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蠢貨
宿蠶聲的劍還未拔出半寸,僅僅是手剛碰到劍柄,沉睡中的相重鏡倏地張開眼睛,方才怎麼纏都無法清醒的眸子里一派清明。
耳飾中的幽火驟然飛竄而出,游龍般交纏順著相重鏡抬起的右手席捲而上,相重鏡五指一合攏,幽火恰好落在他掌心,化為裹著火焰的虛幻長劍。
宿蠶聲的劍還未落到顧從絮身上,相重鏡已經半撐起身子,面無表情地握著火焰長劍將劍尖對準了宿蠶聲的脖頸。
宿蠶聲一僵。
相重鏡看著極其清醒,實則腦海一片混沌。
他漠然看著面前滿身殺氣的男人,滿腦子「這人誰?我在幹什麼?」
兩人面面相覷。
很快,相重鏡終於徹底清醒,認出面前的宿蠶聲後幾乎想都沒想,手腕一轉,握著火焰長劍狠狠往下一削,絲毫不留情。
宿蠶聲瞳孔驟縮,護體靈力在劍落在身上的前一瞬出現,直接將相重鏡那不成型的火劍擊碎成點點星火。
相重鏡知曉宿蠶聲的修為,也沒覺得這一擊能殺得了他,劍被擊碎后一簇簇火焰洋洋洒洒落下,被他抬手一揮,化為幽火落在雙肩。
他已從床榻上起身,長身玉立,眸瞳冰冷地看著宿蠶聲。
「宿蠶聲,您現在已是堂堂三界首尊,」相重鏡看著他手中還未收去的劍,嘲諷道,「大半夜私闖寢房做小人偷襲這套,未免太跌份了些。」
宿蠶聲蹙眉:「我並未想傷你。」
相重鏡似笑非笑:「那您拿劍是打算幫我削指甲嗎?」
「……」宿蠶聲沉聲道,「方才我瞧見那……」
那條龍對你意圖不軌……
話沒說完,宿蠶聲才後知後覺那纏在相重鏡身上的龍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了。
宿蠶聲:「……」
宿蠶聲就算長了八張嘴都說不清楚,更何況他本來也不善辯解,眉頭皺得死緊,不知該如何辯解。
見他這番模樣,相重鏡更是確信此人是來滅口的。
相重鏡的劍不在身邊,靠著幽火加上這具沒靈力的身體根本無法從宿蠶聲手中逃脫,他也沒狼狽逃跑,平白讓仇人看笑話。
他將往自己臉上貼的幽火拂開,伸手勾著小案上的酒罈飲了一口酒。
相重鏡這麼自然,宿蠶聲反而有些束手束腳,他將手中的劍收起,想要開口詢問那惡龍的事,卻又不知如何說。
宿蠶聲寡言少語,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從臨江峰處過來。」
相重鏡還在等著宿蠶聲出招,沒想到竟然等到這句沒頭沒尾的話,他蹙眉道:「所以?」
「易郡庭說你左手還傷著。」
相重鏡不明所以:「我的手當年不是被首尊親手廢掉的嗎,您不記得了?」
宿蠶聲臉色極其難看,他嘴唇輕抖了一下,艱難道:「別這樣叫我。」
無論是相重鏡帶著冷意的眼神,和對他疏離的稱呼,都讓宿蠶聲難堪得無地自容。
「哦。」相重鏡只當他不喜歡自己的陰陽怪氣,順利轉變了個態度。
相重鏡沖他彎眸一笑,笑容恍如六十年前,好似光陰從未流逝,熟稔地喚他:「蠶聲。」
他雖笑著,眼底卻沒有半分溫度。
顯得更諷刺了。
宿蠶聲一怔,神色比方才更加蒼白,他閉了閉眼睛,不想再看相重鏡全是嘲諷的視線。
「你不必來尋滿秋狹。」宿蠶聲低聲道,「我為你將傷處劍意散掉。」
他知道相重鏡有多招架不住滿秋狹過度的痴迷,也知道若非逼不得已,相重鏡根本不會來無盡樓受滿秋狹痴纏。
相重鏡聞言愣了好一會,才笑著道:「不必勞煩首尊了,我這個人還是挺惜命的。」
宿蠶聲倏地張開眼睛,不可置通道:「你以為……」
這個時候宿蠶聲終於明白過來,相重鏡這般躲他並非是因為怨恨,而是怕自己會像六十年前一樣對他狠下殺手。
宿蠶聲心臟都要緊縮成一團,一句「我沒想害你性命」幾乎就要說出口,但就在脫口而出的剎那,六十年前相重鏡渾身浴血被封入石棺的場景驟然浮現在眼前。
一瞬間,他再多辯解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宿蠶聲的心越來越沉,幾乎陷入了絕望。
被活生生關了六十年的相重鏡,害怕、記恨他們,不是最正常的嗎?
設身處地地想一想,若是他遭遇了這種事,若手中有劍,肯定一劍就削了過來。
——不過方才相重鏡認出他后,也真的一劍劈來,毫不留情。
宿蠶聲不想相重鏡再對自己產生誤會,但更加不想讓相重鏡知道,他之所以受了六十年的苦,全是因他和晉楚齡的無知和眼瞎。
這個時候,宿蠶聲才發覺,相重鏡有時在看他,有時在看酒,但餘光卻始終沒從自己腰上的劍上移開。
他坐在桌案旁的姿勢看起來慵懶,但腰線緊繃,劍上兩簇幽火隱約受他牽引,似乎自己的劍一動那火便會猛竄過來,將他燒成一把齏粉。
相重鏡全身上下全是對待仇敵的防備,看著他時眼底更是掩都掩飾不住的厭惡。
宿蠶聲如墜冰窖。
就在這時,門外隱約傳來鬼鬼祟祟的腳步聲,一聽便是前來看相重鏡的滿秋狹。
相重鏡速度極快,不再忍著厭惡和宿蠶聲虛與委蛇,直接一抬手,幽火瞬間竄到門上,騰地將木門燒成灰燼。
弓著腰偷偷摸摸正打算推門的滿秋狹:「……」
滿秋狹正要解釋,餘光掃見一旁渾身冷意的宿蠶聲,立刻兔子似的竄到相重鏡面前,一把將相重鏡扒拉到了自己身後護著,厲聲道:「你深更半夜在這裡做什麼?我無盡樓也是你想闖便能闖的?!」
相重鏡捂著又在隱隱作痛的左手,眼裡全是嫌惡。
宿蠶聲被這個眼神刺痛,踉蹌著後退半步,許久后才艱難道:「你的劍……在雙銜城。」
相重鏡蹙眉,不明白他什麼意思。
宿蠶聲沒有多說,幾乎是倉皇離開。
滿秋狹見他躍下了高樓,連忙喚來人加固無盡樓禁制,又拽著相重鏡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確定他毫髮無損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相重鏡面無表情坐在椅子上飲酒,看起來極其不悅。
滿秋狹根本見不得他這副神情,在一旁哄他:「你別生氣,笑一個。」
相重鏡漠然道:「換了你差點被殺,你能笑起來?」
滿秋狹:「若是想殺我的人是你,我笑著下黃泉。」
相重鏡:「……」
相重鏡沒忍住,直接撐著額頭笑了起來。
滿秋狹看得眼睛都直了,方才瞥見宿蠶聲傷到的眼睛立刻不疼了,恨不得將眼睛貼在相重鏡臉上。
相重鏡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一旁的火焰也學著他手指的動作在桌子上跳來跳去。
這次的宿蠶聲有些古怪。
若他真的想殺自己,左手傷處的劍意只要隨意操控,自己便能渾身經脈斷裂而亡。
但他卻沒動手,且還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
相重鏡喝了幾口酒,腳下有些輕飄飄的,他趴在桌案上,微微垂著眸,陷入沉思。
滿秋狹一邊給他理那亂糟糟的發,一邊隨意問道:「需要我幫你嗎?」
相重鏡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悶笑起來,酒意上頭讓他眼瞳矇上一層水霧,輕輕一眨,水珠從眼尾劃了下來。
他懶洋洋道:「我自己的仇自己會報。」
滿秋狹看呆了,好一會才道:「你現在又打不過他,如何報仇?」
相重鏡喝醉似的,自顧自又笑了一會,才撐著手站起身,屈指一彈,肩上幽火立刻飛竄到床榻下面,很快就拖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飛了回來。
滿秋狹定睛一看,那竟是和宿蠶聲寸步不離的雪狼。
雪狼大概被下了命令不準傷害相重鏡,哪怕被幽火捆著也蔫噠噠保持著半人大的妖相,見到相重鏡竟然還討好地「汪」了一聲。
被主人忘在這裡,它竟然還在討好相重鏡。
滿秋狹還沒見過這心高氣傲的雪狼這麼諂媚的態度,詫異道:「這……是宿蠶聲的雪狼?」
相重鏡卻勾唇一笑:「很快就不是他的了。」
滿秋狹:「……」
見相重鏡將手放在傻兮兮的雪狼眉心,滿秋狹似乎料到了他要做什麼,立刻阻止他:「它已和宿蠶聲結生死契,除非解契否則不可認第二人為主。你若強行結契,怕是會被反震識海。」
相重鏡充耳不聞。
滿秋狹有些著急,見他不聽,飛快握住他的手腕:「你瘋了嗎,識海被反噬,重則身死,輕則痴傻,你……」
滿秋狹沒說完,就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似的,臉上的焦急轉瞬褪去,反而來了興緻:「不過,你若真的傻了,不就隨我擺布了?」
相重鏡:「……」
相重鏡幽幽道:「若我真的震碎它和宿蠶聲的契呢?」
「那宿蠶聲的識海八成會受重創。」滿秋狹隨口道,「但你覺得可能嗎,宿蠶聲修為這麼高,如果真的被搶了靈獸,三界九州百年的笑柄都不缺了。」
相重鏡笑了起來。
滿秋狹將手鬆開,不僅不攔著反而還催促他:「快,去震它的契。」
滿秋狹十分期待獨屬於他自己且不會反抗的漂亮蠢貨,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識海中的顧從絮一言難盡道:「你身邊的人怎麼沒一個正常人?」
相重鏡:「……」
相重鏡難得沒反駁,沒再管發瘋的滿秋狹,道:「三更,來。」
顧從絮冷笑一聲:「我不叫三更。」
說罷,他從袖子中竄出半個腦袋來,真龍威壓如同潮水似的,毫不留情地朝著還在搖尾巴的雪狼沖了過去。
雪狼一個踉蹌,直直四爪著地拍在地上。
※※※※※※※※※※※※※※※※※※※※
雪狼:??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