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為安
那雪狼的熟悉吼叫將相重鏡記憶深處那厚厚的灰塵震得簌簌而落,露出冰山一角來。
三界修道者分三支門派,六十年前相重鏡所在的門派便是其中之一,名喚「去意宗」,宿蠶聲則是另外三門之一「上遙峰」的大師兄。
相重鏡聽著那越來越近的狼嚎聲,隱約回想起當年他去上遙峰做客時,瞧見那雪狼渾身雪白,煞是威風,便想要湊近瞧一瞧,卻險些被那凶暴的雪狼給咬掉半條胳膊。
當時宿蠶聲還和他不熟,看都不看他,只滿臉漠然地告誡那兩人多高的雪狼:「別亂吃東西,臟。」
手指都要被咬出血的相重鏡:「……」
自那之後,相重鏡就有些怕那隻狼。
現在宿蠶聲讓那雪狼來尋自己,還真是巴不得讓那狼把自己當骨頭嚼吧嚼吧給吞了。
來不及多想,相重鏡估摸了一下方位,匆匆抬手摸了摸少年的頭:「多謝,有緣再會。」
說罷,相重鏡一改方才閑適懶散的態度,活像是身後有厲鬼鎖魂似的,腳尖一點渾身裹著雙火,彷彿浴火的鳳凰朝著南方而去。
少年怔然看著他的背影被黑暗吞沒,傻乎乎地抬手摸著自己的頭。
下一刻,那雪狼已到了眾人面前,爪子重重落地,將地面直直撞出一道道龜裂的蛛網痕迹。
好不容易爬起來的少年們:「……」
啪啪,又暈了一堆。
已過了六十年,那雪狼妖獸早已成年,威風凜凜眸中全是凶光,它俯下身嗅了嗅那唯一沒有暈倒的少年。
獸類的氣息噴洒在少年周圍,讓他情不自禁害怕地緊閉雙眼。
少年滿臉驚恐,雙腿都軟了,被雪狼的呼吸一掃,直直跪坐在地上,差點再次哭出來。
雪狼嗅到了熟悉的味道,驟然一聲咆哮,口吐人言:「在……哪……」
妖獸雖然生了神智,但終究是獸,能勉強說出這兩個字已是極限。
少年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向北方。
「那那那那……」
雪狼看向少年指去的地方,兇悍的豎瞳明明滅滅,不知信沒信。
恰在此時,雪狼耳尖上的符咒倏地一亮,一個冷冽的聲音從虛空傳來。
「向南追。」
少年:「……」
少年立刻把指北的手縮了回來,唯恐被狼給一口啃了。
雪狼憤怒地朝他咆哮一聲:「人……壞!」
少年被這巨大的帶著靈力的憤怒咆哮震得眼前一片空白,再也撐不住,臉朝地直直倒了下去。
雪狼沒再管他,再次騰空而去,飛往南方去追相重鏡。
***
三更天將至,相重鏡跑得比兔子還快,肩上的兩簇幽火盡忠盡職為他開道,不過半刻鐘,就到了一處亂墳崗。
一陣陰風呼嘯而過,周遭黑暗彷彿化為巨大柔軟的手,如同影子似的朝他緩慢爬來。
相重鏡看也不看,有影子手探到他面前,還被他不耐煩地一腳蹬了下去。
「現在什麼時辰了?」
相重鏡修為散盡,只能依靠幽火才不至於被追上,他跑了才片刻就開始呼吸急促,卻還在念著時辰。
那兩簇火正在伸著舌頭吐火星子,看起來是在學他疲累的模樣,聞言火焰化為小手拿出來少年送的燈漏。
相重鏡匆匆瞥了一眼。
馬上三更天了。
他必須要在三更之前回去,否則可能會死得更慘。
背後再次傳來那陰魂不散的狼嚎聲,相重鏡腳下一滑直接沒踩穩,從一塊石碑上跌了下去,整個人滾了好幾圈,狼狽地摔到一座廢墳冢里。
倒霉透了。
相重鏡將亂糟糟的發撥開,吐出嘴裡的沙子,手撐著廢舊棺材往外面爬。
只是剛從廢墳冢里爬出來,窮追不捨的雪狼從天而降,重重落在相重鏡面前,它身軀太過龐大,落地時地面幾乎都震了震。
這裡本就是亂墳崗,一連串的棺材在地底砰砰震碎開的悶響陸續傳來。
相重鏡:「……」
相重鏡面無表情地仰起頭和頭頂的狼頭對視。
雪狼眸光兇悍,那豎瞳擴散到了整個眼瞳,看著像是野獸在捕獵前的蓄勢,就連呼吸聲也低沉急促起來。
相重鏡心想吾命休矣。
他兩肩幽火本來瑟瑟發抖地躲在他頭髮里,察覺到雪狼似乎要撲上來,抖著火焰雙雙冒出,凝成之前嚇唬少年的凶獸模樣,張牙舞爪地「嗷嗚——」一聲,妄圖威懾雪狼。
雪狼伸爪子隨意一拍。
幽火瞬間滅了。
相重鏡:「……」
兩顆小小的火種幾乎哭著跑回了相重鏡衣襟里,都蔫得不出火焰了。
相重鏡拚命思考要如何脫困,右手無意識地捂住無法動彈的左手——那是六十年前被宿蠶聲一劍廢掉的傷處。
雪狼看到相重鏡這個動作,隱約想起了當年和相重鏡第一次見面時,差點一口咬斷他的手。
它滿是凶氣的瞳孔浮現一些委屈和懊惱,耳朵都耷拉下來了,小心翼翼地學著對主人賣乖時那樣,想要俯下身去舔一舔相重鏡的左手。
舔一舔,就不疼了。
他肯定就不害怕自己了。
相重鏡看到那血盆大口,悚然往後退了半步。
雪狼動作一僵。
相重鏡眸中有些厭惡,捂著左手漠然開口:「宿蠶聲是在瞧不起誰,我就算廢了一隻手,也照樣能宰了你。若想殺我,讓他自己來。」
雪狼猶豫片刻,只好換了個法子,想先討好地朝他撒一下嬌。
但它芝麻大的腦袋裡根本沒有「小山似的龐然大物撒嬌堪比地動天災」的認知,直接用那能壓死一百個相重鏡的身體在地上滾了一圈。
亂墳崗深埋在地底的棺材又開始砰砰碎裂。
相重鏡:「……」
雪狼朝他賣乖地撒嬌:「汪嗚。」
但在相重鏡的眼中,猙獰的凶獸看他像是在看下酒菜,張開全是獠牙的血盆大口,朝他憤怒咆哮一聲,作勢要將他吞入腹中。
相重鏡經脈紊亂,險些被這近在咫尺的靈獸威壓震得吐出一口血來,他握住兩隻火種,情不自禁又往後退了一步。
然後……再次摔到了那廢墳里。
雪狼還以為他被埋起來了,立刻焦急地拿爪子刨地想把他扒出來。
相重鏡:「……」
泥土被雪狼爪子刨得飛起來落到相重鏡身上,一爪子下去險些把他埋了。
相重鏡匪夷所思,這隻蠢狼是見他沒死打算將他活埋?!
相重鏡自小成名,一劍驚動九州,哪怕再落魄也不至於被一隻小狼崽子給按死。
看著頭頂不斷被雪狼扒著掉下來的泥土,相重鏡臉色徹底冷了下來。
他掙扎著握住那兩枚火種,正要催動靈力,突然渾身一僵。
那火種好像是半個指節大小的骨頭,摸著如玉似的,兩簇幽火正在等著相重鏡出招,但好半天相重鏡動都沒動。
幽火茫然看他。
方才還滿臉殺意要宰狼的相重鏡此時卻崩潰道:「我要用哪個火?紅?藍?求求了祖宗,你們為什麼不能融到一起?!」
在這種緊急的情況下,他兩難決擇病竟然又犯了。
幽火:「……」
眼見著雪狼刨起來的土都要將相重鏡給活埋了,幽火烈烈一聲,如相重鏡所言交纏著融為紅藍相間的火焰,焦急地催促他。
相重鏡一看沒了選擇,立刻催動體內積攢了多年才有的一絲靈力,幽火直接火焰大放,差點不分敵我將相重鏡的手給當豬蹄烤了。
相重鏡:「……」
紅藍交織的幽火使出全力釋放鋪天蓋地的火焰築成一堵火牆,將整個廢墳轟然炸平,雪狼猝不及防被火焰直接撞飛了出去。
相重鏡艱難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跑。
不遠處,便是熟悉的白玉石定魂棺,只要逃進去,就算宿蠶聲來了也無法傷他分毫。
雪狼的爪子被火焰燎禿了一塊,它眼巴巴看了光禿禿的爪子半天,驟然發出一聲委屈的哭嚎。
主人給的命令太難了,相重鏡哪裡是它能隨便帶走的?
這下可好,禿了。
雪狼委屈得不能行,但主人命令無法違抗,只好爬起來,再次朝著相重鏡跑過去,打算把他強行叼回去。
它不怎麼會說話,讓主人和他說。
相重鏡聽到後面的動靜,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就對上雪狼那殺氣騰騰撲來的血盆大口。
相重鏡:「……」
偏在此時,相重鏡腰間的燈漏發出一聲輕微的脆響。
在漆黑如墨的亂墳崗,驟然出現兩盞明亮至極的燈火,險些將相重鏡不太靈光的眼睛閃瞎。
那光芒極大,兩簇幽火築成的高高火牆都被奪去了光芒。
相重鏡渾身一僵,臉色終於變了。
三更天已到。
在相重鏡看不到的地方,亂墳崗轉瞬被一條巨大的黑影一圈圈圍住,身體摩擦地面的沉悶聲響讓人牙齒髮顫,毛骨悚然。
兩盞燈火的盡頭,便是巨龍的金色豎瞳。
黑暗中的巨龍緩慢環繞著中央那口白玉石定魂棺,攔住相重鏡想要回棺的去路。
惡龍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彷彿古剎中古老低沉的靈鍾,帶著壓抑不住的森然殺意。
「相重鏡。」
「終於抓到你了。」
相重鏡:「……」
前有被他封印六十年的仇敵惡龍,後有封印他六十年的宿敵雪狼。
相重鏡突然覺得剛才不該炸了那個廢墳的,自己躺進去剛好能入土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