笑起來:「若是未來大嫂知道你被我變成了個男媽媽哈哈哈哈。」
王意璞臉上一紅,啐了一口:「胡說八道什麼呢!我這是關心你,除了你,你看我還跟誰嘮叨過?你個小沒良心的居然還嘲笑我!得了,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我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跟你姓!當真是好心沒好報!」
「哈哈哈,哥哥,你本來就跟我姓啊!不跟我姓,你想跟誰姓?」兄妹倆正在嬉笑玩鬧的檔口,外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音,祠堂的門忽然開了,風雪中,一個聲音傳進來,讓王意如聞聲落淚。「阿寶,小阿寶!娘親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