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離
張良很少插話。
現在這個時間,當然不可能制定出多麼細緻的章程,只不過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須在第一時間確定下來,免得夜長夢多,也免得多生枝節。
在這一點上,有蕭何、叔孫通這些人在,尤其是叔孫通,事事拿禮法說事兒,誰也無法反駁,一切都按照規制來就是了。
張良站在旁邊只會在別人出於尊重詢問他意見的時候,才會點點頭表明自己的認同就行。
但是他的目光,卻總會有意無意地掃過一旁眼眶紅腫,卻一臉堅毅的皇后。
張良總覺得皇帝突然駕崩有貓膩,尤其是想到頭一天皇后還專門派人給他送了吃食。
據說,昨天太子受罰,就連皇后也受了牽連,被皇帝責令回去自省,按說她應該是沒有那個心情會想到他這個臣子的。
目光再掃過跪在地上哭泣的太子身上,他哭的很傷心,是真的傷心,尤其是當他聽到戚鰓似乎無意間提起他昨天惹怒了皇帝的事情,臉上就會露出深深的自責。
張良冷冷地掃了一眼戚鰓,目中帶著警告。
戚鰓接收到了他的警告,訕訕地閉了嘴,有些不自在的扭過臉不與他對視。
戚鰓的話當然不會只有張良一個人聽到,而他這麼說的用意本來也是為了讓更多人聽到,好給太子頭上潑髒水,所以有人不滿,自然也有人深以為然。畢竟,他說的也算是事實,只不過在現在這個關頭說出來,難免不會讓人多想。
叔孫通瞪了戚鰓一眼,繼續和蕭何等人一起商議。
這一天直到很晚,才大概商議出了一個簡單的章程,接下來的一些細節就需要慢慢來討論了,這些有資格插上一嘴的自然要首先考慮一下自己能在其中得到什麼好處。
覺得自己站錯隊的,想著現在改弦易輒還來不來得及,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後路可退的,也在暗中盤算是不是還能夠背水一戰,而那些看到勝利在望的,則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允許在這最後的時間裡出半分差錯。
直到三天後,張良才終於出宮回到了留候府,同日,封府數月的留候府解禁,而皇帝駕崩,太子即將即位的消息也被張良帶了回去。
無論是皇帝的葬禮,還是太子登基,所涉及的事情全都繁瑣而容不得出任何差錯,張良身為太子少傅,天然地站在太子一邊,又受皇后的重託,自然少不了出力。
於是他正式地將張信推了出來,讓他在朝中任職,並且負責起一些重要的事務,當然,少不得他的教導。
張信身為張良的兒子,又是太子的伴讀,毫無疑問是值得太子和皇后等人信任的,再加上本身的聰明,還有張良不時的提點,使得他很快便展露出了足夠的能力,處理起事情來井井有條。
漸漸地,張良開始放手,而在他求見過一回太后之後,便重新回到了留候府開始修行。
雖然一開始還有些發懵,但是父親忽然改變了態度,似乎真的不再計較他上次對老師的所做所為,而是像個真正的父親一樣教導他、為他鋪路,並讓他以最快的時間進入朝堂,張信的感受還是很複雜的。
他一邊有些懷疑,覺得這一切都是如此的不真實,一方面卻又感到高興,同時也會對自己的父親生出愧疚之心來。
父親對他真的是仁至義盡了,而他卻還想要搶走他的愛人。
只要這樣一想,他就覺得對不起父親,可是一想到老師,那個明明是女子,卻扮作男子還能讓自己不知不覺深愛的人,他又覺得痛苦。
這樣的糾結與痛苦,讓他越來越無措。
他明明已經答應了放下那段不該有的感情,可是這麼長的時間了,他仍然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一邊厭棄自己,一邊痛恨自已,那種內心的折磨,他無處發泄,更無法告訴任何人。
那天晚上,弟弟辟疆帶著他去見老師,一開始的時候,他也以為他只是想要跟著老師學醫而已,但是後來,他卻有些回過味來,忽然意識到他是不是看出了些什麼,是不是自己無意中沒能藏好自己的情緒,那孩子年紀雖小,但卻聰明的可怕。
不過他沒有時間去思考那麼多了,因為皇帝駕崩了,候府也終於解封,最重要的是,他太忙了,忙的根本顧不上去東想西想。而他也發現,忙碌可以讓他暫時地忘記一切煩惱。
等到一個月之後,新舊交替所造成的一些波瀾也漸漸平息,縱使還有人有些什麼想法,也只能先壓下來、藏起來,畢竟,大權在握的呂太后實在太可怕了。
六月的一天,留候府的大門緊閉,旁邊的側門卻是大開,候府的老管家苦著臉站在門口,目送著一輛外觀樸實的馬車從中慢慢駛出。
車夫是個身才高大的巨人,縱使這輛馬車本身已經算得上寬敞了,可那車夫一坐在駕駛的位置上,就顯得這馬車有些小了。
車夫名叫大牛,兩天前剛來的候府,據他自己說,是府里那位赤松子先生的僕從,可赤松子先生讓他給這個大牛準備客房的時候,說的卻是弟弟。
老管家已經顧不上再對看上去只有十六七歲的先生,卻稱呼看上去足有三四十歲的大漢為弟弟有什麼驚奇了,因為當天,候爺就讓他準備好了這輛馬車,開始收拾起東西來。
這一次,張良收拾的東西格外的多,除了他常用的東西之外,最多的就是書籍了,哪怕是這輛馬車的載重量,也無法裝載太多的書冊,於是他也只能選擇一些自己喜歡的帶走,當然,這其中絕大部分其實都是一些野史雜記類的,老管家知道,與其說是候爺喜歡,倒不如說是先生喜歡。
最後還是先生出言阻止了他,對他說,又不是以後再也不回來了,先挑一些帶走,等到以後看完了,再換些就是了,沒必要一次性的就把所有的藏書都搬空,那樣張信和張辟疆豈不是沒書看了。
這當然不可能,整個候府的藏書足以裝滿好幾大車,又不是擺家,哪能把藏書都搬空呢。
不過,重點不是藏書的問題。
也是到那個時候,老管家才聽出了一點意思,候爺這次的出行似乎與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不是興趣來了想要出去遊玩,而是打算......不回來了?
於是他帶著忐忑的心情詢問了一聲:「候爺這次出遊需要帶這麼多書嗎?」往常頂多帶個一兩冊路上解解悶罷了。
「嗯,我與松兒相約隱居,這些書冊便是要帶到隱居之所的消遣之物。」張良興緻勃勃地挑選著書冊,一邊漫不經心地回答著老管家的問題,完全不管他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情是如何的驚訝與慌亂。
「隱居?」
他想說好好的怎麼忽然想起隱居來了?
更何況就按照現在他和那位先生在府里偏居小院不容人打擾的樣子,和隱居了又有什麼區別,何必還要真的找個什麼犄角旮旯去隱居?
但是想想事涉那位先生,又是自家候爺早就答應了的,他一個下人,又有什麼資格置疑。
「這件事兒,兩位公子知道嗎?」一定不知道的吧,否則他們怎麼可能同意。
張良頓了頓,很快便繼續忙活起來,嘴上卻是淡淡地道了句:「他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說完,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轉身看著老管家嚴肅道:「我們明天就走,在我們離開之前,不要讓事情泄露出去。」
得,不但不知道,看樣子還要嚴防死守,不過最近大公子正忙著公務,二公子也開始與長安城的諸多勛貴、大臣家的子弟們往來行走,倒是不會注意到府里的事情,誰讓這二位就算在府里,也喜歡關起門來不讓人打擾呢。
老管家是個忠僕,對於張良的命令全都會執行,但當他目送著候爺坐上馬車,並且身邊連一個府里的侍衛都沒帶就要離開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地多了一回嘴。
「候爺,要不還是帶上幾個人在身邊保護吧,天下雖然大定,但是難免有些時候會遇到一些膽大妄為之徒,到時若是衝撞了候爺與先生就不好了。」
車中,張良與林依依正並肩而坐,聽到老管家的話張良剛想開口就聽到車廂外大牛已經先行開口了:「有我在,誰也衝撞不到先生和候爺。」
這話讓老管家頓時一噎,有心想說你長的雖然健壯,但到底只有一個人,怎麼就那麼大的自信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想到他的身份,看在林依依的面子上,到底沒有反駁。
「那候爺可否留個話兒,回頭兩位公子問起,老奴也好有個交待。」尤其是您二位打算去哪裡隱居,好歹留個位置,以後若是有什麼急事,他們也好有個地方尋人。
車裡林依依看了看張良,對於這樣不告而別的行為,她其實是有些心虛的,別說張信恐怕難以接受,便是張辟疆,會不會因此而懷疑張良是不喜歡他才會這樣偷偷溜走也未可知。
但是在這一點上張良的意見卻很堅定,他並不知道張信其實已經知道了桃源的大概位置,他只是出於對張信的了解,覺得絕不能將自己和林依依隱居的地方透漏給他,否則他一定會不得安寧,那小子未必不會想法設法地跑去找他們。
「大牛,等等。」
張良喊了一聲,大牛手上一用力,兩匹馬便乖乖地停了下來,老管家一見,連忙快走了幾步,靠近了車廂。
張良撩開車窗上的布簾,一支胳膊搭在車窗上,露出了一張年輕俊美的臉。
他已經再次將鬍鬚刮掉,也沒有再讓林依依給他易容,現在的他,看上去就是一位二十多歲不到三十的年輕貴公子。
他扭頭看著老管家道:「若是他們沒有問起,你也就不要提醒。若是他們問起,你便告訴他們,我們只是找個山青水秀的地方去隱居罷了。我已稟明了陛下,讓不疑承襲我的爵位,從今往後,他就是這留候府的主人了,讓他好好辦事,多替陛下分憂,另外就是,照顧好辟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日後定能成為他的臂助。」
老管家眼眶有些泛紅,喃喃道:「候爺這麼說,難道以後就再也不回來了嗎?這裡可是候爺的家啊。」
張良看到他這樣,心中也是有些不忍,於是柔和了語氣安撫道:「誰說以後不回來了?家裡還有那麼多書呢,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就會回來看看,順便再帶些書回去。」
老管家強顏歡笑,點了點頭道:「老奴知道了,老奴一定讓人多多收集一些書回來,等著候爺回來取用。」
張良笑著沖他擺了擺手,然後撂下了帘子。
「大牛,走吧。」
馬車又開始粼粼前行,走過了繁華的街道,走出了往來絡繹不絕的城門,走上了並不平整的大道,一路向南。。