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韓勝
張揚問劉前進出了什麼事了,這麼早急著回去,劉前進說一下說不清楚,見面再談。第二天,張揚開車到火車站去接劉前進,準備一起吃個午飯,再趕下午四點的飛機。
在車上,劉前進說出原委:家裡出事了,劉父開了家設備加工廠,這張揚知道,劉家家境好起來就是因為做了生意,近年,經濟緊縮,競爭激烈,又打起貿易戰,生意不好不說,關鍵是資金困難,銀行給私營企業貸款少,周期短,每次還舊貸,都要找高利貸做過橋,再問銀行借新貸。今年原本說的好好的,可借了過橋資金還了舊貸款,銀行忽然反悔不再借了,這一下子接不上氣來,不但廠子可能要關門,還得賣房,因為過橋資金是拿房子抵押的。劉前進不忍讓父母臨到老再去租房住,想自己在美國還有些股票和投資房,賣了湊湊應急,能保住房子和廠子最好。
「原來只是以為我媽生病才叫我回來,其實主要還是打算關廠賣房還債,房子有我名字需要我到場,沒想到我帶了瑞秋回去,怕壞我的事,一直瞞著我,我也是無意中聽我爸廠子副總講才知道這事,唉......」
劉前進這次回美國也是瞞著父母,借口和瑞秋去外地旅遊,準備速戰速決,把美國的資產處置一下,因為他知道父母是決計不會同意他這麼做,尤其是有了准媳婦的情況下,他曾試著探過口風,父親說美國資產堅決不能動,是留給孫子的。
「你可要想好,現在大額換匯卡的很緊,別人都是千方百計往外轉移資產,你這把錢匯進來了,以後想出去可就難了。」張揚說:「你爸一方面肯定也這麼想,另一方面覺得你又快結婚了,這當口起碼你這邊不能有大動。」
劉前進苦笑,說幸虧瑞秋是個假女友,要是真的,還說不定這麼一搞也就吹了,又說反正美國的資產也都是拿老爸的錢投出來的,現在還回去天經地義。
「我爸這十幾年小心謹慎,兢兢業業,全副心思都放在廠子上,沒想到還是落到這地步,有一分容易,我都不能讓他開了十幾年的廠關門。」
張揚沒再多說,只是安慰劉前進,讓他放寬心,沒有過不去的坎,說就憑你這孝心,老天爺也會讓劉叔度過難關的。
另一方面,他的心也沉了下去,本來還準備等劉前進拿出些資金推動下項目呢,這一來,不管是經濟上,還是時間和精力上,劉前進暫時都指望不上,項目要往後拖甚至停滯了。不過劉家現在遇到這事,他也就閉口不提項目,反而問起瑞秋在哪兒。
劉前進露出沮喪的神色,說她又不是真女朋友,哪能一直跟著,自家的事和人家也無關,再說這才來中國幾天,都沒怎麼玩呢,瑞秋跟自己一起去的江北火車站,自己來上海轉機,她去北京玩了。
沒過一會兒,劉前進自己卻提起項目的事了,他說家裡現在缺口400萬,清了美股,再賣兩套小房子能湊夠,還能留點底子,不至於山窮水盡,項目一定會推進的,「現在沒錢了,更得好好做這個事,就全指望這個項目翻身了。」他這麼說,算給自己,也給張揚打氣。
兩人又探討了一會,張揚趁機提出產品看能不能搞幾個簡版,成本極低的,劉前進說行是行,那樣就一點技術先進性都沒了,不過現在情況緊急,掙錢第一,他也同意回去試試看。
一起吃完飯,張揚開車把劉前進送到機場,停好車,陪著換了登機牌,「我們倆互相督促,一定把這項目做起來,我處理完美國的事就回來,咱們到時候再聚!」臨進安檢,劉前進回頭說。
回家路上,張揚順便去了趟超市,趁開車出來,買點東西帶回去。
在超市裡,張揚在豬肉櫃檯前猶豫了一下,豬肉又漲價了,原來他們家都一直吃愛森品牌肉的,比一般豬肉貴上不少,想了一會,張揚心裡嘀咕,女兒,對不住了,咱家要開始厲行節約了,把目光從愛森專櫃移開了。
超市裡在賣500毫升裝的進口易拉罐黑啤黃啤,因為快過期,折扣很大,而且麥芽濃度高和酒精度數都高,一罐頂那些酒精度3.2的雪花三得利之類兩三罐,合算得很,張揚失業以來心情鬱悶,晚上喝兩杯的頻率明顯高了,順手拿了兩罐放在推車裡,可轉了一圈,又放回來了,他覺得不能這麼自私,為省幾十塊錢不給女兒買愛森肉,自己買啤酒喝,要共克時艱也得一起克。
在酒水飲料專櫃前,張揚想,現在都在說中產階級消費寒冬,住千萬豪宅,吃涪陵榨菜,喝二鍋頭,為什麼是二鍋頭呢?糧食酒、便宜、度數高,一瓶十幾塊錢,每天二兩足以解憂,能喝五天,絕對比水一樣的啤酒划得來。張揚也喝白酒,可陳晶嫌棄說喝了白酒口臭身體臭,他也就不在家裡喝了。
張揚搖頭嘆氣,別人消費降級也是在千萬豪宅里降的,自己豪宅都還沒升上去,還談什麼降,本該就在這個位置窩著。
推著購物車,他又開始擔心起自己的項目,經濟不好,大家都不消費,東西賣不出去怎麼辦?正胡思亂想,不小心撞到另一輛手推車,裡面的兩瓶二鍋頭呯的一聲滾到一邊,張揚忙道歉,旁邊正盯著貨架的那人回過身來,卻是熟人。
韓勝是張揚大學師兄,高他兩屆,老家江北南泰縣的,在學校時因為是老鄉,走動頗多,畢業后先來的上海,他為人豪爽,張揚剛工作那幾年幫襯不少,算是比較鐵的關係。
韓勝在零八年房市不好的時候果斷出手,貸款買了浦東一套三室戶,因為沒錢裝修,毛坯住了好幾年,張揚那時沒結婚,經常去他家喝酒,喝醉了就在客房的鋼絲床上睡一晚明早再走。
2015年初的時候,韓勝判斷房市到頂,毅然賣房,帶著得來的幾百萬資金和老婆孩子,回南泰發展去了,按他說法,這些錢足夠他在老家住別墅、開豪車、過神仙日子了。臨行時,張揚去幫忙搬家,韓勝拍著他肩膀,勸他勇敢一點,跨出改變人生的一步,一線城市房價隨時崩盤,以後的機會在在江北、南泰這樣的三四線地方。
那時六街坊也買了好幾年,有了不少漲幅,張揚真心猶豫了下,但韓勝老婆也是南泰人,而陳晶是打死不會同意住到江北的,不過賣了房等回落再買回來做個差價的想法倒是跟陳晶提了,被嚴厲打壓,掐滅在萌芽里。
後來幾年,張揚每每想到,那時真聽了韓勝的話賣了房會怎樣,都驚出一身冷汗。
「老韓,來出差還是來玩?」張揚握著韓勝的手,狠狠晃著,韓勝臉上尷尬一閃而過:「唉,回來重新開始了。」
剛開始張揚不懂,什麼叫「回來」,搞了半天才明白,韓勝把家又搬回了上海。
「一言難盡啊!晚上有空嗎,到我家喝酒,邊喝邊聊!咱好幾年沒見面了。」韓勝又恢復了以前的豪爽,盛情相邀。
張揚知道韓勝脾氣,說請就是真請,不是虛客套,也爽快地答應了。
回去和陳晶說了這事,陳晶對韓勝印象挺好的的,除了出過勸張揚賣房的昏招,自家上房、搬家、生孩子,他都幫了不少忙。
「去吧,看看老韓怎麼回事,就說我的判斷沒錯吧,回你們江北是死路一條,早晚得回來!」陳晶掩飾不住的洋洋得意,彷彿她在這場上海對江北取得完勝的戰鬥中起了多大作用似的。
張揚無力的辯駁道,也許人家是在江北發了財再來上海買房投資的呢,不過想到那兩瓶二鍋頭,他也就偃旗息鼓了。從櫥櫃里摸出一瓶以前存的瀘州老窖來,放在包里,準備晚上帶過去。
韓勝現在住的離他他原來賣掉的房子不遠,是一套兩室戶,張揚到的時候他正在家裡炒菜,給張揚開了門,他說句不好意思,等我炒完這盤菜,又轉回廚房裡,光著上身,嫻熟的顛了幾下鍋,把菜倒進盤子里,端進客廳兼餐廳,放在餐桌上,用掛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也坐了下來。
張揚有點驚訝,老覺得哪裡不對,這不大像他心目中原來的韓勝,那個在外企揮斥方遒,瀟洒自信的老大哥,雖然豪邁依舊。
桌子上有菜市買來的滷肉,涼拌黃瓜,花生米,還有剛做好的炒菜、燒菜,張揚依稀回到當年韓勝住毛坯房的時代,他從包里拿出瀘州老窖,換下桌上的二鍋頭,打開,給兩人眼前的一次性杯子滿上,問道:「怎麼就你一個人,嫂子和小毛呢?」小毛是韓勝兒子,今年按說該11歲了。
「你看你,還帶酒來,」韓勝客氣了一句:「他們都在江北,就我一人先過來的。」
張揚舉起酒杯,問他怎麼好好的呆在老家,忽然又要回來。
韓勝也舉起杯子,和張揚碰了一下,仰頭喝了一口,以一句「狗日的南泰縣」作為開場,開始給張揚講述這幾年的經歷。
15年賣房,還了貸款,還剩下400多萬,回到南泰縣,買了別墅和兩套小門面,一輛奧迪A6,剩下的錢一部分進了股市,一部分留著做生意用。
進了股市的錢沒幾個月就只剩零頭了;門面剛開始租的還不錯,隨著淘寶拼多多等滲透到鄉下,實體店生意門可羅雀,漸漸空著的時間比租的時間都多;縣城的別墅,三個人住太大,每天就顧著上上下下爬樓梯擦灰找東西。
生意倒是做起來了,老本行做銷售,開了家公司做代理,賣紅酒。
縣城做生意難啊,工商稅務城管外加黑社會,吃拿卡要,虧的在老家關係還算硬,擺得平,但做生意少不得每日酒桌上迎來送往,南泰酒文化出名的厲害,韓勝這種好酒的人都因為喝酒進了兩次醫院。
說話間韓勝從口袋裡摸出包紅雙喜,遞給張揚一根,張揚擺手拒了,說你以前可不抽煙的啊,韓勝自己點上,噴出一口煙氣來,「縣裡人人抽,不能就顯得你格格不入啊。」
韓勝接著說下去,剛開始,覺得還新鮮,有著從大城市下來,屈尊俯就的優越感,還幫在村子里的父母翻建房子,揚眉吐氣了一陣子。時間長了,開始不適應了,畢竟在近江和上海待過十幾年,習慣了站在最前沿,最新的社會經濟變化感受的到,最新的潮流都能沾的上邊,而到了南泰縣,一切都已遠去,上海的朋友圈慢慢疏遠,連社會地位也上不去,縣裡是「萬般皆下品,唯尊公務員。」你一個做小生意的,就是別人的菜、肉雞,再說這點錢,跟那些開礦的、做房地產的比起來,連個毛都不算。
喝到半酣,韓勝指著桌子下的二鍋頭,感慨道:「說實話,你哥我這幾年也不是沒掙到錢,還不至於喝十幾塊錢的酒,可你猜怎麼著,原先賣掉的房子已經1200萬了,合著我這幾年白乾了,當年留在上海天天睡大覺也比現在掙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