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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影微弱,更漏漸長,夜越發深了,屋內悄然,唯有夜風叩門,摧殘人心……
他彷彿看到了很奇異的景象,蒼茫夜色,寒星閃爍,馬蹄踏碎風霜,馬背上的人衣衫濕透,聲音嘶啞,掩不住面目滄桑……
他惶然睜大眼睛,心痛難當,想要喊,喉頭卻被人扼住了一般,一點聲音也發不出,頓時就紅了眼眶,卻怎麼也哭不出來……
慢些,你慢些啊,累了就歇一會兒,別這樣熬,會出人命的啊……
「陸……沂……」他拼盡全力擠出兩個字,喉嚨刀割一般,終於掙扎著清醒過來,「快停下……」
屋裡很黑,那點燭光早已燃盡,他睜大眼睛,滿目驚慌,大口吸著夜裡冰寒的空氣,胸口劇烈起伏,陸沂,他的陸沂快要累死了……
突然,汗濕的額頭觸到一片冰涼的肌膚,同樣濕熱的氣息噴洒在他的臉上,伴隨著一道疲倦不堪的聲音——
「做噩夢了?不怕,我在,我在的!」
「陸沂……」他的聲音都在發顫,眼眶盡濕,「是你嗎,你回來了……」
「是我,」陸沂貼著他的額頭,冰涼的唇覆上他的,給了他一個短暫的吻,「對不起,我又讓你多等了,幸好……幸好還來得及!」
江宿雨立刻就要爬起來,卻被他一把摁下,瞬間就哭了:「我點燈,讓我看看你!」
「乖,別起來,」陸沂聲音低啞,似帶著鼻音,「趕了許多天路,現在難看得很,我好累,讓我歇一會兒。」
「好,我不說話了,你先睡。」江宿雨立刻閉緊嘴巴,連呼吸都輕了許多,眼前一片模糊,熱淚滾落枕上,暈開一片濕意,究竟是怎樣的艱難,才能讓陸沂在他面前示弱啊……
屋裡又靜了下來,他心弦緊繃,一刻也不敢放鬆,可他實在太沒用,在黑暗中強撐了許久,不知不覺又昏睡過去,再醒來時,屋裡空空蕩蕩,沒有他的陸沂……
他呆愣了半晌,是夢嗎?自然不是,陸沂去了離他最遠的屋子裡休養,不來見他,直至兩日後,才肯來見他,神采奕奕,笑如星璨,還給他一個看似安然無恙的陸沂。
「我差一點……就等不到你了……」江宿雨撫上他的臉,淚如雨下,潤濕了瘦削的臉,他好害怕!
「別怕,我不會丟下你的。」陸沂將他緊緊擁住,他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你傷在哪裡?」江宿雨不敢抱他,心都在滴血,若非實在藏不住,他的陸沂又豈會隔了這麼久才來見他。
「等你好了我再告訴你,」陸沂含住他的唇,索了一個極溫柔的吻,「四叔已配好了葯,彌梧果,金蟬蛻也都備好了。」
「四叔說,治這病會有些疼,你須得忍一忍,忍過來就好了。」
「咱們還有好多年,還有好些日子要在一起,等會治病,你千萬不能睡著。」
「你若走了,我也就挺不過去了,那留下瞻兒一個人孤零零的多可憐,咱們可不能丟下他。」
「聽話,千萬別睡。」
江宿雨含淚點頭:「好!」他不會睡的,他一定不會睡的!
「好了,別再耽擱了,」江暮吟推門進來,將陸沂趕了出去,「治好了有你們敘舊的時候。」
陸沂望著眼前緊閉的房門,心都吊在了嗓子眼,轉身坐在門口的石階上,再也剋制不住雙肩顫抖,江暮吟說,他遺書都寫好了啊……
這一日,極盡漫長,他守在此處,祈求上蒼善待他的宿雨。
一牆之隔,兩心相依,日夜斗轉,終不離棄。
初陽祛舊融冰冷,春風料峭吹面寒。
他眼眶濕熱,模糊一片,渾身發軟,止不住身體劇烈顫動,癱倒在石階上,耳畔隱約只滑過幾個零星的字眼……體虛……靜養……全然不知江暮吟說了些什麼……
他只知道,他宿雨熬過了除夕的漫天大雪,又怎會走不過這煦暖春光?此後年年歲歲,同攜手,游遍芳叢。
……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深巷之中,朝霧未散,一大早就有姑娘挎著竹籃叫賣,那籃子中赫然是堆放的紅芍藥,花瓣上露珠顫動,越發嬌艷欲滴。
唉,少女幽幽一嘆,本想著來早些,賣個好價錢,怎知這一路上冷冷清清,竟沒見著幾個人。
「小姑娘,來支芍藥。」
身後突然傳來人聲,她欣喜回頭,趕忙從籃子里抽了一支送過去,人水靈,嘴也甜:「我這花兒嬌艷,公子拿了去送心上人,定能和和美美,白頭到老。」
「多謝,借你吉言,我自己挑。」他沒有接,越過她的手,從那籃子里另取了一支,轉身回去了。
少女愣愣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門,又拿起籃子里的銀錠掂了掂,有些犯難,賣一年花兒也攢不了這一錠銀子呢,阿爹說,不能佔便宜,這可怎麼是好?
日頭漸高,爐中殘香燃盡,窗外鳥語啁啾。
他方睡醒,緩緩睜開眼,下床披衣,忽然一抹艷色闖入眼中,枕邊靜靜放著一支芍藥,嬌艷鮮嫩,這才驚覺原來上巳已至,他竟已在此休養了許多日子了。
他拈著花枝到院子里,一棵榆樹撐開樹冠,新枝嫩綠,滿目青翠,院中,有人掐著時辰備好了早膳,遠遠地便聞見一股藥味兒。
「先給你吃顆腌梅干,然後喝粥,再喝這碗補身湯,今日天氣好,我們出去踏青也不錯,你是有了家室的人了,可不許再收別人的芍藥。」陸沂細細叮囑,拆開紙包,拿起一顆送進他嘴裡,見他精神不錯,微微一笑,養了三個月,總算氣色好了些。
江宿雨咽下口中梅干,掃了一眼桌上的碗碟,抬眸問道:「你的葯呢?」
陸沂嘴角微揚,端的是眉飛色舞:「你夫君身強體健,無需喝那些東西。」
「你又騙我。」江宿雨不滿地看了他一眼,這些日子陸沂氣色很差,明明說好的告訴他實情,可卻始終不肯明言,連把脈都不讓他碰。
「快些吃吧,都要涼了。」陸沂摸了摸他的臉,將碗端近了些,瞧著他低頭小口進食的模樣,邊數落自己還要邊吃,可真是忙極了。
「你每回都這樣,什麼都不告訴我,我要生氣了。」江宿雨吹涼了粥上熱氣,吃了一口。
「莫說了,小心燙。」陸沂撐著頭看著他,見他胃口好,自己也便滿心都是歡喜。他永遠不會告訴宿雨,那兩個月他殺大盜,懲貪官,踏平匪窩,誅大害……以洞林寺之名積下十大功德,作為他失信提前取回優曇婆羅的誠意,以百姓之祈願,換他宿雨一線生機……
其間艱險,何足道也,幸,蒼天不負。
「我已經沒什麼大礙了,我們回家吧,我想瞻兒了。」江宿雨放下碗,思緒驀然飄遠,小娃娃那樣黏人,半年不見,怕是偷偷哭了許多回,鼻子都要哭紅了。
「好,那你把湯喝了,我去收拾東西。」
陸沂回屋掃視一圈,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他們旅居在此,所要帶的不過幾件衣裳,隨身之物罷了。
書案上放著前日江宿雨閑寫的兩幅字,陸沂將其平整疊起,順手打開了手邊的烏木漆盒,看清裡面的東西之後,登時愣了一下,盒中靜靜躺著一封信——陸沂親啟,是寫給他的那封遺書。
他手指頓了一下,仍是輕輕拿起,很厚,很沉……
「不要!」門口傳來一聲驚呼,江宿雨驚慌失措,臉色都變了,「陸沂,你別看!」
陸沂抬眸微驚,隨即璨然一笑,隨手將那封厚厚的信扔進了香爐,點了火摺子,將其點燃,靜靜看著它燒成了灰燼:「我本來就不打算看,你還能寫什麼,無非就是讓我好好照顧瞻兒罷了。」
江宿雨怔怔地站在原地,燒了,燒了也好……
馬車已在巷中等候著主人,隨著車夫的低喝聲,輕悄悄出了巷子,出了城,一路朝南而去。
春光融洽,陌上花開正好,沿路水邊無數韶齡男女,錦羅玉衣,兩兩相贈,成就無數姻緣。
江宿雨望著這盛景,莫名有些出神。
「想什麼呢?」陸沂輕輕勾住他的腰,下巴墊在他肩上,「這般挂念瞻兒?我可忍不住要吃醋了。」
江宿雨頓時回神:「你多大個人了,還跟兒子吃醋!」
陸沂親了親他的耳朵:「沒辦法,誰讓我喜歡你呢!」
江宿雨手指微蜷,有些倉皇道:「我其實是個很自私的人。」
「何止是自私,你還任性,嘴硬,脾氣犟,恃寵而驕,愛吃醋,小心眼兒,固執己見,從不聽勸,知錯不改,好色貪歡,嬌氣……」陸沂掰著手指頭細數了他一籮筐的缺點,且有越來越猛的勢頭。
江宿雨實在忍無可忍,轉頭捂住了他的嘴,羞惱道:「不許說了,我哪有那麼多……」
陸沂一把拿開他的手,湊上去咬他的唇,攬住他的腰,輕巧探入,無盡廝磨,好一會兒,才稍稍分開些許。
江宿雨給他弄的滿臉通紅,有些難以啟齒:「還……還要……」
「不給!」陸沂神色悠然,坐直了身體,任他夫君哥哥來回撩,愣是不為所動,端的是狠心無情!
哼!江宿雨委委屈屈地坐到了另一邊,分房,必須分房!他回家后要跟瞻兒住!
陸沂穩住心神,不行就是不行,身體沒好利索之前,什麼都不行!
遠在京都的陸瞻,獨自數過了好多個日夜,忽然有一日,整座府里都熱鬧起來了,他跑出去看,頓時眼前一亮,張開雙臂向他們奔赴而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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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簡單的小故事就寫完啦,本來一開始只打算寫十萬字的,後來有點超哈,希望你們看的開心,哈哈哈哈~
準備開新坑啦,凌瓏有正文,但會推后寫,因為它排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