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用處
她們在掖庭里住了大約有一個月,等著軍隊清點梁宮裡剩餘有價值的東西,等著他們的鐵蹄,踏過長安城的每一寸土地。
每一日都被關在屋中,窗戶也被人用木板釘上,暗無天日。
沒有人同她們說話,只是一日兩次,會有人送飯過來。
觀若便是靠著這個,在床板上用她的髮釵刻下印記,記住了日子。這一段時間,比前生久的多了。
梁宮幾乎已經成了一座空城,梁帝不在這裡,帶走了無數的財寶,再讓大量的軍隊駐守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
她們要往河東郡走,準確的說,是作為俘虜,被押送到河東郡去。
再後來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因為前生快走到河東郡的時候,眉瑾帶著她逃了出去。
她可以等一等,等她再遇到眉瑾的時候。這一次她走到雲蔚山,不會再那樣傻傻的住在山間不知道原本屬於誰的小屋裡面了。
大部分的宮女和內侍都被留在了梁宮裡,也有一些跟著他們一起走,做的還是服侍人的活計,不過已不是服侍她們這些被俘虜來的妃子。
白日里趕路的時候,她們可以坐車,這只是怕她們拖慢了行軍的速度,或是生了病,將來他們不能拿她們換一個好價錢。
到了夜裡,或是平日停下來休整的時候,她們也要做如尋常宮人一樣的活計。
只有少數人是例外,比如穎妃嚴氏,昭容錢氏。因為她們出身的家族和李家,或是晏家保持著良好的關係。
她們被奉為座上賓,會在將來的某一日作為一件用以示好的禮物,被歸還到她們的家族所在的地方。
那一日李玄耀所說的她們的「用處」,也包含這一種。
觀若是沒有家人了的。在她進宮之後不久,她的父親就因為醉酒看不清路,跌進河裡淹死了。他已是她僅剩的親人。
所以她前生才會把梁帝,所謂的「李三哥」,甚至是後來不辭而別的眉瑾看的那樣重要,全心全意的信任他們。
他們於她而言就像是海上的浮木,她是溺水之人。
她原本出身就貧賤,軍營之中需要她做的活計,她醒過來之前又在雲蔚山做了許久,並不覺得為難,只是右手受了傷,洗了半日的衣裳,還是覺得有些累了。
也只是累而已。
前生她在宮中被養的嬌氣,再做這些事,曾偷偷哭過,幸而今生已經沒有這樣的必要了。
到了夜間,她會和另外一個女俘住在一起,眉瑾就是在這時候和她相識的。
可今生,她在狹小的營帳中焦急等來的,卻並不是眉瑾。
「呂婕妤?」
不過短短几日,呂婕妤已經憔悴了不少,四肢都纖細。
如今穿著與她一樣的粗布麻衣,除卻腹部,袖管與褲管都是空空蕩蕩的。
若是她沒有記錯,她應該有六七個月的身孕了。也不知道他們才逼著她做了什麼,她才走進營帳,竟是一副要摔倒的樣子。
觀若連忙站起來把她扶住了,「你怎麼樣,要不要緊?」
她像是想把她推開,手上卻沒有力氣。
觀若扶著她坐下,她休息了好一會兒,開口卻要傷人,「若不是你這個賤人,陛下怎會不帶著本宮一起走,本宮如今……如今……」
觀若方才關心她的心便冷下去,不再理會她。
她前生便是再傻,也不會如她今日一般看不清楚形勢。她只是整理著自己的床鋪,準備早些休息。
今日她沒有見到眉瑾,也不知道她是去了哪裡。今生的變數有些多,她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尋到她。
若是沒有眉瑾,她又應當怎樣逃出去。
她閉上眼想休息,另一邊呂婕妤卻不肯消停。她應當是貴族出身,從小到大,只怕真連怎樣整理床鋪都不知道,總是發出聲音來,甚至差點碰倒了油燈。
也不知她又弄落了什麼,吃力的彎下腰去撿。
觀若聽見動靜,到底有幾分不忍得。
連她這樣吃慣了苦的人,驟然又落回這裡,都覺得有些吃力,更何況她還懷著孩子。
她沒有說話,站起來默默的替她做完了一切。並不是為了同她友好相處,只是想讓這裡早些安靜下來,可以吹熄了油燈休息。
今日只是第一日,隨著體力的消耗,接下來的日子會一日比一日漫長。
也為了她難得的能夠施捨給比她更弱的人的那一點憐憫。
觀若背對著呂婕妤躺下來,閉上了眼睛,什麼也不願想。休息的時候便該好好休息,明日她會有很多的時間思考。
呂婕妤卻仍然不想成全她。她開口問她,「那一日在昭台宮裡,陛下和你在做什麼?」
觀若睜開眼。
這是她永不願再回憶的事情,而此時呂婕妤說來,卻還是含了微微的醋意。
她差點忘了,其實呂婕妤也還很年輕,不過比她大上兩三歲而已。
吳地進上來的美人,懷了身孕,以為自己的青雲之路才剛剛開始。梁帝年過四旬,膝下卻沒有一個皇子。
觀若不想回答她,暗夜裡她聽見有人走動的聲響,在她的床邊停下。
一下,一下,一下的戳著她的背。
「若是你不告訴我,你今夜就別想睡覺。」
觀若很想說,若真是如此,真正吃虧的也不過是她而已,她畢竟要比她更弱。方才自己會幫她,是出於她對她的憐憫。
而所有的憐憫,都是居高臨下的。
可觀若也知道良好的休息對自己來說有多重要,她不能跟這個向來養尊處優的小娘子一起發瘋。
「沒有做什麼。」她聽見自己的聲音響起來,帶著微微的沙啞。脖頸上的痕迹還沒有盡褪,她的聲音也沒有恢復。
眼前又燃起了無盡的大火,吞噬她的不是大火,是那條如雪花一般潔白的白綾。
「他用白綾勒住了我。」她說的很簡單,可就是這幾個字,也讓她睫毛輕顫,條件反射一般無聲的落下幾滴淚來。
呂婕妤沒有說話。觀若又聽見了輕輕的聲響,她在離她遠去。
她實在很想休息了,呂婕妤卻又開了口,「他也賜了白綾給我們,德妃娘娘,穎妃姐姐,我們每個人都有。」
「是德妃娘娘先違抗了旨意,拔劍殺了來傳旨的內侍,那個內侍的血染在白綾上,我目睹了這個場景,每天都在做噩夢。」
她輕輕的啜泣了一陣,才繼續往下說,「他們說陛下在昭台宮,我們就往昭台宮走。到了宮門前,我才知道原來你在裡面。」
「那麼多人在宮門前哭求,他都沒有開門,見一見我們。」
「我是真的傻,到那時候了,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以為他是為了你,他只要一個你,所以才要我們死。」
她說她自己傻,其實觀若何嘗不是。要他把白綾繞在她脖頸上,她怎樣哭求掙扎他都不肯停手,她才明白眼前這個人是真的沒有愛過她。
或許也有一點點,三年的日日夜夜,於她而言每一刻都是真切的,但他終究更愛自己。
「我們在宮門前哭求,他不曾理會。便是其他的內侍見我們抗旨,想再向他求一道旨意,他都不肯見。」
「也是德妃娘娘反應過來究竟是發生了什麼,可惜已來不及了。」
話說到後來,又帶上了難以掩飾的怨恨,「殷觀若,若不是你,也許陛下是有時間從容安排,帶著我走的。」
觀若很想說,他才不會呢。若他還能有時間從容安排,他真正應該要帶走的也是自己才對。
他畢竟是那樣寵愛過她的,用了三年的時間來雕琢她,即便她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是雀鳥,他對她也應該是有情的。
未必是多少的愛,而是朝夕相處而生的情。
但他選擇了殺死自己,讓她成為他生命里一件短暫的點綴。
這是不是在那個情境下自己於他的用處,儘管她是不能明白他這樣做的意義的。
也許是呂婕妤終於累了,她終於還給觀若一片安靜。
夜已經很深了,她以為自己能很快的睡著,但是她居然沒有。寂夜裡忽而傳來了幾聲尖利的聲音,撓在她心上。
觀若本來以為只是夜梟的聲音,夜越靜,聽的也就愈加清楚。
是女子痛苦的尖叫聲,混合著男子肆無忌憚的笑聲。
呂婕妤忽而也笑起來,笑聲匯聚成怨毒的聲音,「殷觀若,你也會有這一天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