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病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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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鄉病者

當日光與夜陰接觸的時候,在茫茫的荒野中間,頭向著了混沌寬廣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既不知道他自家是什麼,又不知道他應該做什麼,也不知道他是向什麼地方去的,只覺得他的兩腳不得不一步一步的放出去,—這就是於質夫目下的心理狀態。

在半醒半覺的意識里,他只朦朦朧朧的知道世界從此就要黑暗下去了,這荒野的乾燥的土地就要漸漸的變成帶水的沼澤了,他的兩腳的行動,就要一刻一刻的不自由起來了。但是他也沒有改變方向的意思,還是頭朝著了幽暗的天空,一步一步的走去—

質夫知道他若把精神振刷一下,放一聲求救的呼聲,或者也還可以從這目下的狀態里逃出來,但是他既無這樣的毅力,也無這樣的心愿。

若仔細一點來講一個譬喻,他的狀態就是在一條面上好像靜止的江水裡浮著的一隻小小的孤船。那孤船上也沒有舵工,也沒有風帆,儘是緩緩的隨了江水面下的潮流在那裡浮動的樣子。

若再進一步來講一句現在流行的話,他目下的心理狀態,就同奧勃洛目夫的麻木狀態一樣。

在這樣的消沉狀態中的於質夫朝著了窗,看看白雲來往的殘春的碧落,聽聽櫻花小片無風飛墜的微聲,覺得眼面前起了一層紗障,他的膝上,忽而積了兩點水滴。他站起來想伸出手去把書架上的書拿一本出來翻閱,卻又停住了。好像在做夢似的獃獃地不知坐了多久,他卻聽得隔壁的掛鐘,鏜鏜的響了五下。舉起頭來一看,他才知道他自家仍舊是獃獃的坐在他寄寓的這間小樓上。

且慢且慢,那掛鐘的確是響了五下么?或者是不錯的,因為太陽已經沉在西面植物園的樹枝下了。

在一天清和首夏的晚上,那錢塘江上的小縣城,同歐洲中世紀各封建諸侯的城堡一樣,帶著了銀灰的白色,躺在流霜似的月華影里。涌了半弓明月,浮著萬迭銀波,不聲不響,在濃淡相間的兩岸山中,往東流去的,是東漢逸民垂釣的地方。披了一層薄霧,半含半吐,好像華清池裡試浴的宮人,在煙月中間浮動的,是宋季遺民痛哭的台榭。被這些前朝的遺迹包圍住的這小縣城的西北區里,有一對十四五歲的青年男女,沿了城河上石砌的長堤,慢慢的在柳陰底下閑步。大約已經是二更天氣了,城裡的人家都已沉在酣睡的中間,只有一條幽暗的古城,默默的好像在那裡聽他們倆的月下的痴談。

那少年頰上浮起了兩道紅暈,呼吸裡帶著些薄酒的微醺,好像是在什麼地方買了醉來的樣子。女孩的腮邊,雖則有一點桃紅的血氣,然而因為她那嫵美的長眉,和那高尖的鼻樑的緣故,終覺得有一層凄冷的陰影,投在她那同大理石似的臉上。他們兩人默默無言地靜了一會,就好像是水裡的雙魚,慢慢的在清瑩透徹的月光里游泳。

這是質夫少年夢裡的生涯,計算起來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她後來嫁了他的一位同學,質夫四年前回國的時候,在一天清靜的秋天的午後,於故鄉的市上,只看見了她一次,只看見了她的一個懷孕的側身。

陰曆九月二十午前三點鐘,東方未白的時候,質夫身體一邊發抖,一邊在一盞烏灰灰的洋燈光影里,從被窩裡起來穿他那半新不舊的棉袍。院子里有幾聲息索息索的落葉聲傳來,大約是棵海棠樹在那裡凋謝了。他的寢室后的廚房裡有一個旗人的廚子和廚子的侄兒—便是他哥哥家裡的車夫,—一聲兩聲在那裡談話。在這深夜的靜寂里,他覺得他們的話聲很大,但是他卻聽不出什麼話來。質夫出到院子里來一看,覺得這北方故都里的殘夜的月明,也帶著些亡國的哀調。因為這幽暗的天空里懸著的那下弦的半月,光線好像在空中凍住了。他吃了一碗炒飯,拿了筆墨,輕輕的開了門,坐了哥哥的車走出衚衕口兒的時候,覺得只有他一個人此刻還醒著開了眼浮在王城的人海中間。在冷灰似的街燈里穿過了幾條街巷,走上玉橋的時候,忽有幾聲哀寂的喇叭聲,同夢中醒來的小孩的哭聲似的,傳到他的兩隻冰冷的耳朵里來。他朝轉頭來看看西南角上那同一塊冰似的月亮,又仰起頭來,看看那發喇叭聲的城牆裡的燈光,覺得一味慘傷的情懷,同冰水似的潑滿了他的全身。

與一群搖頭擺尾的先生進了東華門,在太和殿外的石砌明堂里候點名的時候,質夫又仰起頭來看了一眼將明未明的青天,不知是什麼緣故,他心裡好像受了千萬委屈的樣子,搖了一搖頭,嘆了一口氣,忽然打了幾個冷痙,質夫恨不得馬上把手裡提著的筆墨丟了,跑上外國去研究製造炸彈去。

這是數年前質夫在北京考留學生考試時候的景象。頭場考完之後,新聞上忽報了一件奇事說:「留學生何必考呢?」「這一次應該考取的人,在未考之先早由部里指定了,可憐那些外省來考的人,還在那裡夢做洋翰林洋學士呢!」

這又是幾年前頭的一幕悲喜劇的回憶。

質夫在樓上,糊糊塗塗斷定了隔壁的掛鐘,確是敲過五點之後,就慢慢的走下樓來,因為他的寓舍里是定在五點開晚飯的。

紅花的小碗里盛了半碗飯,他覺得好像要吃不完的樣子,但是恰好一口氣就吃下去了。吃完了這半碗飯,他也不想再添,所以就上樓去拿了一頂黃黑的軟帽走出門外去。

門外是往植物園去的要路,順了這一條路走下了斜坂,往右手一轉便是植物園的正門。他走到植物園正門的一段路上,遇著了許多青年的男女,穿了花綠的衣裳,拖了柔白肥胖的腳,好像是游倦了似的,想趁著天還未黑的時候走回家去。這些青年男女的容貌不識究竟是美是丑?若他在半年前頭遇著她們,是一定要看個仔細的,但是今天他卻頭也不願意抬起來。他只記得路上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好像對她同伴說:

「我真不喜歡他!」

走來走去走了一陣,質夫覺得有些倦了。這島國的首都的夜景,覺得也有些蕭條起來了。仰起頭來看看兩面的街燈,都是不能進去休息的地方,他不得已就仍舊尋了最近的路走回寓舍來。走到植物園門口的時候,有一塊用紅綠色寫成的招牌,忽然從一盞一百燭的電燈光里,射進了他的眼帘。拖了一雙走倦了的腳,他就慢慢的走上了這家中國酒館的樓。樓上一個客人也沒有,叫定了一盤菜一壺酒,他就把兩隻手墊了頭在桌上睡了幾分鐘。酒菜拿來之後,他仰起頭來一看,才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中國女孩。一個圓形的面貌,眉目也還清秀。他問她是什麼地方,她說:

「娥是上海。」

她一邊替質夫斟酒,一邊好像在那裡講什麼話的樣子。質夫口裡好像在那裡應答她,但是心裡腦里卻全不覺得。她講完了話不再講的時候,質夫反而被這無言的沉默驚了一下,所以就隨便問她說:

「你喝酒么?」

她含了微笑,對質夫點了一點頭,質夫就把他手裡的酒杯給了她。質夫一杯一杯的不知替她斟了幾杯酒,她忽然把杯子向桌上一丟,跳進了他的懷裡,用了兩手緊緊的抱住了質夫的頸項,她那小嘴盡咬上他的臉來。

「娥熱得厲害,熱得厲害。娥想回自家屋裡去。」

她一邊這樣的說,一邊把她上下的衣裳在那裡解。質夫獃獃的看了幾分鐘,忽覺得他的右頰與她的左頰的中間有一條冰冷的眼淚流下來了。到這時候他才知道她是醉了。他默默的替她把上下的衣裳扣好,把她安置在他坐的椅上之後,就走下樓來付賬。走出這家菜館的時候,他忽然想了一想:

「這女孩不曉究竟怎麼的。」

在沉濁的夜氣中間走了幾步,他就把她忘記了;菜館他也忘記了,今天的散步,他也忘記了,他連自家的身體都忘記了。他一個人只在黑暗中向前的慢慢走去,時間與空間的觀念,世界上一切的存在,在他的腦里是完全消失了。

一九二二年四月初二日午前五時作於東京之酒樓

原載一九二六年四月《創造月刊》第一卷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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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小說家(套裝全3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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