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

十三夜

十三夜

那一年,我因為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氣質為背景的小說的緣故,寄寓在里湖惠中旅館的一間面湖的東首客室里過日子。從殘夏的七月初頭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了,而我打算寫的那篇小說,還是一個字也不曾著筆。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嶺附近一帶去爬爬山,或雇一隻湖船,教它在南北兩峰之間的湖面上蕩漾蕩漾,過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覺的中間,在西湖上已經住了有一百來天了,在這一百來天里,我所得到的結果,除去認識了一位奇特的畫家之外,便什麼事情也沒有半點兒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見,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後的一天晴爽的午後,這一天的天氣實在是太美滿了,一個人在旅館的客室里覺得怎麼也坐守不住。早晨從東南吹來的微風,掃凈了一天的雲翳,並且眩目的太陽光線,也因這大空的氣息之故而減輕了熱度。湖面上的山色,恰當前天新雨之後,綠得油潤得可憐,彷彿是畫布上新畫未乾的顏料。而兩堤四岸間的亭台橋墅,都同凸面浮雕似的點綴在澄清的空氣和蔚藍的天光水色之中。

我吃過了午飯,手裡頭捏弄著剔牙的牙籤,慢慢地從里湖出來,一會兒竟走到了西泠橋下。在蘇小墳亭里立了一回,接受了幾陣從湖面上吹來的涼風,把頭上的稍微有點濕潤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東走過橋去的時候,我的背後卻忽而來了一隻銅欄小艇,那個划船的五十來歲的船家,也實在是風雅不過,聽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語,我覺得怎麼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說: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為什麼不上三潭印月去吃點蓮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後,我也假裝了風雅,笑著對船家說:

「船家,有兩句詩在這裡,你說好不好,叫作『獨立橋頭閑似鶴,有人邀我吃蓮蓬』。」

「你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現在沒有府考道考了,否則放考出來,我們還可以來領取你一二百錢的賞錢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遺孽。」

「怎麼不是呢?看我雖則是這麼的一個船家,倒也是前清的縣學童生哩!」

這樣的說說笑笑,船竟很快的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橋頭,我在這一天的午後,就遇到了這一位畫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碼頭后,我就教船家將划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蓮蓬去。離碼頭走了幾步,轉了幾個彎,遠遠的在一處橋亭角上,卻有一大堆划船的船家和遊人圍住在那裡看什麼東西。

我也被挑動了好奇心,順便就從橋頭走上了長橋,走到了那一處眾人正在圍觀的地方。挨將近去一看,在眾人的圍里卻坐著一位丰姿瀟洒的畫家,靜靜地在朝了畫布作畫。他的年齡我看不出來,因為我立在他的背後,沒有看見他的面部。但從背形上看去,他的身體卻是很瘦削的。頭上不消說是一頭長而且黑的亂髮。他若立起身來,我想他的身長總要比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高一二寸,因為坐在矮矮的三角架上的他的額部,還在我們四周立著圍觀者的肩胛之上。

我靜靜地立著,守視了他一會,並且將畫上的景色和實物的自然比較對看了一陣。畫布上畫在那裡的是從橋上看過去的一截堤柳,和一枝大樹,並在樹后的半形樓房。上面空處,就是水和天的領域,再遠是很淡很淡的一痕遠山城市的微形。

他的筆觸,雖則很柔婉,但是並不是纖弱無力的;調色也很明朗,不過並不是淺薄媚俗的。我看我們同時代者的畫,也著實看得不少了,可是能達到像他這樣的調和諧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的,卻也不多。所以我就立定了主意,想暫時站在那裡,等他朝轉頭來的時候,可以看一看他的面貌。這一個心愿,居然在不意之中很快的就達到了,因為跟我上來立在我背後的那位船家似乎有點等得不耐煩起來的樣子,竟放大了聲音叫了我一聲說:

「做詩的先生,我們還是去吃蓮蓬去罷!」聽到了這一聲叫喊,圍觀者的眼睛,大家都轉視到我們的身上來了,本來是背朝著了我們在那裡靜心作畫的這一位畫家,也同吃了一驚似的朝轉了身來。我心裡倒感到了一點羞臊和歉仄,所以就俯倒了頭匆匆旋轉身來,打算馬上走開,可以避去眾人的凝視。但是正將身體旋轉了一半的時候,我探目一望,卻看見了一眼這位畫家的也正在朝向轉來的側臉。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長方形,但是面色卻不甚好。不曉是什麼緣故,從我匆匆的一眼看來,覺得他的側面的表情是很憂鬱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畫上表現在那裡的神韻卻完全是相反的樣子。

和他的第一次的見面,就這樣的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後,我也馬上就忘記了他。

過了兩個禮拜,我依舊的在旅館里閑住著,吸吸煙,喝喝酒,間或看看書,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天禮拜六的下午,我卻偶然間遇見了一位留學時代的舊友,地點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來是在省立中學里當圖畫教員的,當我初到杭州的時候,我也明曉得他是在杭州住著,但我因為一個人想靜靜里的先把那篇小說寫好,然後再去尋訪朋友,所以也並沒有去看他。這一天見到了之後,在西泠印社裡喝了一歇茶,他就約我於兩個鐘頭之後,上西園去吃晚飯。

到了時間,我就從旅館坐了一乘黃包車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節后了,坐在車上只覺得襟袖之間暗暗地襲來有一陣陣的涼意。遠遠看到的旗營的燈火,也彷彿是有點帶著秋味,並不覺得十分熱鬧的樣子。

在西園樓上吃晚飯的客人也並不多,我一走上三樓的扶梯,就在西面臨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體來。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對面,還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裝少年坐著。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後,就替我們介紹了一番,於是我就曉得這一位青年姓陳,是台灣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樣,也是上野美術學校洋畫科的出身。聽到了這一個履歷,我就馬上想起了十幾天前在三潭印月看見過的那一位畫家。他也放著炯炯的目光,默默地盡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點覺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對他說:

「陳君,我們是在三潭印月已經見過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轉了沉默獃滯的面容,笑著對我說: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彷彿是和你在什麼地方已經見過面似的。」

他笑雖則在笑,但是他的兩顆黑而且亮的瞳神,終是陰氣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並且在他的笑容周圍,看起來也像是有一層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籠罩在那裡的神氣。把他的面部全體的表情,總括起來說一句的話,那他彷彿是在疑懼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來的樣子;所以他的一舉一動,都帶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給我的這最初的印象,真覺得非常之壞。我的心裡,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裡竟生出了一腔無端的憂鬱。

但是兩斤陳酒,一個鯤魚,和幾盤炒菜落肚之後,大家的興緻卻好起來了。我那位朋友,也同開了話匣子一樣,言語渾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來。畫家陳君,雖只是沉默著在羞縮地微笑,時或對我那位朋友提出一兩句抗議和說明,但他的態度卻比前更活潑自然,帶起可愛的樣子來了。

「喂,老陳,你的夢,要到什麼時候才醒?」

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話的開端。

「你的夢裡的女人,究竟尋著了沒有?從台灣到東京,從東京到中國。到了這兒,到了這一個明媚的西湖邊上,你難道還要來繼續你學生時代的舊夢么?」

據我那位朋友之所說,則畫家陳君在學生時代,就已經是一位夢想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遷居在台灣,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國主義,卻壓迫得他連到海外去留學的機會也沒有。雖有巨萬的不動產,然而財政管理之權,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裡,縱使你家裡每年有二三萬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萬塊錢到日本國境以外的地方來使用是辦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東京,進了日本國立的美術學校,卒了業,在二科展覽會裡入了選,博得了日本社會一般美術愛好者的好評,然而行動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悶,還是同一般的台灣民眾一樣。於是乎他就不得不隻身逃避到這被征服以前的祖國的中國來。逃雖則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國來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壓迫慣的靈心,卻已經成了一種向內的,不敢自由發展的偏執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總免不了那一種疑懼的,躊躇的神氣,所以到了二十八歲的現在,他還不敢結婚,所以他的追逐夢影的習慣,竟成了他的第二個天性。

「喂,老陳,你前回所見到的那一個女性,仍舊是你的夢想的產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裡有這一種的奇裝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說,說她是一個尼庵的出家人罷,可是年輕的比丘尼,哪裡有到晚上一個人出來閑走的道理?並且里湖一帶,並沒有一個尼庵,那是我所曉得的。假使她是照膽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麼的時候,她又何以會一個人走上那樣荒僻的葛嶺山來?這完全是你的夢想,你一定是在那裡做夢,真是荒唐無稽的夢。」

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裡前後敘述出來的情節,但是從陳君的對這敘述的那種欲說還休只在默認的態度看來,或者也許的確是他實際上經歷過的艷遇,並不是空空的一回夢想。

情節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陳君於吃完晚飯之後,一個人在高樓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煙樹人家,竟不覺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瑩皎潔了,他叫叫道菩薩沒有迴音,就一個人走下了抱朴廬來—他本來是寄寓在抱朴廬的樓上的—想到山下去買點水果來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廬大門外的石階,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陰處,他忽兒看見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佇立在那裡看亭外面的月亮。

他起初一看,還以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銀灰的月色里錯視出來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腳,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時候,卻是千真萬真的事實了,因為這白衣人竟從亭檐陰處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並且還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濃黑的頭髮來。他以為他自己的腳步聲,已經被她聽見,她在預備走下台階,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氣,盡立在那裡守視著她的動靜。她的面部是朝南向著山下的,他雖則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後的東北面的地方,然而從地勢上說來,他所佔的卻是據高臨下,完全可以守視住她的行動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陣,又直立了下來不動了,他才感覺到了自己呆立在那裡的危險,因為她若一旋轉頭來,在這皎潔的月光里,他的身體全部,是馬上要被她看見的。於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體,屏住氣,提著腳,極輕極輕,同爬也似的又走下了兩三級石級。從那一塊地方,折向西去,爬過一塊假山石頭,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陰影中去的。這近邊的地理,因為住的較久,他是再熟悉也沒有的了,所以在這一方面他覺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輕腳輕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時候,她的身體,還是直立在月光里沒有動過。現在他和她的距離卻只有二三丈的間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長,他可以看見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寢衣似的大袖寬身的長袍,腰把里束著一塊也是白色的兩邊拖下的闊的東西。袍子和束腰的東西的材料,不是薄綢,定是絲絨,因為看過去覺得柔軟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並且有幾處因光線曲折的關係,還彷彿是淡淡地在那裡放光。

她的身材並不高,然而也總有中等的男子那麼的尺寸,至於身體的肥瘠哩,雖看不得十分清楚,但從她的斜垂的兩隻肩膀,和束腰帶下的一圍肥突的後部看來,卻也並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靜靜地盡在月光里立著,他躲在假山石后盡在觀察她的姿態身體,忽而一枝樹枝,息瀝瀝瀝地在他的頭上空中折了掉下來了,她立刻就迴轉了頭來,望向了他正在藏躲著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臉部,於是也就被他看見了。全體是一張中突而橢圓的臉,鼻樑的齊勻高整,是在近代的東洋婦女中少見的典型。而比什麼都還要使他驚嘆的,是她臉上的純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膚。他麻醉倒了,簡直忘記了自己在這一忽兒所處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嬌羞怯弱的女性,從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裡的身體立了直來,伸長了脖子,張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體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兩隻眼眶裡去的樣子。

她向黑影里注視了一會,似乎也覺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轉了頭,就從月光灑滿的庭前石階上同游也似的一級一級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聲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著她的很柔軟的身體從亭邊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復了常態,從躲藏處慌忙衝出,三腳兩步,同猿猴一樣跳著趕下石級來的時候,她的蹤影卻已經完全不見了。

「這一晚,我直到天明沒有睡覺。葛嶺山腳附近的庵院別墅的周圍,我都去繞了又繞看了又看。但是四邊岑寂,除了濃霜似的月光和團團的黑影以外,連蠟燭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點。上抱朴廬去的那一條很長的石級,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幾多次。直到附近的曉鍾動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拖了這一個疲倦到將要死快的身體走回抱朴廬去。」

等我那位朋友,斷斷續續地將上面的那段情節說完了以後,陳君才慢慢的加上了這幾句說出他當時的興奮狀態來的實話。同時他的臉上的表情,也率真緊張了起來,彷彿這一回的冒險,還是幾刻鐘以前的事情的樣子。

這一晚我們談談說說,竟忘了時間的遲暮。直等到西園樓上的顧客散盡,茶房將遠處的幾盞電燈熄滅的時候,我們才付賬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園的門口和我們別去,我和陳君兩人就一道地坐車迴轉了里湖,這時候半規下弦的月亮,已經在東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從這一回之後,陳君和我就算結成了朋友。我和他因為住處相近,雖不日日往來,然而有時候感到了無聊,我也著實上山去找過他好幾次。

兩人雖則說是已經相識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驟然見面,那一種不安疑懼的神氣,總還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園與他相見的時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後,他的那副本來就不大健康的臉色,越覺得難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層黑黝黝的死色。一頭頭髮也長得特別的長,兩隻陰森森的大眼,因為他近來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來越覺得兇猛而有點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總勸他少用一點功,少想一點心事,請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館里來坐坐,但他終是默默地笑笑,向我點點頭,似乎是輕易不敢走下山來的樣子。

時間匆忙地過去了,我閑居在旅館里,想寫的那篇小說,終於寫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點兒雲影也沒有,連遠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過晚飯,滅黑了電燈,一個人坐在房間外面的走廊上,抽著煙在看湖面的月華和孤山的樹木。這樣的靜坐了好久,忽而從附近的地方聽見了一聲非常悲切,同半夜裡在動物園邊上往往聽得見的那一種動物的嘯聲。已經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聽到了這一聲長嘯,我的毛髮竟不自覺地竦豎了起來。叫茶房來一問,才曉得附近的一所廟宇,今天被陸軍監獄佔領了去,新遷入了幾個在入監中發了瘋的犯人,這一聲長嘯,大約是瘋人的叫喚聲無疑。

經了這一次突然的驚駭,我的看月亮的雅興也沒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來,就好動手寫我的那篇小說。

大約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點之間的時候罷,我忽而從最沉酣的睡夢裡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轉來。糊塗慌張著從被窩裡坐起,我看見床前電燈底下,悄然站在還打著呵欠的茶房背後的,是一個鬼也似的青臉的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一擦睡眼,走下床來,仔細再看的時候,我才認出了這頭髮披散得滿頭,嘴唇紫黑,衣裳紛亂,汗泥滿身的,就是畫家陳君。

「啊,陳,陳,陳君,你,你怎麼了,弄成了這一個樣子?」

我被他那一副形狀所壓倒,幾乎說話都說不出來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難盡的樣子,只搖搖頭,不作一句答語。等領他進來的茶房,從我房間里退出后,我看見他那雙血絲漲滿的眼睛閉了一閉,眼角上就湧出了兩顆眼淚來。

我因為出了神呆立在那裡盡在望他,所以連叫他坐下的話都忘記說了,看到了他的眼淚,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陰冰陰同鐵也似的手,柔和地對他說:

「陳君,你且坐下罷,有什麼話,落後慢慢的再談。」

拉他坐下之後,我迴轉身來,就從壁爐架上拿起了常納華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給他。他一口氣把杯乾了,噯噯地吐出了一口長氣,把眼睛眨了幾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對我說:

「我—今晚上—又遇見了她了!」

「噢!在這個時候么?」

聽了他的話,我倒也吃了一驚,將第二杯威士忌遞給他的時候,自然而然地這樣反問了他一句。他搖搖頭,將酒杯接去,一邊擎著了酒,一邊張大眼睛看著我對我說:

「不,也是同上回一樣的時候,在一樣的地方。—因為吃完晚飯,我老早就埋伏在那裡候她了,所以這一回終於被我擒住了她的住處。」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繼續著說:

「這一回我卻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見她走上了石級,在亭前立下的時候,我就將身體立了直來,作了一個無論在哪一刻時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預備姿勢。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轉了身,跑下了石階,我也緊緊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將拐彎的時候,她似乎想確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後面跟她了,所以將頭朝轉來看了一眼。一看見我,她的粉樣的臉上,起初起了一層恐怖,隨後便嫣然地一笑,還是同上回一樣的那一種笑容。

「我著急了,恐怕她在這一個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樣,使出隱身的仙術來,所以就更快的向前衝上了兩步。她的腳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東,後向南,又朝東,再向北,仍向西,轉彎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終於到了一道黃泥矮牆的門口。她一到門邊,門就開了,進去之後,這門同彈簧似的馬上就拔單地關閉得緊緊。我在門外用力推了幾下,那扇看去似乎是並不厚的門板,連鬆動都不鬆動一動。我急極了,沒有法子,就盡在牆外面踱來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天,終於尋出了一處可以著腳的地方,我不問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牆。爬在牆頭上一看,牆裡頭原來是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樹木種在那裡。一陣風來,哼得我滿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氣,到此我的神經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這事情,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

「但是回想了想,這險也已經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進去罷,進去好看它一個仔細。於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個筋斗,竟從牆外面進到了那座廣漠無邊的有桂花樹種在那裡的園裡。在這座月光樹影交互的大庭園中,忙無頭緒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樹影下找出了一條石砌的小道來。不辨方向,順路的走了一段,卻又走回到了黃泥牆下的那扇剛才她走進來的門邊了。旋轉了身,再倒走轉來,沿著這條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終於被我走到了一道開在白牆頭裡的大門的外面。

「這一道門,比先前的那一扇來得大些,門的上面,在粉白的牆上卻有墨寫的『雲龕』兩個大字題在那裡,這兩個字,在月光底下看將起來,實在是寫得美麗不過,我仰舉著頭,立在門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現在所到的是什麼地方。呵,原來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這裡尼庵里的一個姑子,我心裡在想。可是我現在將怎麼辦呢?深更半夜,一個獨身野漢闖入了到這尼庵的隱居所里來,算是怎麼一回事?敲門進去么?則對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實在有點過意不去。就此回去么?則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將白白地盡棄了。

「正在這一個進退兩難,躊躇不決的生死關頭,忽然噢噢的一聲從地底里湧出來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負傷的野獸的呢或人類的苦悶的鳴聲,同槍彈似的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動了我的靈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髮都竦豎了起來。這一聲山鳴谷應的長嘯聲過後,便什麼響動都沒有了。月光似乎也因一聲長嘯而更加上了一層凄冷的潔白,本來是啾啾唧唧在那裡鳴動的秋蟲,似乎也為這嘯聲所嚇退,寂然地不響了。

「我接連著打了好幾個寒顫,舉起腳就沿了那條原來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來。重新爬出了泥牆,尋著了來路,轉彎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腳,抬起頭來一看,卻不知如何的,已經走到了你停留在這裡的這旅館的門前了。」

說完之後,他似乎是倦極了,將身體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頭上的那一副零亂的樣子,忽然間竟起了一種憐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輕輕地慰撫似的對他說:

「陳君,你把衣服脫下,到床上去躺一忽罷。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邊去探險去。」

他到此實在也似乎是精神氣力都耗盡了,便好好地聽從了我的勸導,走上了床邊,脫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轉,我陪他吃過午飯,就問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險去。他微笑著,搖搖頭,又回復了他的平時的那一種樣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辭,走回了山去。

此後,將近一個月間,我和他見面的機會很少,因為一交九月,天氣驟然涼起來了,大家似乎都不願意出門走遠路,所以這中間他也不來,我也沒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氣更是涼得厲害了,我因為帶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復轉回了上海。不消說那篇本來是打算在杭州寫成的小說,仍舊是一個字也不曾落筆。

在上海住了幾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燒了一次香回來,九月也已經是將盡的時候了。我正在打算這一個冬天將上什麼地方去過的時候,在杭州省立中學當圖畫教員的我那位朋友,忽而來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說,畫家陳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點款子攏來,為他在西湖營葬。信中問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並且問我會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為他是被日本帝國主義壓迫致死的犧牲者,喪葬行列弄得盛大一點,到西湖的日本領事館門前去行一行過,也可以算作我們的示威運動。

我橫豎是在上海也閑著無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滬杭車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陳君的會葬日期。午前十時我和許多在杭州住家的美術家們,將陳君的靈柩送到了松木場附近的葬地之後,便一個人辭別了大家,從棲霞嶺紫雲洞翻過了山走到了葛嶺。在抱朴廬吃了一次午餐,聽了許多故人當未死前數日的奇異的病症,心裡倒也起了一種兔死狐悲的無常之感。

下午兩點多鐘,我披著滿身的太陽從抱朴廬走下山來的時候,在山腳左邊的一處小墳亭里,卻突然間見了一所到現在為止從沒有注意到過的古墓。踏將進去一看,一塊墓誌,並且還是我的親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筆。這一篇墓志銘,我現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楊女士雲友墓志銘

明天啟間,女士楊慧林雲友,以詩書畫三絕,名噪於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謹,交際皆孀母出應,不輕見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壇坫於浙西,刳木為舟,陳眉公題曰「不系園」,一時勝流韻士,高僧名妓,觴詠無虛日,女士時一與焉,尤多風雅韻事。當是時,名流如董思白、高貞甫、胡仲修、黃汝亨、徐震岳諸賢,時一詣杭,詣杭必以雲友執牛耳。雲友至,檢裙抑袂,不輕與人言笑,而人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當酒後茶餘,興趣洒然,遽拈毫伸絹素,作平遠山水,寥寥數筆,雅近雲林,書法二王,擬思翁,能亂其真,拾者尊如拱璧,或鼓琴,聲韻高絕,常不終曲而罷,窺其旨,亦若幽憂叢慮,似有茫茫身世,俯仰於無窮者,殆古之傷心人也。逝后,汪然明輩為營葬於葛嶺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雲龕」。明亡,久付荒煙蔓草中。清道光朝,陳文述雲伯修其墓,著其事於西泠閨詠。至笠翁傳奇,誣不足信。光緒中葉,錢塘陸韜君略慕其才,圍石豎碑。又餘十捻,為中華民國七年,夏四月,陸子與吳興顧子同恩聯承來游湖上,重展其墓。顧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雲龕之亭,因共匄其友夔門張朝墉北牆,銘諸不朽。銘曰:

蘭麝之生,不擇其地,氣類相激,形神斯契。雲友盈盈,溷彼香塵,曇華一現,玉折芝焚。四百餘年,建亭如舊,百本梅花,縈拂左右。近依葛嶺,遠對孤山,湖橋春社,敬迓驂鸞。

蜀東張朝墉撰並書

一九三〇年十月一日

原載一九三〇年十月《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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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說家(套裝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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