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世間無報應
東越國,皇都崇安城,丞相府。
「沒用的怠懶蹄子,半個時辰前便讓你把這些松子剝揀乾淨,到現在還剩下這麼多!等會兒姨娘問起來,仔細你的皮!」
丞相府四姨娘的小廚房中,一名膀大腰圓的肥胖婆子,氣勢洶洶對著一個燒火小丫頭叉腰大罵。那小丫頭身形瘦小,像根細細弱弱的蘆葦一樣,彷彿一折就會斷,一身粗布衣衫,上面全是木屑和黑灰。
她面前擺著一大堆松子,只剝了一半,兩手已經剝得通紅髮紫,手指腫脹不堪,指甲縫裡滲出隱隱血跡來。
這麼多的松子,哪怕手再快,沒有兩三個時辰也根本就剝不完。那婆子顯然是在故意刁難人。
這時候,廚房門外又有一個小丫鬟探頭進來:「劉媽媽,今天晚上的飯食送來了。」
丞相府並不苛待下人,即便是低等丫頭僕役,也是早晚兩頓分量足夠的粗糧飯食。給那燒火小丫頭的,是兩個夾了鹹菜的糙面饅頭,雖說不上多好,但至少管飽。
「就這不幹活的廢物,還吃什麼飯食!」劉婆子橫眉怒目地瞪了那燒火小丫頭一眼,「我晚上再來一趟,你今天要是剝不完這些松子,明天的早飯也不用吃了!小葉,聽見沒有!」
被叫做小葉的小丫頭往後瑟縮了一下,不敢抬頭,低聲應道:「是。」
劉婆子哼了一聲,直接就拿起那兩個本該是給小葉的饅頭,揣進懷裡,走了出去。她的兒子在府上當護衛,飯量大,府里提供的兩頓飯常常不夠吃的,這兩個饅頭帶去可以當宵夜。
劉婆子性情貪婪厲害,在四姨娘的小廚房裡面管事,平時已經貪墨了不少銀錢,但還嫌不夠,連僕役們的吃食都常常要剋扣。去年有個粗使丫鬟小枝就是被她扣了月錢,沒錢買葯,最後生生病死了。
那個叫小葉的燒火丫頭,並不是東越人,而是鄰近一個小國夏澤被東越所滅之後,被賣到東越來的俘虜。這種沒入奴籍的亡國俘虜,地位比粗使丫鬟還要低下,就是一個最卑賤的奴隸,是死是活都沒有人理會。
劉婆子自然挑揀著好欺負的盡情作踐。小葉的飯食三天里倒有兩天都是被她剋扣了去,每天從天不亮到半夜三更,繁重的活計沒完沒了,一刻都不得休息,稍有懈怠便是一頓臭罵毒打。前幾天被人發現暈倒在灶間,本來已經沒有氣了,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又醒了過來。
等到劉婆子的壯碩身影消失在了門外,坐在灶間小板凳上剝松子的小葉,這才緩緩抬起頭來。
她的一張巴掌小臉小得可憐,下頜又尖又瘦,臉上到處都沾著黑灰。皮膚蠟黃如紙,沒有一點血色,顯然是長年挨餓受凍所致。唯獨從黑灰中露出來的那一雙瞳眸,黑如幽井沉淵,其中又似有星芒一般的微光隱隱流動,一眼望去竟是深不見底,變幻莫測,絲毫不像是一個怯懦的灶間丫頭應該有的眼睛。
小廚房裡還有一個粗使丫鬟小翠,正在那裡洗菜。小葉趁著她不注意,將一個荷包悄無聲息地藏進懷中,這個荷包是她剛剛趁著劉婆子轉身的時候,從劉婆子腰間偷過來的。
然後出了一趟小廚房,一刻鐘之後就回來,繼續在那裡剝松子。
到了晚上,劉婆子再次過來,一看小葉的那堆松子還沒有剝完,正要大發雷霆,小葉怯怯開口道:「劉媽媽,等一等,我剛剛出去的時候,看見一個荷包漂在院子東面的那條水渠裡面,有點像是您的那個,因為吃不準,也沒敢去撿。您看看您的荷包還在不在?」
劉婆子今天去過院子東邊,一看自己腰間的荷包果然不見了,罵道:「看見了還不撿回來,沒用的東西,回來再收拾你。」
然後就急匆匆出去了。那個荷包里還有一點碎銀子,萬一被別人撿去,可就沒了。
丞相府里的一片小湖和幾個池塘之間,都用水渠連通,以保證水是流動的活水。劉婆子到了四姨娘院子里的那條水渠邊,沒看到荷包,估計是被流水沖了出去,便沿著水渠往前找。
再往前就是那片小湖。劉婆子沿湖畔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遠處的湖岸邊果然漂著一個荷包。
那處湖岸邊立滿曲折崢嶸的假山怪石,草木繁茂,濃蔭遮蔽。加上又在府邸中的偏僻角落,平日里少有人來,顯得十分闃靜幽深。
劉婆子眼裡只有那個荷包,急匆匆走到湖岸邊,卻聽到一片樹叢後面有人在壓低聲音說話,而且還是個陌生男子。
她擔心府上進了賊,當護衛的兒子會受牽連,便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剛剛走到近處,便聽到猛地一聲冷然厲喝:
「誰!」
劉婆子在這當頭一喝之下,腿都嚇軟了。樹叢後轉出兩個人來。其中一人是個年輕男子,穿著一身黑衣,容貌十分俊美。而另一人身著鵝黃色四喜如意紋妝花褙子,面容秀麗,身形嬌小,卻是丞相府上的嫡出三小姐,沈綉薇。
這夜深人靜的時候,未出閣的小姐在這種偏僻地方和一個陌生男人單獨會面,可想而知是有了私情。
劉婆子撞破三小姐的秘密,知道自己倒了大霉,嚇得忙不迭跪趴到地上,一個勁兒地磕頭:「……三小姐,老奴什麼也沒有看見!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沈綉薇自幼體弱,兩年前去了南方養病,半個月前才剛剛回到丞相府。那黑衣男子是她在南方結識的情郎,千里迢迢地跟著沈綉薇來到皇都崇安,趁著夜裡偷偷潛入丞相府,和沈綉薇暗中相會。
沈綉薇開始時嚇了一跳,但看見只是個婆子,很快便鎮定下來,淡淡道:「劉媽媽,你先回去吧,明白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就好。」
劉婆子正嚇得渾身發抖,聽見沈綉薇放她走,慌忙磕了個頭:「是!老奴絕不會多嘴!」
隨即趕緊慌慌張張地爬起來,轉身就跑。
沈綉薇旁邊的那個男子皺起眉:「薇兒,你真要放過這婆子?」
「怎麼可能。」
沈綉薇望著劉婆子的背影,秀麗眉目間露出冷厲之意。若是其他下人便罷了,劉婆子是四姨娘的人,而四姨娘跟她的母親大夫人明爭暗鬥已久,現在還懷著身孕,正是最受寵的時候。要是劉婆子把她的私情告訴四姨娘,四姨娘絕不會放過這個敗壞她名聲的機會。
這個婆子,不能留。
劉婆子一路狂奔回小廚房,慌得六神無主,一顆心臟砰砰狂跳。她自然知道三小姐不會這麼輕易放過她,但現在逃也沒處逃,躲也不能躲,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只急得團團亂轉。
果然,片刻之後,沈綉薇就前呼後擁帶著一大幫人,直接闖進四姨娘的院子,殺向小廚房,把劉婆子抓了起來。
「好個大膽刁奴!」沈綉薇橫眉冷喝,「在路上撞倒了本小姐,非但不賠罪,竟然還敢揚長而去,你是長了幾個狗膽!」
劉婆子大叫冤枉:「三小姐,老奴沒有……」
「還敢狡辯!」沈綉薇哪容她多說話,面容上怒色更甚,一副像是被氣狠了的樣子,「來人!夾火炭,給我把她的那條舌頭廢了!」
立刻就有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上來,按住劉婆子,另外一個丫鬟用火鉗從灶間夾出一塊燒得通紅的火炭,朝劉婆子走過來。
劉婆子眼看著那塊通紅滾燙的火炭朝她逼過來,嚇得魂飛魄散,身子抖得猶如篩糠一般,褲子下面頃刻間就尿濕了一片,拚命地掙扎哭喊:「三小姐,饒命……」
沈綉薇看著一副柔柔弱弱的樣子,行事卻是一向狠厲毒辣,她身邊的丫鬟婆子們沒少做這種事情,經驗豐富,哪容得劉婆子掙扎。一個婆子強行捏開劉婆子的嘴,拿著火鉗的丫鬟便毫不留情地將那塊火炭塞進了劉婆子的嘴裡。
「啊啊啊!——」
一聲殺豬般的尖厲慘叫,皮肉被燒焦的聲音嗤嗤響起,一股刺鼻的焦臭味混合著肉香味,在小廚房裡面瀰漫開來。
劉婆子死命掙扎之下,白眼一翻,疼得生生暈了過去,張開的大嘴裡還在冒出一縷縷白煙,裡面已經被燙得慘不忍睹。
「把人拖出丞相府。」沈綉薇冷冷瞥了劉婆子一眼,「遠遠發賣出去。」
畢竟是四姨娘的下人,不好在府里直接打殺。反正劉婆子不識字,舌頭毀了便說不出話,再發賣出去,只要她吩咐人稍加關照,照樣也活不了多久。
劉婆子被拖了出去,小廚房裡的幾個丫鬟僕役從來沒見過這麼慘烈血腥的場面,全都看得心驚肉跳,滿臉煞白,頭皮一陣陣地發麻。等沈綉薇眾人都出去了,才一個個拍胸脯的拍胸脯,喘大氣的喘大氣。
「我的天,真是嚇死人了!」
「三小姐手段真狠啊!」
「誰讓這劉婆子作惡多端,現在也算是遭了報應了!」
「對,善惡到頭終有報,感謝老天爺,總算開了一回眼!」
眾人議論紛紛,除了心有餘悸之外,更多的還是解恨。劉婆子平日里作惡太多,就算落得個這麼慘的下場,也還是讓人覺得大快人心。
只有坐在那裡剝松子的小葉,看過去仍然是怯生生一言不發,一手卻雲淡風輕地一翻,將剩下那些沒剝完的松子全部倒進了灶間的灰燼裡面。
劉婆子不會再出現,她這松子也不用繼續剝了。
瘦瘦弱弱的女孩子低著頭,藏在陰影中的嘴角,彎起一道優美而又詭譎的淺淺弧度。
報應,這世間哪來的那麼多報應。菩薩佛祖老天爺都忙得很,哪有空天天管人間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們要感謝,應該感謝她才對。
她偶然得知沈綉薇天天晚上都會和情人在湖邊私會,所以故意偷了劉婆子的荷包丟到那裡,引她到湖邊去找,然後撞破沈綉薇的私情。以沈綉薇的狠辣手段,絕不會放過劉婆子。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因果輪迴和善惡報應,並不是沒有,只是需要人自己去掙。
而借刀殺人,是以她現在的身份,唯一能使用的手段。
她並不是真正的小葉,而是從二十一世紀來到這個時空的,已經來了好幾天了。
小葉這個名字,也是身體原主被賣進丞相府時,牙婆隨口起的。原主的真實姓名和她前世里一樣,叫水濯纓,是夏澤國的一位小郡主,現在卻淪落成了深宅大院中最卑賤的燒火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