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
茫茫夜
一
一天星光燦爛的秋天的朝上,大約時間總在十二點鐘以後了,靜寂的黃浦灘上,一個行人也沒有。街燈的灰白的光線,散射在蒼茫的夜色里,烘出了幾處電杆和建築物的黑影來。道旁尚有二三乘人力車停在那裡,但是車夫好像已經睡著了,所以並沒有什麼動靜。黃浦江中停著的船上,時有一聲船板和貨物相擊的聲音傳來,和遠遠不知從何處來的汽車車輪聲合在一處,更加形容得這初秋深夜的黃浦灘上的寂寞。在這沉默的夜色中,南京路口灘上忽然閃出了幾個纖長的黑影來,他們好像是自家恐懼自家的腳步聲的樣子,走路走得很慢。他們的話聲亦不很高,但是在這沉寂的空氣中,他們的足音和話聲,已經覺得很響了。
「於君,你現在覺得怎麼樣?你的酒完全醒了么?我只怕你上船之後,又要吐起來。」
講這一句話的,是一個十九歲前後的纖弱的青年的話,他的面貌清秀得很。他那柔美的眼睛,和他那不大不小的嘴唇,有使人不得不愛他的魔力。他的身體好像是不十分強,所以在微笑的時候,他的蒼白的臉上,也脫不了一味悲寂的形容。他講的雖然是北方的普通話,但是他那幽徐的喉音,和宛轉的聲調,竟使聽話的人,辨不出南音北音來。被他叫作「於君」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大約是因為酒喝多了,頰上有一層紅潮,同薔薇似的罩在那裡。眼睛里紅紅浮著的,不知是眼淚呢還是醉意,總之他的眉間,仔細看起來,卻有些隱憂含著,他的勉強裝出來的歡笑,正是在那裡形容他的愁苦。他比剛才講話的那青年,身材更高,穿著一套藤青的嗶嘰洋服,與剛才講話的那青年的魚白大衫,卻成了一個巧妙的對稱。他的面貌無俗氣,但亦無特別可取的地方。在一副平正的面上,加上一雙比較細小的眼睛,和一個粗大的鼻子,就是他的肖像了。由他那二寸寬的舊式的硬領和紅格的領結看來,我們可以知道他是一個富有趣味的人。他聽了青年的話,就把頭向右轉了一半,朝著了那青年,一邊伸出右手來把青年的左手捏住,一邊笑著回答說:
「謝謝,遲生,我酒已經醒了。今晚真對你們不起,要你們到了這深夜來送我上船。」講到這裡,他就迴轉頭來看跟在背後的兩個年紀大約二十七八的青年,從這兩個青年的洋服年齡面貌推想起來,他們定是姓於的青年修學時代的同學。兩個中的一個年長一點的人聽了姓於的青年的話,就搶上一步說:
「質夫,客氣話可以不必說了。可是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我還沒有問你,你的錢夠用了么?」
姓於的青年聽了,就放了捏著遲生的手,用右手指著遲生回答說:
「吳君借給我的二十元,還沒有動著,大約總夠用了,謝謝你。」
他們四個人—於質夫、吳遲生在前,後面跟著二個於質夫的同學,是剛從於質夫的寓里出來,上長江輪船去的。
橫過了電車路沿了灘外的冷清的步道走了二十分鐘,他們已經走到招商局的輪船碼頭了。江里停著的幾隻輪船,前後都有幾點黃黃的電燈點在那裡。從黑暗的堆棧外的碼頭走上了船,招了一個在那裡假睡的茶房,開了艙里的房門,在第四號官艙里坐了一會,於質夫就對吳遲生和另外的兩個同學說:
「夜深了,你們可先請回去,諸君送我的好意,我已經謝不勝謝了。」
吳遲生也對另外的兩個人說:
「那麼你們請先回去,我就替你們做代表吧。」
於質夫又拍了遲生的肩說:
「你也請同去了吧。使你一個人回去,我更放心不下。」
遲生笑著回答說:
「我有什麼要緊,只是他們兩位,明天還要上公司去的,不可太睡遲了。」
質夫也接著對他的兩位同學說:
「那麼請你們兩位先回去,我就留吳君在這兒談罷。」
送他的兩個同學上岸之後,於質夫就拉了遲生的手回到艙里來。原來今晚開的這隻輪船,已經舊了,並且船身太大,所以航行頗慢。因此乘此船的乘客少得很。於質夫的第四號官艙,雖有兩個艙位,單隻住了他一個人。他拉了吳遲生的手進到艙里,把房門關上之後,忽覺得有一種神秘的感覺,同電流似的,在他的腦里經過了。在電燈下他的肩下坐定的遲生,也覺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感情發生,盡俯著首默默地坐在那裡。質夫看著遲生的同蠟人似的臉色,感情竟壓止不住了,就站起來緊緊的捏住了他的兩手,面對面的對他幽幽的說:
「遲生,你同我去罷,你同我上A地去罷。」
這話還沒有說出之先,質夫正在那裡想:
「二十一歲的青年詩人蘭勃(ArthurRimbaud)。一八七二年的佛爾蘭(PaulVerlaine)。白兒其國的田園風景。兩個人的純潔的愛。……」
這些不近人情的空想,竟變了一句話,表現了出來。質夫的心裡實在想邀遲生和他同到A地去住幾時,一則可以慰慰他自家的寂寞,一則可以看守遲生的病體。遲生聽了質夫的話,獃獃的對質夫看了一忽,好像心裡有兩個主意,在那裡戰爭,一霎時解決不下的樣子。質夫看了他這一副形容,更加覺得有一種熱,湧上他的心來,便不知不覺的逼進一步說:
「遲生你不必細想了,就答應了我罷。我們就同乘了這一隻船去。」
聽了這話,遲生反恢復了平時的態度,便含著了他固有的微笑說:
「質夫,我們後會的日期正長得很,何必如此呢?我希望你到了A地之後,能把你日常的生活,和心裡的變化,詳詳細細的寫信來通報我,我也可以一樣的寫信給你,這豈不和同住在一塊一樣么?」
「話原來是這樣說,但是我只怕兩人不見面的時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到了那時候我對你和你對我的目下的熱情,就不得不被第三者奪去了。」
「要是這樣,我們兩個便算不得真朋友。人之相知,貴相知心,你難道還不能了解我的心么?」
聽了這話,看看他那一雙水盈盈的瞳人,質夫忽然覺得感情激動起來,便把頭低下去,擱在他的肩上說:
「你說什麼話,要是我不能了解你,那我就不勸你同我去了。」
講到這裡,他的語聲同小孩子悲咽時候似的發起顫來了。他就停著不再說下去,一邊卻把他的眼睛,伏在遲生的肩上。遲生覺得有兩道同熱水似的熱氣浸透了他的魚白大衫和藍綢夾襖,傳到他的肩上去。遲生也覺得忍不住了,輕輕的舉起手來,在面上揩了一下,只獃獃的坐在那裡看那十燭光的電燈。這夜裡的空氣,覺得沉靜得同在墳墓里一樣。艙外舷上忽有幾聲水手呼喚聲和起重機滾船索的聲音傳來,質夫知道船快開了,他想馬上站起來送遲生上船去,但是心裡又覺得這悲哀的甘味是不可多得的,無論如何總想多嘗一忽。照原樣的頭靠在遲生的肩上,一動也不動的坐了幾分鐘,質夫聽見房門外有人在那裡敲門。他抬起頭來問了一聲是誰,門外的人便應聲說:
「船快開了。送客的先生請上岸去吧。」
遲生聽了,就慢慢的站了起來,質夫也默默的不作一聲跟在遲生的後面,同他走上岸去。在灰黑的電燈光下同游水似的走到船側的跳板上的時候,遲生忽然站住了。質夫搶上了一步,又把遲生的手緊緊的捏住,遲生臉上起了兩處紅暈,幽幽揚揚的說:
「質夫,我終究覺得對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的長途的寂寞,……」
「你不要替我擔心思了,請你自家保重些。你上北京去的時候,千萬請你寫信來通知我。」
質夫一定要上岸來送遲生到碼頭外的路上。遲生怎麼也不肯,質夫只能站在船側,張大了兩眼,看遲生回去。遲生轉過了碼頭的堆棧,影子就小了下去,成了一點白點,向北在街燈光里出沒了幾次。那白點漸漸遠了,更小了下去,過了六七分鐘,站在船舷上的質夫就看不見遲生了。
質夫獃獃的在船舷上站了一會,深深的呼了一口空氣,仰起頭來看見了幾顆明星在深藍的天空里搖動,胸中忽然覺得悲慘起來。這種悲哀的感覺,就是質夫自身也不能解說,他自幼在日本留學,習慣了漂泊的生活,生離死別的情景,不知身嘗了幾多,照理論來,這一次與相交未久的吳遲生的離別,當然是沒有什麼悲傷的,但是他看看黃浦江上的夜景,看看一點一點小下去的吳遲生的瘦弱的影子,覺得將亡未亡的中國,將滅未滅的人類,茫茫的長夜,耿耿的秋星,都是傷心的種子。在這茫然不可捉摸的思想中間,他覺得他自家的黑暗的前程和吳遲生的纖弱的病體,更有使他淚落的地方。在船舷的灰色的空氣中站了一會,他就慢慢的走到艙里去了。
二
長江輪船里的生活,雖然沒有同海洋中間那麼單調,然而與陸地隔絕後的心境,到底比平時平靜。況且開船的第二天,天又降下了一天黃霧,長江兩岸的風景,如煙如夢的帶起傷慘的顏色來。在這悲哀的背景里,質夫把他過去幾個月的生活,同手卷中的畫幅一般回想出來了。
三月前頭住東京病院里的光景,出病院后和那少婦的關係,同污泥一樣的他的性慾生活,向善的焦躁與貪惡的苦悶,逃往鹽原溫泉前後的心境,歸國的決心。想到最後這一幕,他的憂鬱的面上,忽然露出一痕微笑來,眼看著了江上午後的風景,背靠著了甲板上的欄杆,他便自言自語的說:
「泡影呀,曇花呀,我的新生活呀!唉!唉!」
這也是質夫的一種迷信,當他決計想把從來的腐敗生活改善的時候,必要搬一次家,買幾本新書或是旅行一次。半月前頭,他動身回國的時候,也下了一次絕大的決心。他心裡想:
「我這一次回國之後,必要把舊時的惡習,改革得乾乾淨淨。戒煙戒酒戒女色。自家的品性上,也要加一段鍛煉,使我的朋友全要驚異說我是與前相反了。……」
到了上海之後,他的生活仍舊是與從前一樣,煙酒非但不戒下,並且更加加深了。女色雖然還沒有去接近,但是他的性慾,不過變了一個方向,依舊在那裡伸張。想到了這一個結果,他就覺得從前的決心,反成了一段諷刺,所以不覺嘆氣微笑起來。嘆聲還沒有發完,他忽聽見人在他的左肩下問他說:
「WasseufzenSie,Monsieur?」
(你為什麼要發嘆聲?)
轉過頭來一看,原來這船的船長含了微笑,站在他的邊上好久了,他因為盡在那裡想過去的事情,所以沒有覺得。這船長本來是丹麥人,在德國的留背克住過幾年,所以德文講得很好。質夫今天早晨在甲板上已經同他講過話,因此這身材矮小的船長也把質夫當作了朋友。他們兩人講了些閑話,質夫就回到自己的艙里來了。
吃過了晚飯,在官艙的起坐室里看了一回書,他的思想又回到過去的生活上去,這一回的回想,卻集中在吳遲生一個人的身上。原來質夫這一次回國來,本來是為轉換生活狀態而來,但是他正想動身的時候,接著了一封他的同學鄺海如的信說:
「我住在上海覺得苦得很。中國的空氣是同癩病院的空氣一樣,漸漸的使人腐爛下去。我不能再住在中國了。你若要回來,就請你來替了我的職,到此地來暫且當幾個月編輯罷。萬一你不願意住在上海,那麼A省的法政專門學校要聘你去做教員去。」
所以他一到上海,就住在他同學在那裡當編輯的T書局的編輯所里。有一天晚上,他同鄺海如在外邊吃了晚飯回來的時候,在編輯所里遇著了一個瘦弱的青年,他聽了這青年的同音樂似的話聲,就覺得被他迷住了。這青年就是吳遲生呀!過了幾天,他的同學鄺海如要回到日本去,他和吳遲生及另外幾個人在匯山碼頭送鄺海如的行,船開之後,他同吳遲生就同坐了電車,回到編輯所來,他看看吳遲生的蒼白的臉色和他的纖弱的身體,便問他說:
「吳君,你身體好不好?」
吳遲生不動神色的回答說:
「我是有病的,我害的是肺病。」
質夫聽了這話,就不覺張大了眼睛驚異起來。因為有肺病的人,大概都不肯說自家的病的,但是吳遲生對了才遇見過兩次的新友,竟如舊交一般的把自家的秘密病都講了。質夫看了遲生的這種態度,心裡就非常愛他,所以就勸他說:
「你若害這病,那麼我勸你跟我上日本去養病去。」
他講到這裡,就把喬其慕亞的一篇詩想了出來,他的幻想一霎時的發展開來了。
「日本的郊外雜樹叢生的地方,離東京不遠,坐高架電車不過四五十分鐘可達的地方,我願和你兩個人去租一間草舍兒來住。草舍的前後,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圍,要有一條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幾尾游魚。晚春時節,我好和你拿了鋤耜,把花兒向草地里去種。在蔚藍的天蓋下,在和暖的熏風裡,我與你躺在柔軟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兒來朗誦。初秋晚夏的時候,在將落未落的夕照中間,我好和你緩步逍遙,把落葉兒來數。冬天的早晨你未起來,我便替你做早飯,我不起來,你也好把早飯先做。我禮拜六的午後從學校里回來,你好到冷靜的小車站上來候我。我和你去買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談,談到禮拜的日中。書店裡若有外國的新書到來,我和你省幾日油鹽,可去買一本新書來消那無聊的夜永。……」
質夫坐在電車上一邊作這些空想,一邊便不知不覺的把遲生的手捏住了。他捏捏遲生的柔軟的小手,心裡又起了一種別樣的幻想。面上紅了一紅,把頭搖了一搖,他就對遲生問起無關緊要的話來:
「你的故鄉是在什麼地方?」
「我的故鄉是直隸鄉下,但是現在住在蘇州了。」
「你還有兄弟姊妹沒有?」
「有是有的,但是全死了。」
「你住在上海乾什麼?」
「我因為北京天氣太冷,所以休了學,打算在上海過冬。並且這裡朋友比較得多一點,所以覺得住在上海比北京更好些。」
這樣的問答了幾句,電車已經到了大馬路外灘了。換了靜安寺路的電車在跑馬廳盡頭處下車之後,質夫就邀遲生到編輯所里來閑談。從此以後,他們兩人的交際,便漸漸兒的親密起來了。
質夫的意思以為天地間的情愛,除了男女的真真的戀愛外,以友情為最美。他在日本漂流了十來年,從未曾得著一次滿足的戀愛,所以這一次遇見了吳遲生,覺得他的一腔不可發泄的熱情,得了一個可以自由灌注的目標,說起來雖是他平生一大快事,但是亦是他半生淪落未曾遇著一個真心女人的哀史的證明。有一天晴朗的晚上,遲生到編輯所來和他談到夜半,質夫忽然想去洗澡去。邀了遲生和另外的兩個朋友出編輯所走到馬路上的時候,質夫覺得空氣冷涼得很。他便問遲生說:
「你冷么?你若是怕冷,就鑽到我的外套里來。」
遲生聽了,在蒼白的街燈光里,對質夫看了一眼,就把他那纖弱的身體倒在質夫的懷裡。質夫覺得有一種不可名狀的快感,從遲生的肉體傳到他的身上去。
他們出浴堂已經是十二點鐘了。走到三岔路口,要和遲生分手的時候,質夫覺得怎麼也不能放遲生一個人回去,所以他就把遲生的手捏住說:
「你不要回去了,今天同我們上編輯所去睡吧。」
遲生也像有遲疑不忍回去的樣子,質夫就用了強力把他拖來了。那一天晚上他們談到午前五點鐘才睡著。過了兩天,A地就有電報來催,要質夫上A地的法政專門學校去當教員。
三
質夫登船后第三天的午前三點鐘的時候,船到了A地。在昏黑的輪船碼頭上,質夫辨不出方向來,但看見有幾顆淡淡的明星印在清冷的長江波影里。離開了碼頭上的嘈雜的群眾,跟了一個法政專門學校里托好在那裡招待他的人上岸之後,他覺得晚秋的涼氣,已經到了這長江北岸的省城了。在碼頭近旁一家同十八世紀的英國鄉下的旅舍似的旅館里住下之後,他心裡覺得孤寂得很。他本來是在大都會裡生活慣的人,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到了這一處不鬧熱的客舍內,從微明的洋燈影里,看看這客室里的粗略的陳設,心裡當然是要驚惶的。一個招待他的酣睡未醒的人,對他說了幾句話,從他的房裡出去之後,他真覺得是闖入了龍王的水牢里的樣子,他的臉上不覺有兩顆珠淚滾下來了。
「要是遲生在這裡,那我就不會這樣的寂寞了。啊,遲生,這時候怕你正在電燈底下微微的笑著,在那裡做好夢呢!」
在床上橫靠了一忽,質夫看見格子窗一格一格的亮了起來,遠遠的雞鳴聲也聽得見了。過了一會,有一部運載貨物的單輪車,從窗外推過了,這車輪的仆獨仆獨的響聲,好像是在那裡報告天晴的樣子。
侵旦,旅館里有些動靜的時候,從學校里差來接他的人也來了。把行李交給了他,質夫就坐了一乘人力車上學校里去。沿了長江,過了一條店家還未起來的冷清的小街,質夫的人力車就折向北去。車並著了一道城外的溝渠,在一條長堤上慢慢前進的時候,他就覺得元氣恢復起來了。看看東邊,以濃藍的天空作了背景的一座白色的寶塔,把半規初出的太陽遮在那裡。西邊是一道古城,城外環繞著長溝,遠近只有些起伏重疊的低崗和幾排鵝黃疏淡的楊柳點綴在那裡。他抬起頭來遠遠見了幾家如裝在盆景假山上似的草舍。看看城牆上孤立在那裡的一排電杆和電線,又看看遠處的地平線和一彎蒼茫無際的碧落,覺得在這自然的懷抱里,他的將來的成就定然是不少的。不曉是什麼原因,不知不覺他竟起了一種感謝的心情。過了一忽,他忽然自言自語的說:
「這謙虛的情!這謙虛的情!就是宗教的起源呀!淮爾特(Wilde)呀,佛爾蘭(Verlaine)呀!你們從獄里叫出來的『要謙虛』(Behumble)的意思我能了解了。」
車到了學校里,他就通名刺進去。跟了門房,轉了幾個彎,到了一處門上掛著「教務長」牌的房前的時候,他心裡覺得不安得很。進了這房他看見一位三十上下的清瘦的教務長迎了出來。這教務長戴著一副不深的老式近視眼鏡,口角上有兩叢微微的鬍鬚黑影,講一句話,眼睛必開閉幾次。質夫因為是初次見面,所以應對非常留意,格外的拘謹。講了幾句尋常套話之後,他就領質夫上正廳上去吃早飯。在早膳席上,他為質夫介紹了一番。質夫對了這些新見的同事,胸中感得一種異常的壓迫,他一個人心裡想:
「新媳婦初見姑嫂的時候,她的心理應該同我一樣的。唉,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我還不如什麼事也不幹,一個人回到家裡去貪懶的好。」
吃了早膳,把行李房屋整頓了一下,姓倪的那教務長就把功課時間表拿了過來。恰好那一天是禮拜,質夫就預備第二日去上課。倪教務長把編講義上課的情形講了一遍之後,便輕輕的對質夫說:
「現在我們校里正是五風十雨的時候,上課時候的講義,請你用全副精神來對付。禮拜三用的講義,是要今天發才趕得及,請你快些預備吧。」
他出去停了兩個鐘頭,又跑上質夫那邊來,那時候質夫已有一頁講義編好了。倪教務長拿起這頁講義來看的時候,神經過敏而且又是自尊心頗強的質夫,覺得被他侮辱了。但是一邊心裡又在那裡恐懼,這種複雜的心理狀態,怕沒有就過事的人是不能了解的。他看了講義之後,也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但是質夫的纖細的神經卻告訴質夫說:
「可以了,可以了,他已經滿足了。」
恐懼的心思去了之後,質夫的自尊心又長了一倍,被侮辱的心思比從前也加一倍抬起頭來,但是一種自然的勢力,把這自尊心壓了下去,教他忍受了。這教他忍受的心思,大約就是卑鄙的行為的原動力,若再長進幾級,就不得不變成奴隸性質。現在社會上的許多成功者,多因為有這奴隸性質,才能成功,質夫初次的小成功,大約也是靠他這時候的這點奴隸性質而來的。
這一天晚上質夫上床的時候,卻有兩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胸中來往。一種是恐懼的心思,就是怕學生不能贊成他。一種是喜悅的心思,就是覺得自家是專門學校的教授了。正在那裡想的時候,他覺得有一個人鑽進他的被來。他閉著眼睛,伸手去一摸,卻是吳遲生。他和吳遲生顛顛倒倒的講了許多話。到了第二天的早晨,齋夫進房來替他倒洗面水,他被齋夫驚醒的時候,才知道是一場好夢,他醒來的時候,兩隻手還緊緊的抱住在那裡。
第二次上課鐘打后,質夫跟了倪教務長去上課去。倪教務長先替他向學生介紹了幾句,出課堂門去了,質夫就踏上講壇去講。這一天因為沒有講義稿子,所以他只空說了兩點鐘。正在那裡講的時候,質夫覺得有一種想博人歡心的虛偽的態度和言語,從他的面上口裡流露出來。他心裡一邊在那裡鄙笑自家,一邊卻怎麼也禁不住這一種態度和這一種言語。大約這一種心理和前節所說的忍受的心理就是構成奴隸性質的基礎罷?
好容易破題兒的第一天過去了。到了晚上九點鐘的時候,倪教務長的蒼黃的臉上浮著了一臉微笑,跑上質夫房裡來。質夫匆忙站起來讓他坐下之後,倪教務長便用了日本話,笑嘻嘻的對質夫說:
「你成功了。你今天大成功。你所教的幾班,都來要求加鐘點了。」
質夫心裡雖然非常喜歡,但是面上卻只裝著一種漠不相關的樣子。倪教務長到了這時候,也沒有什麼隱瞞了,便把學校里的內情全講了出來。
「我們學校里,因為陸校長今年夏天同軍閥李星狼麥連邑打了一架,並反對違法議員和驅逐李麥的走狗韓省長的原因,沒有一天不被軍閥所仇視。現在李麥和那些議員出了三千元錢,買收了幾個學生,想在學校里搗亂。所以你沒有到的幾天,我們是一夕數驚,在這裡防備的。今年下半年新聘了幾個先生,又是招怪,都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所以要是你再受他們學生的攻擊,那我們在教課上就站不住了。一個學校中,若聘的教員,不能得學生的好感,教課上不能銅牆鐵壁的站住,風潮起來的時候,那你還有什麼法子?現在好了,你總站得住了,我也大可以放心了。呵呵呵呵(底下又用了一句日本話),你成功了呀!」
質夫聽了這些話,因為不曉得這A省的情形,所以也不十分明了,但是倪教務長對質夫是很滿足的一件事情,質夫明明在他的言語態度上可以看得出來。從此質夫當初所懷著的那一種對學生對教務長的恐懼心,便一天一天的減少下去了。
四
學校內外浮蕩著的暗雲,一層一層的緊迫起來。本來是神經質的倪教務長和態度從容的陸校長常常在那裡作密談。質夫因為不諳那學校的情形,所以也沒有什麼懼怕,盡在那裡干他自家一個人的事。
初到學校后二三天的緊張的精神,漸漸的弛緩下去的時候,質夫的許久不抬頭的性慾,又露起頭角來了。因為時間與空間的關係,吳遲生的印象一天一天在他的腦海里消失下去。於是代此而興,支配他的全體精神的欲情,便分成了二個方向起起作用來。一種是純一的愛情,集中在他的一個年輕的學生身上。一種是間斷偶發的衝動。這種衝動發作的時候,他竟完全成了無理性的野獸,非要到城裡街上,和學校附近的鄉間和貧民窟里去亂跑亂跳走一次,偷看幾個女性,不能把他的性慾的衝動壓制下去。有一天晚上,正是這種衝動發作的時候,倪教務長不聲不響的走進他的房裡來忠告他說:
「質夫,你今天晚上不要跑出去。我們得著了一個消息,說是幾個被李麥買取了的學生,預備今晚起事,我們教職員還是住在一處,不要出去的好。」
質夫在房裡電燈下坐著,守了一個鐘頭,覺得苦極了。他對學校的風潮,還未曾經驗過,所以並沒有什麼害怕,並且因為他到這學校不久,纏繞在這學校周圍的空氣,不能明白,所以更無危懼的心思。他聽了倪教務長的話之後,只覺得有一種看熱鬧的好奇心起來,並沒有別的觀念。同西洋小孩在聖誕節的晚上盼望聖誕老人到來的樣子,他反而一刻一刻的盼望這搗亂事件快些出現。等了一個鐘頭,學校里仍沒有什麼動靜,他的好奇心,竟被他原有的衝動的發作壓倒了。他從座位里站了起來,在房裡走了幾圈,又坐了一忽,又站起來走了幾圈,覺得他的獸性,終究壓不下去,換了一套中國衣服,他便悄悄的從大門走了出去。濃藍的天影里,有幾顆遊星,在那裡開閉。學校附近的郊外的路上黑得可怕。幸虧這一條路是沿著城牆溝渠的,所以黑暗中的城牆的輪廓和黑沉沉的城池的影子,還當作了他的行路的目標。他同瞎子似的在不平的路上跌了幾腳,踏了幾次空,走到北門城門外的時候,忽然想起城門是快要閉了。若或進城去,他在城裡又無熟人,又沒有法子弄得到一張出城券,事情是不容易解決的。所以在城門外遲疑了一會,他就迴轉了腳,一直沿了向北的那一條鄉下的官道跑去。跑了一段,他跑到一處狹的街上了。他以為這樣的城外市鎮里,必有那些奇形怪狀的最下流的婦人住著,他的衝動的目的物,正是這一流婦人。但是他在黃昏的小市上,跑來跑去跑了許多時候,終究尋不出一個婦人來。有時候雖有一二個蓬頭的女子走過,卻是人家的未成年的使婢。他在街上走了一會,又穿到漆黑的側巷裡去走了一會,終究不能達到他的目的。在一條無人通過的漆黑的側巷裡站著,他仰起頭來看看幽遠的天空,便輕輕的嘆著說:
「我在外國苦了這許多年數,如今到中國來還要吃這樣的苦。唉!我何苦呢,可憐我一生還未曾得著女人的愛惜過。啊,戀愛呀,你若可以學識來換的,我情願將我所有的知識,完全交出來,與你換一個有血有淚的擁抱。啊!戀愛呀,我恨你是不能糊塗了事的。我恨你是不能以資格地位名譽來換的。我要滅這一層煩惱,我只有自殺……」
講到了這裡,他的面上忽然滾下了兩粒粗淚來。他覺得站在這裡,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又同餓犬似的走上街來了。垂頭喪氣的正想回到校里來的時候,他忽然看見一家小小的賣香煙洋貨的店裡,有一個二十五六的女人坐在灰黃的電燈下,對了賬簿算盤在那裡結賬。他遠遠的站在街上看了一忽,走來走去的走了幾次,便不聲不響的踱進了店去。那女人見他進去,就丟下了賬目來問他:
「要買什麼東西?」
先買了幾封香煙,他便對那女人獃獃的看了一眼。由他這時候的眼光看來,這女人的容貌卻是商家所罕有的。其實她也只是一個平常的女人,不過身材生得小,所以俏得很,衣服穿得還時髦,所以覺得有些動人的地方。他如餓犬似的貪看了一二分鐘,便問她說:
「你有針賣沒有?」
「是縫衣服的針么?」
「是的,但是我要一個用熟的針,最好請你賣一個新針給我之後,將拿新針與你用熟的針交換一下。」
那婦人便笑著回答說:
「你是拿去煮在葯里的么?」
他便含糊地答應說:
「是的是的,你怎麼知道?」
「我們鄉下的仙方里,老有這些玩意兒的。」
「不錯不錯,這針倒還容易辦得到,還有一件物事,可真是難辦。」
「是什麼呢?」
「是婦人們用的舊手帕,我一個人住在這裡,又無朋友,所以這物事是怎麼也求不到的,我已經決定不再去求了。」
「這樣的也可以的么?」
一邊說,一邊那婦人從她的口袋裡拿了一塊洋布的舊手帕出來。質夫一見,覺得胸前就亂跳起來,便漲紅了臉說:
「你若肯讓給我,我情願買一塊頂好的手帕來和你換。」
「那請你拿去就對了,何必換呢。」
「謝謝,謝謝,真真是感激不盡了。」
質夫得了她的用舊的針和手帕,就跌來碰去的奔跑回家。路上有一陣涼冷的西風,吹上他的微紅的臉來,那時候他覺得爽快極了。
回到了校內,他看看還是未曾熄燈。幽幽的回到房裡,閂上了房門,他馬上把騙來的那用舊的針和手帕從懷中取了出來。在桌前椅子上坐下,把那兩件寶物掩在自家的口鼻上,深深地聞了一回香氣。他又忽然注意到了桌上立在那裡的那一面鏡子,心裡就馬上想把現在的他的動作一一的照到鏡子里去。取了鏡子,把他自家的痴態看了一忽,他覺得這用舊的針子,還沒有用得適當。獃獃的對鏡子看了一二分鐘,他就狠命的把針子向頰上刺了一針。本來為了興奮的緣故,變得一塊紅一塊白的面上,忽然滾出了一滴同瑪瑙珠似的血來。他用那手帕揩了之後,看見鏡子里的面上又滾了一顆圓潤的血珠出來。對著了鏡子里的面上的血珠,看看手帕上的腥紅的血跡,聞聞那舊手帕和針子的香味,想想那手帕的主人公的態度,他覺得一種快感,把他的全身都浸遍了。
不多一忽,電燈熄了,他因為怕他現在所享受的快感,要被打斷,所以動也不動的坐在黑暗的房裡,還在那裡貪嘗那變態的快味。打更的人打到他的窗下的時候,他才同從夢裡頭醒來的人一樣,抱著了那針子和手帕摸上他的床上去就寢。
五
清秋的好天氣一天一天的連續過去,A地的自然景物,與質夫生起情感來了。學生對質夫的感情,也一天一天的濃厚起來。吃過晚飯之後,在學校近旁的菱湖公園裡,與一群他所愛的青年學生,看看夕陽返照在殘荷枝上的暮景,談談異國的流風遺韻,確是平生的一大快事。質夫覺得這一般知識欲很旺的青年,都成了他的親愛的兄弟了。
有一天也是秋高氣爽的晴朗的早晨,質夫與雀鳥同時起了床。盥洗之後,便含了一支伽利克,緩緩的走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東天角上,太陽剛才起程,銀紅的天色漸漸的向西薄了下去,成了一種淡青的顏色。遠近的泥田裡,還有許多荷花的枯乾同魚柵似的立在那裡。遠遠的山坡上,有幾隻白色的山羊同神話里的風景似的在那裡吃枯草。他從學校近旁的山坡上,一直沿了一條向北的田塍細路走了過去,看看四周的田園清景,想想他目下所處的境遇,質夫覺得從前在東京的海岸酒樓上,對著了夕陽發的那些牢騷,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可以滿足了,照目下的狀態能夠持續得一二十年,那我的精神,怕更要發達呢。」
穿過了一條紅橋,在一個空亭里立了一會,他就走到公園中心的那條柳蔭路上去。回到學校之後,他又接著了一封從上海來的信,說他著的一部小說集已經快出版了。
這一天午後他覺得精神非常爽快,所以上課的時候竟多講了十分鐘,他看看學生的面色,也都好像是很滿足的樣子。正要下課堂的時候,他忽聽見前面寄宿舍和事務室的中間的通路上,有一陣搖鈴的聲音和學生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他下了課堂,拿了書本跑過去一看,只見一群學生圍著了一個青臉的學生在那裡吵鬧。那青臉的學生,面上帶著一味殺氣。他的頰下的一條刀傷痕更形容得他的獰惡。一群圍住他的學生都磨拳擦掌的要打他。質夫看了一會,不曉得是怎麼一回事,正在疑惑的時候,看見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從包圍在那裡的學生叢中,辟開了一條路,擠到那被包圍的青臉學生面前,不問皂白,把那學生一把拖了到教員的議事廳上去。一邊質夫又看見他的同事的監學唐伯名溫溫和和的對一群激憤的學生說:
「你們不必動氣,好好兒的回到自修室去吧,對於江傑的搗亂,我們自有辦法在這裡。」
一半學生回自修室去了,一半學生跟在那青臉的學生後面叫著說:
「打!打!」
「打!打死他,不要臉的,受了李麥的金錢,你難道想賣同學么?」
質夫跟了這一群學生,跑到議事廳上,見他的同事都立在那裡。同事中的最年長者,戴著一副墨眼鏡、頭上有一塊禿的許明先,見了那青臉的學生,就對他說:
「你是一個好好的人,家裡又還可以,何苦要干這些事呢?開除你的是學校的規則,並不是校長。錢是用得完的,你們年輕的人還是名譽要緊。李麥能利用你來搗亂學校,也定能利用別人來殺你的,你何苦去干這些事呢?」
許明先還沒有說完,門外站著的學生都叫著說:
「打!」
「李麥的走狗!」
「不要臉的,搖一搖鈴三十塊錢,你這買賣真好啊。」
「打打!」
許明先聽了門外學生的叫喚,便出來對學生說:
「你們看我面上,不要打他,只要他能悔過就對了。」
許明先一邊說一邊就招那青臉的學生—名叫江傑—出來,對眾謝罪。謝罪之後,許明先就護送他出門外,命令他以後不準再來,江傑就垂頭喪氣的走了。
江傑走後,質夫從學生和同事的口頭聽來,才知道這江傑本來也是校內的學生,因為鬧事的緣故,在去年開除的。現在他得了李麥的錢,以要求復校為名,想來搗亂,與校內八九個得錢的學生約好,用搖鈴作記號,預備一齊鬧起來的。質夫聽了心裡反覺得好笑,以為像這樣的鬧事,便鬧死也沒有什麼。
過了三四天,也是一天晴朗的早晨十點鐘的時候,質夫正在預備上課,忽然聽見幾個學生大聲哄號起來。質夫出來一看,見議事廳上有八九個長大的學生,吃得酒醉醺醺頭向了天,帶著了笑容,在那裡哄號。不過一二分鐘,教職員全體和許多學生都向議事廳走來。那八九個學生中間的一個最長的人便高聲的對眾人說:
「我們幾個人是來搬校長的行李的。他是一個過激黨,我們不願意受過激黨的教育。」
八九個中的一個矮小的人也對眾人說:
「我們既然做了這事,就不是怕死的。若有人來攔阻我們,那要對他不起。」
說到這裡,他在馬褂袖裡,拿了一把八寸長的刀出來。質夫看著門外站在那裡的學生,起初同蜂巢里的雄蜂一樣,還有些喃喃吶吶的聲音,後來看了那矮小的人的小刀,就大家靜了下去。質夫心裡有點不平,想出來講幾句話,但是被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先生拖住了。王先生對他說:
「事情到了這樣,我與你立出去也壓不下來了。我們都是外省人,何苦去與他們為難呢?他們本省的學生,尚且在那裡旁觀。」
那八九個學生一霎時就打到議事廳間壁的校長房裡去,恰好這時候校長還不在家,他們就把校長的鋪蓋捆好了。因為那一個拿刀的人在門口守著,所以另外的人一個人也不敢進到校長房裡去攔阻他們。那八九個學生同做新戲似的笑了一聲,最後跟著了那個拿刀的矮子,抬了校長的被褥,就慢慢的走出門去了。等他們走了之後,倪教務長和幾個教員都指揮其餘的學生,不要紊亂秩序,依舊去上課去。上了兩個鐘頭課,吃午膳的時候,教職員全體主張停課一二天以觀大勢。午後質夫得了這閑空時間,倒落得自在,便跑上西門外的大觀亭去玩去了。
大觀亭的前面是汪洋的江水,江中靠右的地方,有幾個沙渚浮在那裡。陽光射在江水的微波上,映出了幾條反射的光線來。洲渚上的葦草,也有頭白了的,也有作青黃色的,遠遠望去,同一片平沙一樣。後面有一方湖水,映著了青天,靜靜的躺在太陽的光里。沿著湖水有幾處小山,有幾處黃牆的寺院。看了這後面的風景,質夫忽然想起在洋畫上看見過的瑞士四林湖的山水來了。一個人逛到傍晚的時候,看了西天日落的景色,他就回到學校里來。一進校門,遇著了幾個從裡面出來的學生,質夫覺得那幾個學生的微笑的目光,都好像在那裡哀憐他的樣子。他胸里感著一種不快的情懷,覺得是回到了不該回的地方來了。
吃過了晚飯,他的同事都鎖著了眉頭,議論起那八九個學生搬校長鋪蓋時候的情形和解決的方法來。質夫脫離了這議論的團體,私下約了他的同鄉教體操的王亦安,到菱湖公園去散步去。太陽剛才下山,西天還有半天金赤的餘霞留在那裡。天蓋的四周,也染了這餘霞的返照,映出一種紫紅的顏色來。天心裡有大半規月亮白洋洋地掛著,還沒有放光。田塍路的角里和枯荷枝的腳上,都有些薄暮的影子看得出來了。質夫和亦安一邊走一邊談,亦安把這次風潮的原因細細的講給了質夫聽:
「這一次風潮的歷史,說起來也長得很。但是他的原因,卻伏在今年六月里,當李星狼麥連邑殺學生蔣可奇的時候。那時候陸校長講的幾句話是的確厲害的。因為議員和軍閥殺了蔣可奇,所以學生聯合會有澄清選舉反對非法議員的舉動。因為有了這舉動,所以不得不驅逐李麥的走狗想來召集議員的省長韓士成。因這幾次政治運動的結果,軍閥和議員的怨恨,都結在陸校長一人的身上。這一次議員和軍閥想趁新省長來的時候,再開始活動,所以首先不得不去他們的勁敵陸校長。我聽見說這幾個學生從議員處得了二百元錢一個人。其餘守中立的學生,也有得著十元十五元的。他們軍閥和議員,連警察廳都買通了的,我聽見說,今天北門站崗的巡警一個人還得著二元賄賂呢。此外還有想奪這校長做的一派人,和同陸校長倪教務長有反感的一派人也加在內,你說這風潮的原因複雜不複雜?」
穿過了公園西北面的空亭,走上園中大路的時候,質夫邀亦安上東面水田裡的純陽閣里去。
夜陰一刻一刻的深了起來,月亮也漸漸的放起光來了。天空里從銀紅到紫藍,從紫藍到淡青的變了好幾次顏色。他們進純陽閣的時候,屋內已經漆黑了。從黑暗中摸上了樓。他們看見有一盞菜油燈點在上首的桌上。從這一粒微光中照出來的紅漆的佛座,和桌上的供物,及兩壁的幡對之類,都帶著些神秘的形容。亦安向四周看了一看,對質夫說:
「純陽祖師的簽是非常靈的,我們各人求一張罷。」
質夫同意了,得了一張三十八簽中吉。
他們下樓走到公園中間那條大路的時候,星月的光輝,已經把道旁的楊柳影子印在地上了。
鬧事之後,學校里停了兩天課。到了禮拜六的下午,教職員又開了一次大會,決定下禮拜一暫且開始上課一禮拜,若說官廳沒有適當的處置,再行停課。正是這一天的晚上八點鐘的時候,質夫剛在房裡看他的從外國寄來的報,忽聽見議事廳前後,又有哄號的聲音傳了過來。他跑出去一看,只見有五六個穿農夫衣服,相貌獰惡的人,跟了前次的八九個學生,在那裡亂跳亂叫。當質夫跑近他們身邊的時候,八九個人中最長的那學生就對質夫拱拱手說:
「對不起,對不起,請老師不要驚慌,我們此次來,不過是為搬教務長和監學的行李來的。」
質夫也著了急,問他們說:
「你們何必這樣呢?」
「實在是對老師不起!」
那一個最長的學生還沒有說完,質夫看見有一個農夫似的人跑到那學生身邊說:
「先生,兩個行李已經搬出去了,另外還有沒有?」
那學生卻回答說:
「沒有了,你們去罷。」
這樣的下了一個命令,他又迴轉來對質夫拱了一拱手說:
「我們實在也是出於不得已,只有請老師原諒原諒。」
又拱了拱手,他就走出去了。
這一天晚上行李被他們搬去的倪教務長和唐監學二人都不在校內。鬧了這一場之後,校內同暴風過後的海上一樣,反而靜了下去。王亦安和質夫同幾個同病相憐的教員,合在一處談議此後的處置。質夫主張馬上就把行李搬出校外,以後絕對的不再來了。王亦安光著眼睛對質夫說:
「不能不能,你和希聖怎麼也不能現在搬出去。他們學生對希聖和你的感情最好。現在他們中立的多數學生,正在那裡開會,決計留你們幾個在校內,仍復繼續替他們上課。並且有人在大門口守著,不准你們出去。」
中立的多數學生果真是像在那裡開會似的,學校內瀰漫著一種緊迫沉默的空氣,同重病人的房裡沉默著的空氣一樣。幾個教職員大家合議的結果,議決方希聖和於質夫二人,於晚上十二點鐘乘學生全睡著的時候出校,其餘的人一律於明天早晨搬出去。
天瀟瀟的下起雨來了。質夫回到房裡,把行李物件收拾了一下,便坐在電燈下連連續續的吸起煙來。等了好久,王亦安輕輕的來說:
「現在可以出去了。我陪你們兩個人出去,希聖立在桂花樹底下等你。」
他們三人輕輕的走到門口的時候,門房裡忽然走出了一個學生來問說:
「三位老師難道要出去么?我是代表多數同學來求三位老師不要出去的。我們總不能使他們幾個學生來破壞我們的學校,到了明朝,我們總要想個法子,要求省長來解決他們。」
講到這裡,那學生的眼睛已經有一圈紅了。王亦安對他作了一揖說:
「你要是愛我們的,請你放我們走罷,住在這裡怕有危險。」
那學生忽然落了一顆眼淚,咬了一咬牙齒說:
「既然這樣,請三位老師等一等,我去尋幾位同學來陪三位老師進城,夜深了,怕路上不便。」
那學生跑進去之後,他們三人馬上叫門房開了門,在黑暗中冒著雨就走了。走了三五分鐘,他們忽聽見後面有腳步聲在那裡追逐,他們就放大了腳步趕快走來,同時後面的人卻叫著說:
「我們不是壞人,請三位老師不要怕,我們是來陪老師們進城的。」
聽了這話,他們的腳步便放小來。質夫回頭來一看,見有四個學生拿了一盞洋油行燈,跟在他們的後面。其中有二個學生,卻是質夫教的一班裡的。
六
第二天的午後,從學校里搬出來的教職員全體,就上省長公署去見新到任的省長。那省長本來是質夫的胞兄的朋友,質夫與他亦曾在西湖上會過的。歷任過交通司法總長的這省長,講了許多安慰教職員的話之後,卻作了一個「總有辦法」的回答。
質夫和另外的幾個教職員,自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後,便同喪家之犬一樣,陷到了去又去不得留又不能留的地位。因為連續的下了幾天雨,所以質夫只能蟄居在一家小客棧里,不能出去閑逛。他就把他自己與另外的幾個同事的這幾日的生活,比作了未決囚的生活。每自嘲自慰的對人說:
「文明進步了,目下教員都要蒙塵了。」
性慾比人一倍強盛的質夫,處了這樣的逆境,當然是不能安分的。他竟瞞著了同住的幾個同事,到娼家去進出起來了。
從學校里搬出來之後,約有一禮拜的光景。他恨省長不能速行解決鬧事的學生,所以那一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多喝了幾杯酒。這興奮劑一下喉,他的獸性又起起作用來,就獨自一個走上一位帶有家眷的他的同事家裡去。那一位同事本來是質夫在A地短時日中所得的最好的朋友。質夫上他家去,本來是有一種漠然的預感和希望懷著,坐談了一會,他竟把他的本性顯露了出來,那同事便用了英文對他說:
「你既然這樣的無聊,我就帶你上班子里逛去。」
穿過了幾條街巷,從一條狹而又黑的巷口走進去的時候,質夫的胸前又跳躍起來,因為他雖在日本經過這種生活,但是在他的故國,卻從沒有進過這些地方。走到門前有一處賣香煙橘子的小鋪和一排人力車停著的一家牆門口,他的同事便跑了進去。他在門口仰起頭來一看,門楣上有一塊白漆的馬口鐵寫著「鹿和班」的三個紅字,掛在那裡,他遲了一步,也跟著他的同事進去了。
坐在門裡兩旁的幾個奇形怪狀的男人,看見了他的同事和他,便站了起來,放大了喉嚨叫著說:
「引路!荷珠姑娘房裡。吳老爺來了!」
他的同事吳風世不慌不忙的招呼他進了一間二丈來寬的房裡坐下之後,便用了英文問他說:
「你要怎麼樣的姑娘?你且把條件講給我聽,我好替你介紹。」
質夫在一張紅木椅上坐定后,便也用了英文對吳風世說:
「這是你情人的房么?陳設得好精緻,你究竟是一位有福的嫖客。」
「你把條件講給我聽罷,我好替你介紹。」
「我的條件講出來你不要笑。」
「你且講來吧。」
「我有三個條件,第一要她是不好看的,第二要年紀大一點,第三要客少。」
「你倒是一個老嫖客。」
講到這裡,吳風世的姑娘進房來了。她頭上梳著辮子,皮色不白,但是有一種婉轉的風味。穿的是一件蝦青大花的緞子夾衫,一條玄色素緞的短腳袴。一進房就對吳風世說:
「說什麼鬼話,我們懂的呀!」
「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來的,他是外國人,不懂中國話。」
質夫站起來對荷珠說:
「假的假的,吳老爺說的是謊,你想我若不懂中國話,怎麼還要上這裡來呢?」
荷珠笑著說:
「你究竟是不是中國人?」
「你難道還在疑信么?」
「你是中國人,你何以要穿外國衣服?」
「我因為沒有錢做中國衣服。」
「做外國衣服難道不要錢的么?」
吳風世聽了一忽,就叫荷珠說:
「荷珠,你給於老爺薦舉一個姑娘罷。」
「於老爺喜歡怎麼樣的?碧玉好不好?春紅?香雲?海棠?」
吳風世聽了海棠兩字,就對質夫說:
「海棠好不好?」
質夫回答說:
「我又不曾見過,怎麼知道好不好呢?海棠與我提出的條件合不合?」
風世便大笑說:
「條件悉合,就是海棠吧。」
荷珠對她的假母說:
「去請海棠姑娘過來。」
假母去了一忽回來說:
「海棠姑娘在那裡看戲,打發人去叫去了。」
從戲院到那鹿和班來回總有三十分鐘。這三十分鐘中間,質夫覺得好像被懸挂在空中的樣子,正不知如何的消遣才好。他講了些閑話,一個人覺得無聊,不知不覺,就把兩隻手抱起膝來。吳風世看了他這樣子,就馬上用了英文警告他說:
「不行不行,抱膝的事,在班子里是大忌的。因為這是閑空的象徵。」
質夫聽了,覺得好笑,便也用了英文問他說:
「另外還有什麼禮節沒有?請你全對我說了罷,免得被她們姑娘笑我。」
正說到這裡,門帘開了,走進了一個年約二十二三,身材矮小的姑娘來。她的青灰色的額角廣得很,但是又低得很,頭髮也不厚,所以一眼看來,覺得她的容貌同動物學上的原始猴類一樣。一雙魯鈍掛下的眼睛,和一張比較長狹的嘴,一見就可以知道她的性格是忠厚的。她穿的是一件明藍花緞的夾襖,上面罩著一件雪色大花緞子的背心,底下是一條雪灰的牡丹花緞的短腳袴。她一進來,荷珠就替她介紹說:
「對你的是這一位於老爺,他是新從外國回來的。」
質夫心裡想,這一位大約就是海棠了。她的面貌卻正合我的三個條件,但是她何以會這樣一點兒嬌態都沒有。海棠聽了荷珠的話,也不做聲,只獃獃的對質夫看了一眼。荷珠問她今天晚上的戲好不好,她就顯出了一副認真的樣子,說今晚上的戲不好,但是新上台的小放牛卻好得很,可惜只看了半出,沒有看完。質夫聽了她那慢慢的無嬌態的話,心裡覺得奇怪得很,以為她不像妓院里的姑娘。吳風世等她講完了話之後,就叫她說:
「海棠!到你房裡去吧,這一位於老爺是外國人,你可要待他格外客氣才行。」
質夫、風世和荷珠三人都跟了海棠到她房裡去。質夫一進海棠的房,就看見一個四十上下的女人,鼻上起了幾條皺紋,笑嘻嘻的迎了出來。她的青青的面色,和角上有些吊起的一雙眼睛,薄薄的淡白的嘴唇,都使質夫感著一種可怕可惡的印象,她待質夫也很殷勤,但是質夫總覺得她是一個惡人。
在海棠房裡坐了一個多鐘頭,講了些無邊無際的話,質夫和風世都出來了。一出那條狹巷,就是大街,那時候街上的店鋪都已閉門,四圍靜寂得很,質夫忽然想起了英文的「DeadCity」兩個字來,他就幽幽的對風世說:
「風世!我已經成了一個LivingCorpse了。」
走到十字路口,質夫就和風世分了手。他們兩個各聽見各人的腳步聲漸漸兒的低了下去,不多一忽,這入人心脾的足音,也被黑暗的夜氣吞沒下去了。
一九二二年二月
原載一九二二年三月《創造季刊》創刊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