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浪湖的秋夜
碧浪湖的秋夜
一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中國全國,各地都蒸熱得非常。北京城裡的冰窖營業者大家全發了財,甚至於雍正皇帝,都因炎暑之故而染了重病。
可是因為夏天的乾熱,勢頭太猛了的結果,幾陣秋雨一下,秋涼也似乎來得特別的早。到了七月底邊,早晚當日出之前與日沒之後的幾刻時間,大家非要穿夾襖不能過去了。
偏處在杭城北隅,賃屋於南湖近旁,只和他那年老的娘兩口兒在守著清貧生活的厲鶚,入秋以後,也同得了重生似的又開始了他的讀書考訂的學究生活。當這一年夏天的二三個月中間,他非但因中暑而害了些小病,就是在精神上也感到了許多從來也沒有經驗過的不快。素來以兇悍著名的他的夫人蔣氏,在端午節邊前幾日又因嫌他的貧窮沒出息,老在三言兩語的怨嗟毒罵;到了端午節的那一天中午,他和他娘正在上供祭祖的時候,本來就同瘋了似的歌哭無常的她,又在廂房裡哭著罵了起來。他娘走近了她的身邊,向她勸慰了幾句,她倒反而是相罵尋著了對頭人似的和這年老的娘大鬧了起來,結果只落得厲鶚的去向他娘跪泣求饒,而那悍婦蔣氏就一路上號哭著大罵著奔回到了娘家。她娘家本系是在東城腳下,開著一家小鋪子的;家裡很積著有幾個錢,原系厲鶚小的時候,由厲老太太作主,為他定下來的親,這幾年來,一則因為厲鄂的貧窮多病,二則又因為自己的老沒有生育,她的沒有教養的暴戾的性情,越變得蠻橫悍潑了。
那一天晴爽的清秋的下午,厲鶚在東廂房他的書室里剛看完了兩卷宋人的筆記,正想立起身來,上坐在後軒補綴衣服的他娘身邊去和她談談,忽而他卻聽見了一個男子的腳步聲,從後園的旁門裡走了進來。
「老太太,你在補衣服么?」
「唉,福生,你說話說得輕些,雄飛在那兒看書。你們的賬,我過幾天會來付的。」
他的娘輕輕地在止住著他,禁他放大聲音,免得厲鶚聽見了要心裡難受的。這被叫作福生的男子,卻是後街上米鋪子里的一位掌柜,厲家欠這米鋪子的賬,已積欠了著實不少,而這福生的前來催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了。米店裡因厲家本是孝廉公的府上,而這位老太太和孝廉公自己,平日又是非常謹慎慈和的人,所以每次前來討賬,總是和顏悅色地說一聲就走的。福生從後園的旁門裡重新走了出去之後,正想立起身來上后軒去和他娘攀談的厲鶚,卻呆舉著頭,心裡又憂鬱了起來。獃獃地默坐了一會,拿起煙袋來裝上了一筒煙,嘴裡啊啊的嘆了一聲,輕輕念著:「東邊日出西邊雨,南阮風流北阮貧」,他就立起來踏上了后軒,去敲火石點煙吸了。一邊敲著火石,一邊他就對他娘說:
「娘,我的窮,實在也真窮得可以,倒難怪蔣氏的每次去催她,她總不肯回來。……」
敲好火石,點煙吸上之後,他又接著對他娘說:
「娘,今晚上你把我那件錦綢綿袍子拿出去換幾個錢來,讓我出門去一趟,去弄它一筆大款子進來,好預備過年。……」
說著,吸著煙,他又在後軒里徘徊著踱了幾圈。舉頭向後園樹梢的殘陽影子看了一眼,他突然站立住腳,回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頭看向了他的娘,又問說:
「娘,我的那件夾袍,還在裡頭么?」
「唉,還在裡頭。」
他的娘卻只俯著頭,手裡仍縫著針線,眼也不舉一舉,輕輕地回答了他一聲;又躊躇莫決地踱了一圈,走上他娘的身邊來立住了腳,他才有點羞縮似的微笑著,俯首對她說:
「娘,那件夾的要用了,你替我想個法子去贖了出來,讓我帶了去。」
他娘也抬起頭來了,同樣地微笑著對他說:
「你放心罷,我自然會替你去贖的,你打算幾時走?」
「就坐明天的夜航船去,先還是到湖州去看看。」
母子倆正親親熱熱地,在這樣談議著的時候,太陽已漸漸地漸漸地落下了山去。靜靜兒在廚下打瞌睡的那位厲家的老用人李媽,也拖著一隻不十分健旺的跛腳,上後園的井邊去淘夜飯米去了。
二
從杭州去湖州,要出北關門,到新關的船埠頭去趁夜航船的。沿運河的四十五里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從余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門外霅溪埠頭為止,路雖則只有一百數十餘里,但在航船上卻不得不過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幾個時辰才能到達。
為兒子預備行裝,忙了一個上午的厲老太太,吃過中飯,又在後軒坐下了,在替她兒子補兩雙破襪。向來是勤勞健旺的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紀大了,近來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衰老。頭上的滿頭白髮,倒還不過是表面的徵象,這一二年來,一雙眼睛的老花,卻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齒的遲暮,並且同時也感到了許多不便。譬如將線穿進針孔里去的這一件細事,現在也非要戴上眼鏡,試穿六七八次,才辦得了了。她綿密周到地將兩雙襪子補完之後,又把兒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里的太陽,也已經斜得很西,總約莫是過了未刻的樣子,但吃過中飯就拿了些銀子出去剃頭的厲鶚,到這時候卻還沒有回來。
「雄飛這孩子,不知又上哪裡去了?」
斜舉起老眼,一面看著院子里的陽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語地這樣輕輕說了一聲。走迴轉身到了后軒,她向廚下高聲叫了李媽,命她先燒起飯來,等大少爺回來,吃了就馬上可以起身;因為雖然坐的是轎子,比步行要快些,但從她們那裡,趕出北關,卻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並且北關門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鎖的。
等飯也燒好,四碗蔬菜剛擺上桌子的時候,久候不歸的厲鶚,卻頭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舊書回來了。一到后軒,見了他娘,他就歡天喜地的叫著說:
「娘,我又在書鋪里看到了這部珍寶,所以連剃頭的錢都省了下來買了它。有這一部書在路上作伴,要比一個書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說著他連坐也不坐下來,就立著翻開了在看。他娘皺著眉頭,看了看他的瘦長的身體和清癯的面貌,以及這一副獃痴的神氣,也不覺笑開了她那張牙齒已經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著搖著頭,一面她就微微帶著非難似的催促他說:
「快吃飯罷!轎子就要來了哩,快吃完了好動身,時候已經不早了。看你這副樣子,頭也不剃一個,真像是剛從病床上起來的神氣。」
匆匆吃完了飯,向老母用人叮囑了一番,上轎出門,趕到北關門外,坐在轎子里看著剛才買來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厲鶚,已經覺得書上面的字跡,有點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進了數里,到得新關碼頭起下轎來的時候,前後左右,早就照滿了星星的燈火,航船埠頭特有的那種人聲嘈雜的混亂景象,卻使他也起了一種漂泊天涯的感觸。航船里的舟子,是認識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間,他還坐過這一隻船,從湖州轉回杭州來,當時上埠頭來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鄉紳,像南城的奚家、吳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裡。所以舟子從灰暗的夜空氣里,一看見這位清癯瘦削的厲先生下了轎子,就從后艙里搶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么?我們真有緣,又遇著了我的班頭。……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幾位少爺還在問起你先生哩。他問我近來船到杭州有沒有跑進城去,可聽到什麼關於厲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們家裡的事情……」
舟子這樣的講著,一面早將行李搬入了中艙,扶厲鶚到后艙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滿裝著微笑,對舟子只在點頭表示著謝意的他,聽了舟子的這一番話,心裡頭又深深地經驗到了那種在端午節前後所感到過的不快。
「原來那潑婦的這種不孝不敬,不淑不貞的行徑,早已惡聲四布了!」
心裡頭老這樣的在回想著,這一晚他靜靜聽櫓聲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艙中被裡,直到三更過後,方才睡熟。
第二天從惡夢裡醒了轉來,滿以為自己還睡在那間破書堆滿的東廂房裡,正在擦著眼睛打呵欠的時候,舟子卻笑嘻嘻地進艙來報告著說:
「樊榭先生,醒了么?昨天後半夜起了東南風,今天船特別到得早,這時候還沒有到午刻哩。我已經上岸去通知過奚家了,他們的轎子跟我來了在埠頭上等著你。」
三
一聽見厲鶚到了湖州,他的許多舊友,就馬上聚了攏來。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鮑氏溪樓,開了一個盛大的宴會。來會的人,除府學教官及歸安烏程兩縣的縣學老師之外,還有吳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們做做詩,說說笑話,互相問問各舊友的消息,一場歡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約定了以後的游敘日程,分頭散去。
厲鶚上吳家去住住,到府學的尊經閣東面桂花廳去宿宿,上峴山道場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搖著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後庄漾等澤國去看看秋柳殘荷,接連就同在夢裡似的暢遊了好幾天。天氣也日日的晴和得可愛,桂花廳前後的金銀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來了,而傍晚的一鉤新月,也同畫中的風景似的,每隱約低懸在藍蒼的樹梢碧落之西;處身入了這一個清幽的環境之內,而日日相見的又儘是些風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幾日,就早把這三個月以來的懊惱鬱悶的憂懷滌凈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剛和沈氏兄弟去遊了菁山常照寺回來,在沈家城裡的那間大宅第的西花廳上吃晚飯。吃過晚飯,將煙和茶及果實等搬到了花園的茅亭裡面,厲鶚和沈六就坐了下來,一邊吸煙談天,一邊在賞那晴空里的將快圓了的月亮。
「太鴻兄,月亮就快圓了,獨在異鄉為異客,你可有花好月圓的感觸?」
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裡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著一臉藏有什麼陰謀在心似的微笑,向厲鶚發的問話。厲鶚靜吸著煙,舉頭呆對著月亮,靜默了好一會,方才像在和月亮談天似的輕輕獨語著說:
「唉!人非木石,感觸哪裡會沒有?……可是已經到了中年以後了,萬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幾口煙后,重複繼續著說: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這秋月倒的確要令人悲哀起來!……」
幼牧就放聲笑了起來說:
「我想施一點法術在你的身上,把這秋月變成一個春月,你以為怎麼樣?」
「那只有神仙,才辦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話,那我同你去游湖去,未到中秋先賞月,古人原也曾試過,這不秉燭的夜遊,的確是能夠化悲為喜的。」
正說到了這裡,幼牧的堂兄繹旃,卻笑嘻嘻地闖入了茅亭,對兩個坐在那裡吸煙的人喝了一聲說:
「這樣好的月明之夜,盡坐在茅亭里吞雲吐霧,算怎麼一回事!去,去,我們去游湖去。船已經預備好了,我並且還預備了一點酒菜在那裡,讓我們喝醉了酒,去打開西塞寺的門來。」
不多一會,三人坐著的一隻竹篷軒敞的遊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里蕩漾了。十三夜的皎潔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帶的樹木山峰,都像是雪夜的景緻,望過去溟濛幽遠,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時時有一點一簇的黑形,和一絲一縷的銀箭閃現出來。西面道場山的尖塔,因為船在搖動的緣故,看起來絕似一個醉了酒的巨人,在萬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里,踉蹌舞蹈,招引著人。湖面上的寂靜,使三人的笑語聲,得到了分外的迴響。間或笑語停時,則一支柔櫓的清音,和湖魚躍水的響聲,聽了又會使人生出遠離塵世的逸想來。漸搖漸遠,船到了去浮玉塔不遠的地方,回頭一望,南門外的幾點燈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卻倒印在碧波心裡,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東北的孺嶺,高雖則高,但因為遠了,從月光里遙望過去,只剩了極淡極淡的蔚藍的一刷,正好做這一幅碧浪湖頭秋月夜遊圖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說說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覺的中間,船已經搖過了浮玉山旁,漸漸和西南的金蓋山西塞山接近起來了,這時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點,船艙里船篷上滿灑上了一層霜也似的月華。厲鶚當喝了幾杯酒的微醉之後,又因為說話說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興奮了起來。以一隻手捏住的煙袋,一隻手輕輕敲擊著船舷,他默對著船外面的月色山光,僅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會,他的詩興來了。輕輕念著哼著,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詩。
「繹旃,幼牧,我有一首詩做好了,船裡頭紙筆有沒有帶來?」
「這倒忘了。」
繹旃搔著頭回答了一聲。也是靜默著在向艙外瞭望的幼牧,卻掉轉了頭來說:
「船已經到了西塞山前了,讓我們上岸去,上西塞山莊去寫出來罷?」
四
這西塞山莊,就在西塞寺下,本來是幼牧的外婆家城裡朱氏的別業,背山面湖,隔著湖心的浮玉山,遙遙與吳興的城市相對,風景清幽絕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個勝地。
在城裡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遠,另外還住著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這一家朱家,雖則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內的同宗,但家勢傾頹,近來只剩了一個年將五十的窮秀才在那裡支撐門戶了。這一位窮秀才雖則也曾娶過夫人,但一向卻沒有生育,所以就將他兄弟的一個女兒滿娘,於小的時候,抱了過來,撫為己女。後來滿娘的親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滿娘自然把這伯父伯母,當作了她的親生的爺娘,而這一對朱氏老夫婦也喜歡得她比親生的女兒還要溺愛。去年的冬天,滿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癆病死了,滿娘雖則還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但她的悲哀傷感,比她的老伯父還要沉痛數倍。從此之後,她的行動心境,就完全變過了。本來是一個肥白愉快、天真活潑的小孩子的她,經過了這一個打擊,在幾個月中間,就變成了一個靜默端莊、深沉和藹的少婦。對於老伯父的起居飲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調度,當然要她去一手承辦,就是伯母的喪葬雜務,以及親串中間的禮儀往還,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無論如何,總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來。
她的心境行動一變之後,自然而然,她的裝飾外貌,也就隨之而變了。本來是打著一條長辮的她的滿頭黑髮,因為伯母死了,無人為她梳掠,現在卻只能自己以白頭繩來梳成了一個盤髻。肥嫩紅潤的雙頰,本來是走起路來,老在顛動的,但近來卻因操勞過度,悲痛煎心之故,於瘦減了幾分之外,還加上了一層透明蒼白的不健康的顏色。高劃在她的那雙亮晶晶的雙層皮大眼睛之上的兩條細長的眉毛,本來是一天到晚總暢展著在表示微笑的,現在可常常有緊鎖起來的時候了。還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裡的那兩條嘴唇,現在也包緊的時候多,曲笑的時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來是肥白圓形的,現在一瘦,卻略帶點長形起來了。從前擺動著小腳跑來跑去,她並不曉得穿著裙子的,現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條白布裙穿上了,遠看起來,覺得她的本來也就很發育得完整的身體,又高了幾分。
雖則是很遠了,但幼牧和她,卻仍是中表。又因居處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藹可親的緣故,幼牧平時,也常上她們家裡去坐坐,和這孤獨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談些閑天,所以他的朋友的這位杭州名士厲樊榭先生,他們父女原也會看見過聽到過的。
今年夏天,正當厲鶚母子,在受蔣氏的威脅的時候,消息傳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將這事情,於不意之中,向他們父女們說了一陣。說到了厲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達,厲鶚的如何清高純潔,而蒼天無眼,卻偏使他既無子嗣,又逢悍婦的地方,他們父女倆,竟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因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無子,而滿娘卻從慈和明達的厲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這一回當厲鶚的來游之日,幼牧一見了他的衰瘦的容顏的消沉的意態,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滿娘。自從那一晚在鮑氏溪樓會宴之後,幼牧就定下了為滿娘撮合的決心。他乘機先於朱秀才不在的中間,婉轉向滿娘露了一點口風,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聰慧的滿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諷示,早就明白了,立時便漲紅了臉,俯下了頭,一點兒可否的表示也沒有。幼牧因她的不堅決拒絕的結果,覺得這事情在她本人,是沒有什麼的了,所以以後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費了許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應,直到後來幼牧提出了兩條條件之後,他方才不再堅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覺得為無後者續續嗣,也是一種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尋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況幼牧所擔保的兩條條件,一,結親之後,兩人仍復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養老歸山等問題,全由幼牧來替他負責料理,又是很合理的事情。
幼牧於這幾日中間,暗暗裡真不知費盡了幾多的心血。朱家答應之後,接著就是辦妝奩,行聘禮等雜事的麻煩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經籌劃得停停當當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厲鶚,卻還是一個問題。幼牧對此,當然是也有幾分把握的,因為一,厲鶚並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學;二,他萬一不願意的話,那在湖州的他的舊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幫手,就是用了強制手段,也可以辦得下去的。幼牧對此事的把握是雖然有幾分的,可是到了最後,萬一這當事的主人公,假若有點異議,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繹旃預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計劃。先一日幼牧已經擇定了西塞山莊,為滿娘的發奩發轎的地方,父女兩人,早已從南街遷過去住在那裡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來也是想順路引厲鶚上西塞山莊去吃晚飯的,但因為事情太急,廚子預備不及,所以又坐轎轉回了城裡。但剛在吃晚飯的時候,從西塞山莊又來了傳信的人,說一切已經準備好了,於是他們就決定了這月夜的游湖。
五
月亮恰斜到了好處,酒又喝得有點微醉,詩興也正濃的厲鶚,一到西塞山莊的延秋閣上,幼牧就為他介紹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厲鶚在紅燈影里,突然間見了這淡裝素服的滿娘,卻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來。先和朱秀才談了一陣,後來也同先生問學生似的,親親熱熱的問了滿娘的年紀,問她可曾讀書,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邊聽著倒有點急起來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厲鶚,就上挹翠樓上跑,說:
「先去寫詩去,談天落後好談的。」
這挹翠樓是西塞山莊里風景最好的地方。上了這樓,向西北開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歷歷盡在目前,就是弁山的遠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遠,有招之即來的氣勢。厲鶚在樓上寫好了詩,幼牧就教廚子擺上酒菜,撤去燈燭,向西北開窗,再看月亮。這時候大約總在二更之後的戌亥之交,月光剛剛正對著樓面。燈燭撤後,這四面憑空的挹翠樓中,照得通明徹透,似乎是浸在水裡的樣子。
厲鶚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剛才寫好的那首詩,一時竟忘記了是身在人間了。幼牧更琅琅背誦起了厲鶚自己也滿覺得是得意的他的遊仙詩來。當背誦到了「只恐無端賺劉阮,洞門不許種桃花」的兩句的時候,幼牧卻走了過去拉住了厲鶚的手坐下問他說:
「剛才在延秋閣上我種的那株桃花怎麼樣?」
厲鶚大笑了起來說:
「罪過罪過,那並不是桃花,雅靜素潔,倒大有羅浮仙子的風韻,若系桃花,當然也是白桃花之類的上品。」
「那麼你究竟願不願意做西塞山前的劉阮呢?」
「真是笑話,沈郎已恨蓬山遠,這不是你的意思么?」
「那麼我再背一句你的遊仙詩來問你,『明朝相訪向蓬萊』,何如?」
說到了這裡,幼牧就在談話之中除去了諧謔的語調,緩慢地深沉地說出了他這幾日來所費的苦心,和在湖州的舊友一同對他所抱有的熱意與真誠。厲鶚起初聽了,還以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樂,但一層一層,一件一件的聽到後來,他的酒醉得微紅的臉上,竟漸漸的變了顏色,末了卻亮晶晶地流起眼淚來了。幼牧於說完了滿娘的身世,及這一回的計劃籌備之後,別的更沒有什麼話說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樓上的月光里默默的坐了好一會,西塞寺里的夜半的鐘聲,卻隱隱的響過來了,厲鶚就同夢裡醒轉來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繹旃二人的中間,以兩手拍著他們的肩背,很誠摯地說:
「好,我就承受了你們的盛意,後天上鮑氏溪樓去迎娶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說到了這裡,他的喉嚨又哽咽住成了淚聲,幼牧繹旃不讓他說完,就扶著他同拖也似的拉他下了樓,三人重複登舟搖回到了城裡。
八月十五,天上半點雲彩星光都看不出來。一輪滿月,照徹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鮑氏溪樓上,點得燈燭輝煌,坐滿了吳興闔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後半夜,大家正在興高采烈,計議著如何的限韻分題,如何的鬧房賭酒的中間,幼牧卻大笑著,匆匆從樓下跑了上來,拿著一張紅箋,向大家報告著說:
「題和韻都有了,是新貴人出在這裡的,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對。可是鬧房的這一件事情,今天卻很為難。因為新人夫婦,早就唱曲吹簫,逃向西陵去了。不過大家要明白,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厲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約不上幾日,仍舊要回湖州來的,讓我們到那時候,再鬧幾天新房,也還不遲。」
說完之後,大家都笑罵了起來,說幼牧是個姦細,放走了這一對新人。其實呢,這的確也是幼牧的詭計,因為滿娘厲鶚,兩人都喜歡清靜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鬧一晚,也未免太使他們吃虧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隻大船,封了二百金婚儀,悄悄在月下送他們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樓來,許多座客在那裡爭先傳觀的那首厲鶚的詩,卻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吳興城南鮑氏溪樓作
銀雲洗鷗波,月出玉湖口。
照此樓下溪,交影卧槐柳。
圓輝動上下,素氣浮左右。
坐遲月入樓,寂寂人定后。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戶牖。
言念嬋媛子,牽蘿凝佇久。
納用沈郎錢,笑沽烏氏酒。
白張佳期,彤管勞摻手。
乘月下汀州,遙山半銜斗。
明當渡江時,復別溪中叟。
六
悼亡姬十二首(並序)
乾隆七年壬戌正月錢塘厲鶚作
姬人朱氏,烏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吳興,竹溪沈徵士幼牧,為予作緣,以中秋之夕,舟迎於碧浪湖口,同載而歸,予取凈名居士女字之曰月上。姬人針管之外,喜近筆硯,影拓書格,略有楷法,從予授唐人絕句二百餘首,背誦皆上口,頗識其意。每當幽憂無俚,命姬人緩聲循諷,未嘗不如吹竹彈絲之悅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謹。辛酉初秋,忽嬰危疾,為庸醫所誤,沉綿半載,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僅二十有四,竟無子。悲逝者之不作,傷老境之無悰,爰寫長謠,以攄幽恨。
無端風信到梅邊,誰道蛾蝞不復全,
雙槳來時人似玉,一奩空去月如煙,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欄重倚遍,那堪腸斷數華年。
門外鷗波色染藍,舊家曾記住城南,
客游落托思尋藕,生小纏綿學養蠶,
失母可憐心耿耿,背人初見發鬖鬖,
而今好事成彈指,猶剩蓮花插戴簪。
悵悵無言卧小窗,又經春雪撲寒,
定情顧兔秋三五,破夢天雞淚一雙,
重問楊枝非昔伴,漫歌桃葉不成腔,
妄緣了卻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龐。
東風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響不聞,
梵夾呼名翻滿字,新詩和恨寫迴文,
虛將后夜籠鴛被,留到前春簇蝶裙,
猶是踏青湖畔路,殯宮芳草對斜曛。
病來倚枕坐秋宵,聽徹江城漏點遙,
薄命已知因葯誤,殘妝不惜帶愁描,
悶憑盲女彈詞話,危托尼姏祝夢妖,
幾度氣絲先訣絕,淚痕兼雨洗芭蕉。
一場短夢七年過,往事分明觸緒多,
搦管自稱詩弟子,散花相伴病維摩,
半屏涼影頹低髻,幽徑春風曳薄羅,
今日書堂覓行跡,不禁雙鬢為伊皤。
零落遺香委暗塵,更參綉佛懺前因,
永安錢小空宜子,續命絲長不系人,
再世韋郎嗟已老,重尋杜牧奈何春,
故家姐妹應腸斷,齊向州前泣白。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盡海西頭,
將歸預想迎門笑,欲別俄成滿鏡愁,
消渴頻煩供茗椀,怕寒重與理熏篝,
春來憔悴看如此,一卧楓根尚憶否?
何限傷心付阿灰,人間天上兩難猜,
形非通替無由賭,淚少方諸寄不來,
嫩萼忽聞拚猛雨,春酥忍說化黃埃,
重三下九嬉遊處,無復蟾鉤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驚,春醪誰分不同傾,
銜悲忍死留三日,愛潔耽香了一生,
難忘年華柑尚剖,瞥過石火藥空擎,
只余陸展星星發,費盡愁霜染得成。
約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氣落梅風,
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妝樓一夕空,
吳語似來窗眼裡,楚魂無定雨聲中,
此生只有蘭衾夢,其奈春寒夢不通。
舊隱南湖淥水旁,穩雙棲處轉思量,
收燈門巷忺微雨,汲井簾櫳泥早涼,
故扇也應塵漠漠,遺鈿何在月蒼蒼,
當時見慣驚鴻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寫
原載一九三三年一月《東方雜誌》月刊第三十卷第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