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公堂上
陳凡一邊在踱著步子,一邊審視和測量整個縣衙大堂。
牆上是一副巨大的江海日出的屏風,屏風前是書案,案子垂下遮擋的布,圖案是暗八仙。書案前面是一塊青磚鋪就的空地,平時黑衣黑褲,黑色短靴戴紅色瓦愣帽的皂班的兄弟會手持執法棍站立兩旁,在大人升堂的時候吶喊助威,在大人生氣的時候打嫌疑人板子,在大人找線索的時候出去跑腿。
他們是活動的。
江海日出圖和書案的側面,還有一張書案,後面坐著的是師爺,錢師爺出事兒之後,這個位置屬於以前的錢糧師爺王經濟。王師爺六十多歲,耳不聾眼不花,還有一部很密的白鬍子,額頭向前凸出來,看上去挺有智慧。他尤其字寫的好,臨摹的是董其昌的館閣體,而且惟妙惟肖。
所以徐壽和梅千千在大堂上的供詞全都是他記錄下來的。
盧仲遠升堂的時候,一般都是寧兒在他旁邊站著,可盧寧當天和陳凡在一起,所以站在他身邊的另有其人,好像是籤押房一名負責磨墨的書吏,名叫龐志遠。主要就是斟茶倒水,替大人傳達一下隱秘的話兒,沒這個人還真是不行。
再就是一些證人,其他沒什麼了。
午時三刻,王婆死亡現場。
陳凡拿著放大鏡,一會兒蹲在地上,一會兒站起來,他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會兒看看地面,一會兒抬頭看天和看對面的房子與牆頭,後來又慢慢的走到門外,仔細的觀察門前的小路。雖然是一條窄窄巴巴的陋巷,巷子里的房屋低矮破舊,但因為畢竟是在蘇州城規劃過的區域里,建築還算是規整,小路也是青磚鋪就,按理說不會留下腳印什麼的,就算有也不知道又幾千上百個腳印了。
這是古代衙門辦案的一個死穴,他們不太注意保護現場,陳凡以前試圖糾正,但每次他在的時候好一點,如果他不親自出現場立即又會打回原形。他想,自己倒是很應該發明個警戒帶什麼的。
凌飛走過來向他報告:「頭兒,已經查清楚了。前面那條街叫皋橋街,這裡是吳趨坊,向左面一點就是南濠街,距離橋頭兩百米,過了橋往前走五百米就是市場,市場走五百米就是你家,難怪陳小妹和王婆子熟悉。」
「一公里多一點。」陳凡點了點頭。
「王婆家裡還有什麼人?」
「還有一個兒子。」
「把她兒子叫來。」
「暫時叫不來,他在大牢里呢。」凌飛苦笑了一下說:「這一片本來就是要拆遷的,因為朝廷的礦監說這裡有礦脈。」
「扯淡,這裡怎麼能有礦脈。」
凌飛指著前面一片黑瓦頂說:「那邊吳趨坊前邊是書坊人文和戲園子,花街薈萃的地方,有好多賺錢的店鋪。礦監就是沖著他們來的,本來只要他們繳納了一定的賄賂,這事兒就算是過去了,可是王婆的兒子王虎兒偏偏不識相,領著一幫人跟他們干,結果就被郭大人下了牌票抓起來了,有幾個月了。」
「人家都說蘇州戲子是全國之最,我其實都還沒怎麼看過——」陳凡踮著腳尖手搭涼棚向那邊張望,然後咳嗽了一聲說:「這郭大人怎麼就這麼聽話呢。這種地方要是能開出礦來,那咱們大明朝可真是遍地黃金了。」
「沒辦法,礦監和稅監是皇上親自任命,直接領導,就跟欽差一樣,讓拿人就必須拿人,沒什麼好商量的。」
「進去看看。」
王婆的家裡很簡陋,滿臉漆黑的王婆子正躺在床鋪上一動不動,她穿著整齊還化了妝,然後喝下了砒霜。
「我讓你們去調查王婆子在午時三刻之前去了哪裡,接觸了什麼人你們都調查清楚了嗎?」
「調查清楚了,去見了一名瞎老太婆,因為無兒無女,王婆子經常照顧她。那老太婆已經八十多歲了,癱瘓在床,應該殺不了人。」
「那麼我說過的那個西洋自鳴鐘從哪來的?」
「從老太婆家裡抱出來的。」
「奇怪,難道我所有的思路都想錯了?」
凌飛說道:「我覺得王婆子可能就是自殺的,因為他的兒子住進了監獄,她又無力償還礦監的勒索,被逼無奈才喝下了砒霜。至於令妹的事兒,沒準就是個誤會,所以頭兒你也不用多想了。」
「少了一樣東西,多了一樣東西,你注意到了嘛。」
「沒有啊。」
「蠢貨。」
凌飛不願意了:「頭兒,我知道你聰明,可你也不能這樣傷我的自尊啊,這話說的也太難聽了,這不是瞧不起我們這些比你笨的人嘛。」
「沒說你,自作多情。」陳凡走到王婆身邊說:「我剛才在這裡轉了好幾圈,你們沒發現這裡少了一件東西嘛,那個自以為是的蠢貨把西洋自鳴鐘給抱走了。還有王婆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金戒指,赤足黃金,價值五兩白銀,足夠她賄賂礦監,還能剩下不少,請問她幹嘛要自殺呀?」
「呃,這個我倒是沒發現。」凌飛這會兒才發現。
「不對,這是一件古董,價值超過兩百兩,看來是買命的錢——走,我們去見見那位癱瘓在床的老太婆。」
「不會吧。」凌飛大叫不可能。
「砒霜的分量也不對,剩下的砒霜去哪了?」凌飛已經查出來了,王婆自己確實親自買了砒霜,在南濠街西側的復生堂藥鋪,馬掌柜的親自給王婆抓的葯,並且按照朝廷方面的有關規定做了詳細的記錄,因為是限量品,所以王婆買了最大劑量的三兩。那麼按照她中毒后的跡象來看,顯然沒有喝這麼多。
可是剩下的藥物,捕快們一直都沒有找到。
陳凡一出門就看到院子里一隻死老鼠,大肚朝天,口吐白沫,四爪蜷縮,顯然也是中毒死的。
「王婆說買砒霜殺老鼠對吧,可這老鼠怎麼看也不像是吃砒霜死的,走,回去再看看王婆的屍體。」
因為陳凡不是驗屍官,所以他無法掌握王婆具體是吃了什麼毒藥死的,但他翻了翻仵作的驗屍報告后,心裡就有了一些明悟。
「老裴,什麼樣的毒藥,可以延緩人的死亡時間,發作起來和砒霜的癥狀差不多?」陳凡試探的問道。
「烏頭毒草。」裴大先生不假思索的說道。
「去查。」
凌飛帶著人走了以後,陳凡就對裴大先生耳語了一番,裴大先生當時非常震驚:「這是,不會的吧?」
「種種跡象表明——我也不敢相信。」
「好。」跟著裴大先生也去了。
凌飛去的時間不是很長,因為他誰也沒問太仔細,直接把城內大大小小的藥鋪的賬本給抱回來了。
「我把他們賬給封了。還是剛才那家藥鋪,馬掌柜的賣過烏頭毒草,不過不只是賣給了一個人,我把他人給帶來了。其他的藥鋪都矢口否認,更有的根本都沒有進過這種貨物。他們知道干係重大,又被我封了賬目,應該不會撒謊。」
「幹得好,讓老掌柜進來。」
馬掌柜嚇壞了,站在陳凡面前直哆嗦。
「馬掌柜,你是開藥鋪的,也是識文斷字的,大明律應該清楚吧:使用毒藥殺人要斬首,為謀殺目的買好毒藥尚未使用的,也要處杖一百徒三年;知情而賣給毒藥的,與毒藥害人罪犯同樣處刑。以後考慮到這些規定過於嚴厲,將下毒殺人的改為絞刑,知情賣毒藥的死罪減一等流放三千里。」
「管理不嚴,若不究明來歷,但貪利混賣,致成人命者,即使不知情,也要按照刑律,處杖八十的刑罰。我想八十殺威棒的滋味兒,你就算是沒嘗過,也肯定聽過。它可以讓你生,也可以讓你死,八十棍子,跟判了你死刑也沒什麼區別,下面本捕頭問你話,你可要給我想好了說?」
「陳捕頭,救命啊。」馬掌柜頓時就軟成了爛泥。
「把賬本拿來。」陳凡在哪唰唰的翻賬本,忽然冷笑了一聲:「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馬掌柜,這個月買了烏頭毒草的到底有哪幾個人?」
「小的,小的全都說,烏頭賣給了盛澤鎮的徐老漢,浙東會館的張老闆,還有倚紅偎翠書寓的一個鴇兒,馬春花好像是——」馬掌柜轉了轉眼球,好像在搜索枯腸,半天定了定神點頭:「嗯,再也沒有了。」
「凌飛,烏頭毒草你帶來了嘛,有沒有稱過重量?」
「少了二兩。」凌飛冷笑的看著馬掌柜:「馬掌柜,這麼重要的東西少了二兩,你不會說是自己吃了吧?」
「那,不,可,能。」馬掌柜顯得有些生氣,說話的語氣非常篤定:「這麼重要的東西,都是我親自經手,一絲一毫也不會少,就算是那麼一丁點如果用的不得法,也是要死人的。我老漢絕不會搞錯。」
「馬掌柜,那你再好好想想,不然,你可就——」陳凡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我真的,真的沒有,我——」馬掌柜急的抓耳撓腮,在原地轉圈,攤開雙手向站在兩旁的每一個捕快投放求救的目光,可誰也幫不了他。這時候,他忽然眼前一亮的愣住了,慢慢的抬起頭看著陳凡。
陳凡哈哈一笑:「我知道你能想起來的,說吧。」
「是衙門買去了,你,你信嗎?」
「為什麼忘了?是不是因為每年衙門都會找你買這種葯,來給犯人陣痛,所以你沒當一回事兒,給忽略過去了?」陳凡臉上露出果真如此的笑容,然後嘆了口氣:「馬掌柜,麻煩你跟我回衙門一趟吧,凌飛,去把馬掌柜說的那三個人都找來,然後去看看那個八十歲卧床不起還要害人的老傢伙死沒死,把她也抬來。我去找大人升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